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0顾西洲在一阵八音盒铃声中睁开了眼。
在意识链接断开那一刻, 顾西洲偏头，目光穿透绿莹莹的营养液，看向玻璃缸外的操作台。
繁琐的操作台前，林时穿着白大褂, 正在给一块小蛋糕点上蜡烛。而八音盒唱响的“生日快乐”铃声, 正是从操作台里传来的。
顾西洲眸光暗了下来，她伸手透过营养液, 按下休眠仓的开关。
只听得“噗”的一声, 休眠仓开启, 顾西洲浑身湿淋淋地从营养液中坐起。
正哼哼唧唧给自己唱“祝我生日快乐”的林时顿时回神，扭头朝顾西洲看去：“BOSS！”
顾西洲两手撑在舱壁两侧, 费力地站起来：“给我浴巾。”
林时连忙放下手头的东西，扯着备好的浴袍朝她奔来：“你怎么出来的那么早？”
顾西洲接过浴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扫了眼桌面上的蛋糕, 蹙起眉头：“今天是你生日？”
“啊, 对。”
“5月22号，我比你小七个月嘛。”
顾西洲颔首, 轻声说：“那祝你生日快乐。”
她迅速地理解了那段铃声的来源, 心底涌起的兴奋，宛如一头被浪头打掉的鱼, 狠狠地甩在了沙滩上，死得不再动弹。
顾西洲眼神黯淡, 披着浴巾朝着隔壁的实验室走去：“工作的事情, 明天再说吧。”
“今天给你自己过个好生日。”
林时望着顾西洲披着浴巾, 佝偻着身躯, 逆着光一步步往外走的背影, 瞪大了眼睛。
昏暗的实验室里，林时清晰地在幽绿色的地板上看到了两行湿漉漉的足迹。
宛若两道擦不干的泪。
————
顾西洲简单洗漱一番，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走到了安置苏知意身躯的那一间实验室。
幽暗的研究室内，顾西洲端坐在营养舱旁，借着缸中幽绿色的灯光，仔细地打量着苏知意的容颜。
数年的沉睡，令苏知意的身躯变得消瘦异常。她未曾修剪过的长发海藻般散开，铺陈在她的腰后。
原先饱满的身躯，宛若一株脱了水的干花，干巴巴的。
顾西洲趴在缸边，专注地打量着她的身躯，目光落在她那根根分明，似乎能戳破皮肉而出的嶙峋肋骨，心口一阵揪紧。
纵使过去那么多年，她仍旧会记得起少年时的苏知意是什么模样。
她的皮肤白皙，肌肤饱满，柔软。尤其是她的怀抱，软得能将人身上最尖锐的那部分都包裹进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苏知意是坚硬的。
像是一截枯了的荆棘，了无生机，甚至能刺破人的肌肤。
如果拥抱她的话，要么被她扎伤，要么就是会将她用力捏碎吧。
顾西洲不合时宜地想着，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1022苏知意的模样。那么的年轻，有活力……
她开始觉得难过，她软着身体，趴在了玻璃缸上，像是隔着一层水在吻苏知意：“知意……”
她眸光微敛，神情很哀伤：“今天在梦里，是我的生日。我好想……梦到你了。”
“不是那个梦中的你，而是真实的你。”
“梦里，我们都困在漆黑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人生的去向。黑夜里，你给我唱了生日快乐歌……”
“庆祝了我的新生。”
多年的身心交融，即使只有匆匆几秒，顾西洲也能准确地辨别自己的爱人。
“你瘦了好多啊，知意。快点醒来，好不好？我像以前一样，给你做好吃的……”
空旷的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转的滴答声，伴随着顾西洲的低语，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
顾西洲独自呢喃着，如同以往，并没有得到回应。
她趴在玻璃缸上，指尖描摹这爱人的容颜，声音渐渐有了哭腔：“就算是生我的气，那么多年也够了吧。”
“还有五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
顾西洲眼眶微热，一滴泪落在了玻璃缸上，浅浅地印在苏知意的眉心：“三十七岁，十九年……”
“我认识你的时间，已经超过我的半生。你就醒来，再看看我……原谅我好不好？”
误会可以解开，无法相伴的恋情，可以用足够的时间去酝酿。但是死亡不一样……
死了，就再也不会相遇。
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虚拟中，她都无法嗅到有关于对方的一丝一缕的气息。
她会疯掉的。
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顾西洲趴在玻璃缸上，在极致的精神疲乏中，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身体渐渐地失去了意识，她的灵魂好像在一种不可抗力中被牵引，来到了一处全然漆黑的地方。
浑浑噩噩里，她再一次听到了八音盒的歌声，还伴随着几声温柔的低语：“西洲……顾西洲……”
是谁？谁在唤她？
不，又好像不是在唤她。
