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L-999去第一星区的学院, 看来是个正确的选择。
当陆明泓在长椅上悠悠转醒，因周围的嘈杂人声惊诧坐起，又见仿生人如堵高墙挡在跟前时，他尤为感谢自己的决定。
因为他怎么也没料到, 尼奥派来的接送他的人, 竟就这样将他与行李丢在路上。
虽说为了追查L-999前买主及其党|羽的底细, 他答应就此与尼奥划清界限，但还不至于让他像丢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吧。
根据光脑记录, 早上是他最后一次注射药物，大脑陷入深层睡眠, 身体细胞为修补之前的损害代谢加快。
而这段期间应该是L-999代替他交涉，并随同他来到这陌生地。
“L-999, 现在是怎么回事。”陆明泓捂着昏沉沉的头发问，一觉醒来突显变故, 他的心情很不美妙。
据他初步猜测, 出于某种缘故他和L-999被留在这处公共场所, 应该是人流量大的公园、广场等地, 而L-999没被提供路线, 只得守在昏睡中的他身边看护。
要不然他独自醒来后, 肯定会先被围观他的群众逼出心病。
听到他的声音，穿着红衣背对他的L-999转身回头, 笑得异常灿烂。
“明明泓泓啊, 我们刚刚坠机啦！”
陆明泓：“原来如此······嗯？”
坠机又是何来一说？！
额前冷汗狂流, 陆明泓倏地站起, 视线终于越过L-999的头顶和乌压压的人群, 看到正在冒烟的漆黑物体——他经常乘坐的飞行车。
自己衣服上隐隐散发出的焦味则进一步加强了说服力。
看着远远升起的烟雾，陆明泓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款飞行车是他为数不多钟爱的一种。在尼奥的同意下根据设计亲自改装过, 可以说是他的得意之作。
才针对尼奥在心中埋怨却被光速打脸，陆明泓强装镇定并按住了疑犯——L-999的右肩。
“你，老老实实交代，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往日在自己看来还能称之为可爱单纯的笑脸，此刻竟如魔鬼般面目可憎，陆明泓看着仿生人抓乱脑后的散发，脸上毫无歉意，敷衍地回答。
“就是来接你的那个尺子杆临时有事哎，然后就坠机了嘛。”
尺子杆？尼奥的助理科特么？
“中间，还有，说下去。”执着逼问的陆明泓完全不吃这套。
仿生人的眼神这才心虚起来，一个劲往旁边瞟。
“我就说、我就说我会驾驶嘛，所以交给我送没问题。”
听到这陆明泓双手牢牢摁住对方肩头，做好防止对方逃跑的准备。而他向前凑近的阴沉脸庞，已完美解释何为‘冷若冰霜’，‘心如铁石’，‘你再不说我当场拆你能源匣’。
陆明泓：“继续，说。”
起初L-999还能故作镇定，小嘴一撅吹起口哨试图转移注意，可承受着双肩上的压力，以及陆明泓刨根问底不罢休的强硬态度，他最终败下阵来。
当场逃跑倒是没有，他一改赖账态度，直接蹲下抱牢对方的双腿，大脸往里一埋嚎哭求饶。
“呜哇！！！爸爸爸爸爸爸！——我错了！你不要抛弃我再走了好不好，妈妈跟别的叔叔跑了，我只是、我只是着急想把她追回来嘛呜呜呜~”
L-999声泪俱下，在家时反复不断的演习成就了他现在逼真的演技，痛哭起来情绪足够到位，抽噎时身躯颤抖得恰到好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以陆明泓的视角看去，仿生人根本没有眼泪，就是在表情丰富的干嚎。
“······”
默默点评完对方的表演，陆明泓无意抬眼，猛然瞧见周围一圈人对他投以的饱含同情、错愕的注视。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崩断。
