游船第二日,船外天空已经放晴,路君年走到了甲板上吹风,手里拿着把蒲扇轻摇着。
谢砚站在路君年不远处,抬手,就有一个信鸽落在他腕侧,他取下信鸽腿边的字条,粗略看了看,就将信鸽放走了,将字条撕碎,扬扬地洒到了湖水中。
路君年注意到了谢砚的动作,谢砚没说,他就没有多问,兀自望着远处的山峦出神。
离开这么久,是不是该给路恒写封家书了?路君年心想。
谢砚还是走到了路君年身边,问:“想什么呢?”
“想鹿州。”路君年直言道,“也不知道爹在那边过得如何。”
谢砚同样撑在围栏上,看着青山出神,湖面的风带着湖水特有的腥味和潮湿,吹起了两人的长发,发丝忽远忽近地相互交缠,时进时退,像是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把握着暧昧分明的界限。
“他能治理好鹿州。”谢砚淡淡道。
路君年点了点头。
“译和传信来,说他们在回峳城的山道上遇到了暗袭。”谢砚突然出声说。
因为当天没有去峳城的船,所以钟译和一行人走的是陆路,没想到遇到了袭击。
路君年闻言,问:“形势如何?”
“他们避开了致命袭击,但大半人受了重伤。”谢砚顿了顿,垂下眼睑看了看翻涌的湖面,“是谢棱渊的人。”
路君年突然想到离开谭家时,谭珊俟对他说过的话,这么听来,谭珊俟似乎在暗中提醒他,不过他当时没有听出来。
谭家已经探知到了谢棱渊的举动,但因为墨家一事,他们并不愿意告诉谢砚的人路上有埋伏,而谭珊俟似乎是出于好心提醒了他,可惜他一路上都避着谢砚,也没将信息传递出去,直到两人在游船上相遇。
谢棱渊是在埋伏谢砚,而谢砚却阴差阳错地坐上了去定方城的游船,反而逃过了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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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砚,谭珊俟跟我说,有人花一万两白银买我的命。”路君年声色淡漠,“那个人,是不是你。”
能对谭珊俟说得出这样话的人,本身一定要有足够的财力,还要对他的价值足够肯定,他一个旧臣之子,实在没什么价值,除了谢砚,他想不到其他人。
谢砚转头看向路君年,歪头笑了笑,嗤道:“他这么跟你说的?真是凑热闹嫌事不大。我当时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从船楼回谭家以后,便跟谭家谈判,如果他们帮着我把你带回了峳城,我可以考虑再添一万两白银。”
“他们没答应。”
“若是答应了,你都上不了这条游船,走出门就要被抓回谭家了。”
路君年想:谭珊俟当时一定很诧异,谭家当时并不知道谢砚的身份,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交易人,让他们协助抓捕路君年就能多得一万两白银,谭家人肯定都傻了眼。
后来,路君年去找谭珊俟,通过路君年的口,谭珊俟才知道了跟谭家交易的到底是哪两拨人。
所以,当时谭珊俟才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了两遍“原来如此”,一遍是惊叹交易人竟然是谢砚,一遍是知道为路君年多花一万两白银的人是谢砚后,对面所有的行为和路君年一开始的表现全都合理了起来。
路君年:“我倒是没想到,自己这条小命还挺值钱的。”
谢砚伸手覆在了路君年的手上,手指挤进了路君年的指间,道:“可不嘛。”
“不可再用这样的方式限制我的自由。”路君年抬手,将蒲扇按在谢砚头顶。
“好。”谢砚顶着蒲扇朝着路君年笑得肆意,“下次千金不换。”
“嘴贫。”路君年觉得热,跟谢砚贴在一起的手热,脸上被夏风吹得更热,耳尖都似灼灼地烧着,他扒拉开谢砚的手,转身往船里走去,边走边说:“去吃面了。”
谢砚想到那清汤寡水的素面,立马嚎了起来:“又要吃白水煮面!”