身体失去了一切感知，混沌间，她听到一阵剧烈的跑动声从“墙”的另一面跑来。
伴随着跑动声传来的，还有一道熟悉的温柔女声：“你要帮帮我……”
“顾西洲，你要帮帮我。”
意识模糊里，她含含糊糊地听到这句话，而后整个身体宛若跌入深水，被渐渐淹没，再也没有一丝气力。
————
顾西洲是在一阵冰冷中醒来的。
她打了个抖，瑟缩着身体离开冰凉的玻璃缸，抬手揉了揉枕麻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抬眸往休眠舱前方柱子挂着的时钟看了眼，发现已经是凌晨六点，是时候起来了。
顾西洲这才深吸一口气，扶着自己坐麻的腰起来，望着缸中的妻子，叹了一声：“六点了，知意。我该起来工作了。”
顾西洲俯身，隔着玻璃缸落下一个吻，声音无比温柔：“梦里见，我的美人鱼。”
她起身，朝外走去。
惯例洗漱完后，顾西洲前往实验室，把还在睡梦中的林时摇醒。
林时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看清身旁那个削瘦鬼魅的身影，受了好大一惊，差点没从行军床上掉下来：“boss！”
顾西洲给了她一晚上庆祝生日，今天对她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她弯腰拍了拍林时半挂在行军床上的身体，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薄凉：“起来，让我看一看数据。”
“哦哦哦，好的。”
林时态度很端正，起身后，立马将顾西洲想要的东西调出来。苏知意的脑电波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沉睡步调。
顾西洲匆匆扫了眼这些资料，在这种麻木的失望里，并未感到绝望。
她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将程序里设定的班级的同学都看了一遍，发现和虚拟世界的都对得上。
包括言清和丁诗韵。
顾西洲的鼠标点在言清的名字上，顿了顿：“我记得我的高中同班同学里，并没有这个人，所以为什么1022的虚拟程序里会有她。”
林时连忙和她解释：“这个人，也是你们一中的学生，只不过当时在15班。”
“现实中，她中考发挥不是很好，没有进十七班。毕业之后，学了餐饮，现在是我们星城一家餐饮连锁店的老板呢！”
顾西洲手指微顿，有些好奇：“那家餐饮店，主营什么？”
林时想了想，和顾西洲说：“鸡公煲。”
顾西洲：“……”
顾西洲想了想，和林时说：“下回你可以点这家的外卖试试，如果好吃，和她们店商量一下，和我们公司合作。”
“以后我们公司员工去她们店用餐，全额报销。”
林时乐了：“boss你这是照顾‘老同学’生意呢。”
这叫什么，这就叫爱屋及乌啊！
顾西洲扭头横了她一眼，眼神很冷，没有什么情绪。
林时心头一凛，立马将手放在唇边，做拉链状，不再说话。
顾西洲这才回头，将目光落在屏幕上，点了点丁诗韵的名字：“那这个呢，我记得她也不是我们班的吧。”
林时反应了一下，拿出平板，在上面划拉了一行原始资料，顿时一愣：“是这个女孩子啊。”
顾西洲偏头，看着她异样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林时将平板递了过去，语气有些低落：“她的确不是一中的学生，她是二中的尖子班的学生。”
“程序运行的时候，她人生的万分之一个可能里，将她送到了和1022一起的17班。”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她是个没有BOSS你坚强的孩子。”
顾西洲接过平板，匆匆在上面看了一眼，看到了丁诗韵的在真实世界里的资料：“不堪母亲当众辱骂，十七岁少女从四楼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顾西洲怔忪片刻，望向林时：“所以这个丁诗韵，已经死了？”
林时点点头，和顾西洲说：“我初二的时候，星城有一出很轰动的社会新闻。”
“就是说一个女孩子因为没考好，家长会后被家长在走廊上训斥。双方吵起来，她受不了，从四楼跳了下去。”
林时垂眸，望着照片里那个抿着唇瓣，留着齐肩发，气质文雅的少女，语气很悲伤：“年轻人的生命比鲜花还要脆弱。”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难过。她为什么非要跳下去呢，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只有活着，才能脱离原生家庭的壳，拥有新生的希望啊。
但是后来林时才明白，有些时候，受到委屈的少年，只能以这么决绝又稚嫩的方式，去报复那个带给自己生命的人。
削肉还母，削骨还父。
是她们的骄傲，是她们的决绝。
顾西洲一时沉默了起来，她望着上面那行记录着“卒于20XX.5.8”的字样，情绪十分复杂。
这样的孩子……和苏知意那么亲近的孩子……如果在梦里重复着现实一样的命运，苏知意……
会伤透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