之前L-999胡闹瞎掰，家里也就他和科林在。而此刻在外面被众多的人包围，他们又位于瞩目的焦点，L-999无疑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停下。”陆明泓强忍怒意，连忙推搡着仿生人的脑袋。
“呜哇啊啊！！我绝对不会像妈妈那样说爸爸是窝囊废，每次工作都被炒鱿鱼的！”
仿生人双手稍微加力，强行打断他的同时险些把他的身体拦腰抱断。
“噗咳、我说你——”
“爸爸啊！我会帮你赚钱去治病的，等治好了病，你就又能成为男人了，把妈妈追回来！”
无论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还是街角店门探头的侍者店长，都被这包含情感的号哭冲刷耳朵隐隐出现了幻听，聚集得越来越多。
“L-999······”
濒临暴走，陆明泓额前青筋突突跳动。他举在半空的手，不知是该给自己施以悔过一掌，还是锤向第一天就给他惹是生非的仿生人。
眼看他要对抽抽搭搭的L-999进行教育，一旁面善的妇人按捺不住了。
“这、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你家孩子哭得这么可怜，是吧？”
她的同伴连忙应和。
“本来那个高度掉下来两人都没事已经是万幸了，教育什么的还是日后再说吧，先去附近安|定中心检查一下身体有没有受伤啊。”
“您家孩子还小不懂事，那个，不理解您和您爱人的纠葛也是正常······”
路人接二连三的劝阻犹，外加莫名怜悯的眼神如一把把扎心的尖刃，无疑又戳在陆明泓即将爆发的怒气上。
孩子？
暂且不提他明明未成年就如此简单被一群人误会成人父，L-999这家伙要真是他孩子，他在医院等接生那天会先带上行李买航票，然后横穿各大都城到无人区逃命去。
他是不是该适时感慨一句，这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L-999是仿生人，还真信了他们是父子。
某种意义上不愧是你，L-999！
陆明泓咬牙切齿的夸赞。
久病初愈后大怒又被人群包围，他反而渐渐因激烈的情绪忽然呼吸顺畅起来。
而他对周遭的关怀劝阻置若罔闻，二话不说摁住乱蹭他裤腿的L-999，随即用光脑联系上学院接应人，终于确定自己的位置。
斯勒法罗城，是处专门进行商贸交易的地段，离学院仅有两街区之远。
这片商贸区他并不熟悉，却也曾听闻其盛名。
现今最具影响力的十个集团扎根于此，其所有者的前身尽是高权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亦或是当年的名门贵族之流，既斯勒法罗的初代商会建立者。
历经长久的斗争角逐，此处丰厚的资源早已被他们瓜分占据，用以发展自身财力、权利、人脉的同时，也共同维持斯勒法罗内一定的平衡。
但斯勒法罗本身并不是法定都城，只因地区内强盛的经济实力与权力集结，一跃成为与中|央首都齐名的‘黄金之乡’，每年都会吸引成千上万来此寻求机遇的追梦人。
当然，这片黄金之乡可不仅仅是流着奶和蜜的美丽土地。
耳边的嘈杂将思绪拉回，陆明泓朝忍不住上前的路人摆手，以示拒绝靠近。
事故发生在四分钟前，‘坠机’这种大阵仗的意外，当地的护卫队会在七八分钟内赶到，院方也回复消息派人前来接应。因此他已不愿再费口舌，额外跟自己无关的陌生人解释。
当务之急，是解决掉扒在自己身上，疯狂试图逃避责任的L-999。
陆明泓一再深呼吸调整情绪，抓准时机将两手叉向仿生人腋下，迅速发力，刷的一提便将对方举起。
“呜哇啊啊啊——嘎？”
没料到他会有如此行动，被他举高离地三公分的L-999一噎，瞬间停止了假哭。