路君年回头浅笑着看着他,说:“明天船会靠岸一个时辰,岸边有集市,我们去逛逛。”
谢砚立马来了精神大跨步走到路君年身边,拉着他往船内走。
“我们在云梦城内都没有逛过,明天你要好好陪我逛。”
“好。”
“我们去买几身新衣裳,你这几件衣服都太小,我穿着不合身,畏手畏脚的伸展不开,你也去买几件舒服的,我晚上抱你抱得都硌得慌。”
“嗯。”
“不知道集市上有没有糖炒栗子,若是有就买个两袋路上吃,峳城的糖炒栗子没有京城的味,我都快两月没吃栗子了。”
“这边的栗子,估计也跟京城的不太一样。”路君年觉得,谢砚可能也要失望了。
“这可不一样,在峳城我连吃栗子的心情都没有,你剥的栗子,就算它再难吃我也吃得下去。”
路君年面上又是一赧,剜了谢砚手心一把,道:“少贫嘴。”
谢砚收紧了手心,回头冲路君年笑得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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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即将靠岸,发出阵阵鸣声,船夫停了船,在船头吆喝,就有船员将搭板放下。
谢砚早早地候在了下船口,拉着路君年的手第一个下了船,当着众人的面冲到了路面上,朝着显眼的集市狂奔而去。
背后众人的目光恍若有实质,像一根根针一样扎在身后,路君年感觉到丢人,边跟着谢砚跑边说:“你慢一点,后面有很多人看着我们。”
“让他们看,他们连我们嘴对嘴都看过了,牵个手逛集市怎么了?”谢砚理所当然地说。
路君年哑口无言,突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素未相识,等过几天下了这条船,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而谢砚也很快要离开,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眼光?
思及此,路君年回握住了谢砚的手,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集市中。
而游船上,众人还在踌躇着下船。
“两城之间荒地的破集市,这里的人蛮横又粗鲁,集市上又没什么宝贝,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待在船上睡大觉。”
“别这么说,坐了两三天船了,下船透透气也好。”
“要我说,干脆就别靠岸了,浪费这一个时辰,直接发船还能早点到定方城。”
“人船夫都没急你急什么!”
“我倒是要去买点腌菜,你们等我下。”
“啧!真是麻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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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钟爱于逛集市,拉着路君年到处奔走,最后,路君年不得不拉住谢砚,说:“我们带不走这么多东西。”
竹篓、锅碗、衣物……这些都是生活用品,路君年不明白谢砚为何要买这些东西,他们在船上分明用不上,到了定方城也能买。
“带得走,我来背。”谢砚将东西全部装在竹篓中,背在身上,说:“以后自然用得上。”
路君年将自己身后的竹篓取下,对谢砚说:“把你竹篓中的东西分我一部分。”
他看得出来,谢砚不想他累着,所以把重物全部放在了自己身后的竹篓中,但那些东西太多太重了,谢砚额间都冒了热汗,他一边抬手给谢砚抹汗,一边说:“你能在船上待多久,用得上锅碗瓢盆?”
“到了定方城能用。”谢砚用头蹭了蹭路君年的掌心。
“你又不是要在定方城安家。”
“买给你的。”
路君年手一顿,看向谢砚。
谢砚重复了一句:“买给你的,不知道你要在定方城住多久,但是不能再跟云梦城一样,随随便便给人洗盘子赚钱了,也别给李鸿那样的人教书,他带你去的都是些什么地方,还带你见陶立那样的人,他们已经被我教训了,就算你以后在云梦城遇到他们,他们看到你也得绕着走。”
路君年抿了抿唇,原来谢砚全都知道,不过一直没有跟他说。
他在旁人面前受的委屈,谢砚竟然会帮他找补回来,让他一时间五味杂陈。
谢砚抓住路君年给他擦汗的手,双眼明亮地说:“我已经让人给你在定方城买了一座府邸,临时买的,可能还没有收拾,但总归是间屋子。我给你一方天地,你别再给除我以外的人欺负了。”
路君年心尖一颤,被谢砚抓住的手指尖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他咬了咬下唇,眼圈一热,别开了眼不看谢砚,道:“我也没说在定方城住多久,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怎么还大费周章地买了个府邸?路君年觉得,他实在不值得谢砚如此相待。
“不费心。起码,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去定方城,都能找到地方住。”谢砚追着路君年的视线,又晃到了路君年面前,“你也不用担心无家可归,你想去哪儿,哪里就有家。”
路君年垂下眼眸,眼里的热意渐浓,他视线都变得模糊,也不敢抬起头来,怕谢砚笑话他身为年长者还会因为谢砚的一句话而感动到流眼泪。
除了路恒,还从来没有其他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熟悉的檀香味渐渐逼近,明明谢砚穿着路君年的衣服,却还能闻到不同于他身上的味道。
谢砚环着路君年的肩,将人按在了他的肩头,十六岁的少年肩膀不如武人的宽厚,但也足够坚韧,能让人依靠,能独当一面。
“别哭了,你再哭我该强带着你回峳城了。”谢砚轻声道。
刚好有铃夜在定方城为谢砚寻找硝土,谢砚只是觉得,也许路君年需要一个安身的地方,所以让铃夜临时买了一个府邸。
他发自内心地不想路君年再担心居所的,没想到能让路君年感动成这样。
胸腔的位置,一下又一下怦怦地跳动,他好像知道路君年想要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