完成壮举的陆明泓也有点惊讶。不过现在除了肌肉脑袋的钝痛，他体能基本恢复到了从前。
尽管他和力大无穷的仿生人其实没可比性，他会成功纯粹是因为仿生人对他没有防备，而且体重实在太轻。
“差不多可以了。你再这样继续下去，没有意义。”他直截了当的说道，“不管怎么样，是你做错的事，就必须要承担责任。”
L-999居然还跟他撅嘴委屈起来，“但是你自己明明说过，我只要听我自己的来。”
“所以你就不顾后果把飞行车撞毁了？”
“没有啊，那是它自己撞上去的。真的太过分了，它也学我！”
飞行车还会有自己的想法吗？！
陆明泓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回答了，只觉得嗓子发痒充血得厉害，怒吼蓄势待发即将冲口而出。
这大概是多少次了，受仿生人刺激而情绪波动得如此强烈。
与眼中充斥着怒意、不解的陆明泓对望，仿生人不知哪来的底气，抿嘴又强调了一遍。
“不是我。”
见人如此固执顽劣不肯承认错误，陆明泓怒气却就此消散。但取而代之的则是瞬起难掩的失望。
“你果然还是不理解······”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喃喃着将仿生人放回地面。
完好逃脱惩戒，落地的L-999并未高兴得手舞足蹈，只是盯着陆明泓刻意侧开脸回避他的模样，竟一反常态的瑟缩，不敢恣意拉拽对方衣袖。
信号灯恰在这时照射向此处地面，银白的二级飞艇在这片区域上空悬停。
同一时刻，数十个圆盘状的迷你防治机器人飞出舱口，它们降落在人群上方，齐刷刷播放着。
“捷诺-V12号已获许可令，飞船限时停留于此，烦请诸位配合自愿离场，为您的安全着想，限制区域内保持十至十五米距离。以上内容重复二遍，捷诺-V12号已获许可令······”
特殊的迷你防治机器人与‘捷诺’的名号一出，无人迟疑，立即照做。
他们正是陆明泓如愿等来学校派来的‘救兵’，专属第一星区学院屈指可数的智能机与航行器。
捷诺-V12D的飞行声音近乎没有，待周边被迷你机器人清场，偌大的广场上只剩神色漠然的陆明泓，与他身边异常安静的L-999。
后舱门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位银发蓝眸的年轻女子，她身着颜色艳丽的男款正装，胸口别着配花，仿佛刚从某个酒宴散场，但却佩戴着学院双龙衔尾的袖章。
“陆，明泓。”她笑的热情大方，主动伸手问候。
听这违和的断句方式就能猜到她是纯正的‘一区住民’，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这样的人，而不凡的相貌与衣着更意味着她在这的地位绝对不低。
衡量过后陆明泓暂且将抵触放在一旁，与人握手。
“抱歉，实在是麻烦你了。”他指着外面还在冒烟的焦黑飞行车。
“不，能为学院珍视的人才服务，这是我的荣幸。”女子心领神会的施令，迷你机一蜂窝涌出后舱将飞行车回收。
监督迷你机时她再度向陆明泓报以微笑，自我介绍道，“艾维斯·福柯，你的同级兼本校理事助理，今后有什么问题或需求，尽管找我不必拘束。”
福柯的姓氏陆明泓并不陌生，这个家族在尼奥的社交圈内赫赫有名，历代人才辈出且在各个领域皆有建树，更与尼奥来往密切。
好在他这尼奥‘养子’的角色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学院方面最多也只知道他机械病患者的特殊身份，不必担心回校第一天就会暴露。
但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好。今后，麻烦了。”陆明泓的回答字数在显而易见的骤减。
隐形舱门在此时合上，快速升起的飞艇犹如地面平稳。
透过透明的舱体俯瞰地面景象不断缩小，晃神的陆明泓被艾维斯的声音拉回思绪。
“这位是？”
他这才发觉，L-999实在是安静过头了。
不仅从头到尾都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眼睛没乱瞟，手没乱动。俨然一个乖巧跟屁虫。
“跟我一起的······家政。”许是先前残留的不满作祟，他有意多说了句，“本来是他负责我们的出行的。”
谴责意味满满。
听闻回答的艾维斯顿时诧异不已。
但她惊讶的点与陆明泓所猜想的一致，并非L-999是家政机器却‘大逆不道’的制造出车祸，而是他自身。
“这样的家政型，我还是第一次见，完全找不到相符的厂号和研制所，嗯——也不是以前的断号款。他是你自己设计出来的吗？还是哪里未发行的新版本呢？”
出身第一星区，年纪轻轻已是理事助理，说这话时的自信则证明她已记下三十四区的所有制造商，熟知甚至掌握市场各方讯息，更知晓数千家公、私设立的研究所详情，艾维斯的能力完全对得起她现有的地位。
对此，陆明泓给予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他很特别。”
“原来如此，”艾维斯点头不再深究，但仍好奇地在L-999前站定。
细细打量许久后，她突然笑道，“看着跟自己一样的眼睛，尤为亲切呢。”
正同时思考着另外三件事，陆明泓脱口而出。
“不，不一样。”
“嗯？”
他突兀的回答令气氛一时凝滞，困惑的艾维斯看着他等待后话，可他几次朝L-999瞥眼却都说不出所以然。
在这莫名的尴尬氛围下，许久没跟尼奥以外的‘大活人’交谈的陆明泓陷入了窘境。
不给面子不回答也不行，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意思是啊，和您出众的美丽比起来，我的劣质仿造简直是相形见绌，云泥之差。如果可以的话，我简直想把您装进最上等的珍宝盒中，仅供我这个自私的丑恶的罪人欣赏。”
陆明泓：“······”
陆明泓怎么也没想到是他身后的L-999替他回答，而且还是这种一言难尽的夸张戏剧用语。
他更没想到艾维斯与他同时愣住后，竟先掩嘴发笑起来，没显露丝毫不满反倒兴趣更甚，上前意图握手。
“你好，我是艾维斯。”
就像所有被问候的正常仿生人，L-999顺从的靠近完成握手礼仪，并用独特的口吻报上自己的编号。
“被美貌俘虏的忠仆L-999为您服务哟~”
“这可真的是，”艾维斯由衷向他感叹，“你的这位家政管家，果然相当特别呢。你是给他的资料库里额外输入了榜上有名的全部经典剧作吗？”
“啊，嗯，差不多······”
陆明泓已经猜到那些话又是出自哪部连环剧的台词了。
“的确有趣，如此独特的赞美方式，我意外的很喜欢呢。”笑盈盈的艾维斯不由得凑近几分，与仿生人对视。
看着同样满脸堆笑的L-999，艾维斯无意的言语却飘进心不在焉的陆明泓耳中，令他莫名不适，愈发想离开此地。
好在飞艇的广播提醒替他真正解围，他们终于来到位于第一星区的中央学院上空。
捷诺-V12D毕竟是专供校内外权威人士乘坐的顶级交通工具，在学院内拥有随时随地，来去自如的特权，因此直接降落在陆明泓的新家外——名为‘盖亚’的圆顶单人公寓。
艾维斯有条不紊指挥着机器人安置行李，一边向陆明泓言简意赅叮嘱要点。临走前，她又特地与他互相加为光脑联络人，一并传送人员表与参考的课程活动。
“虽然知道你可能会因为病症不选择参加堂课，理事和校长也准许你支配最大限度的个人自由，不过我还是强烈建议你，去听一听弗恩教授的课程。受益匪浅，绝非戏言。”
原本就打算在校园内‘查案’，陆明泓顺势问道。
“弗恩，教授？法尔兰·弗恩？”
“原来你知道？”艾维斯说道，“这位曾经与尼奥先生是同窗，两人之后在不同的领域发展，却都是不可多得的稀世天才。不过弗恩教授一直因为教学在校内深居简出的，为人较为低调。”
提到这两人，艾维斯的眼中出现崇拜的亮光。
陆明泓配合着点头，“是，现存人类中，他们确实属于佼佼者中的最上乘。”
“对吧，对吧！尼奥·罗伊·伊夫林，法尔兰·弗恩，照亮次时代的双子启明星。”
艾维斯显然因他的赞同失了稳重，转而像个天真的小女孩雀跃地问他。
“听说陆你有跟尼奥先生接触，他是怎么样的人呢？”
陆明泓再次犯难，但却早有应对法子，说出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天资聪颖，洞察力强，考虑周到，是十分值得信赖的长辈。我不常与他见面，但很多方面都受他照顾。就和其他机械症候群病人一样。”
不知这样的回答到底有没有让对方满意，反正陆明泓是在滴水不漏的情况下搪塞过去，没让艾维斯察觉端倪，追问他与尼奥的真正关系。
在门口目送捷诺-V12D载着艾维斯离开，陆明泓也打量完自己的新住所。
独立式偏离其余学生的公寓，四周僻静不易受打扰，外设高级屏蔽装置。总体来说深得他心。
那么接下来······
陆明泓转身，目光恰巧与仿生人的不期而遇，双方皆有片刻停顿。
飞艇上耿耿于怀到现在，陆明泓眉头微皱，说道。
“右手，伸出来。”
和在斯勒法罗城时如出一辙，面对咄咄逼人的他，L-999不情不愿不服气的把右手递到他跟前。
见掌中空无一物，陆明泓板着脸继续，“左手。”
哪知L-999却将右手先藏回身后才缓缓伸出左手。
心中饱含怒意与困惑，陆明泓不由得加重音量。
“两只手，都伸出来！”
即使L-999神情纠结，他仍听话照做，伸出双手的同时也暴露了他藏匿许久的‘赃物’——艾维斯外套上的胸花。
本就不是特别贵重的物品，在艾维斯身上消失时也没有引发飞艇的警报，但察觉仿生人动了歪念还付诸行动的陆明泓，还是生气了。
这比他在广场得知坠机时恼火数倍。
“为什么你要拿。你明白，你的这一行为是什么意义么。这是犯罪。”
遭受三连抨击，L-999瘪嘴固执地回答，“可是······我想要。”
这一理由抑或说目的没有完全的对错之分，但获取途径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陆明泓不留情面地教训。
“那不是你的物品。偷窃，抢夺，破坏，任何不正当的手段，根本不会让别人的所有物真正属于你。”
“但是，我拿到了啊。”
理直气壮的仿生人将捧着胸花的手再往前一送，仿佛这样就能让陆明泓接受他的佐证。
“你看，我拿到了，就在我这。”
这份理所当然直叫陆明泓瞠目结舌。
“那是因为、因为当时没有人注意到。如果艾维斯·福柯或她身边的护卫机发现了，并要把你送往IRS销毁，你就没想过这种可能吗？！”
听到销毁一词，L-999垂下头，但却在短暂的沉吟后再次无畏地扬起脸。
“那就在那之前解决掉他们嘛，用坠机，咻~~~~”
仿生人玩耍般的抬手，比划起坠落的动作。
目睹代表飞艇的指尖降至最低时，陆明泓陡然心寒。
到此为止，他才意识到问题或许在于他。
产生情感和自我的L-999给他带来许多未曾料想的惊喜，但他却也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没有罪恶感，没有是非观念，没有伦理生死观，一切仅遵从本意，即萌生的欲|念。
身为人类和仿生人中的异类，L-999的思维中压根没有成型的，在这社会中必不可少的‘道德’约束。
并且，L-999可能压根不需要。
过去或许还会听从他或被设立的指令，受刺激外很少有违反规定的行为，可而今经由他推动，坚定以自我意识行事的L-999已独自走出限制的第一扇门，正跃跃欲试窥探着下扇门后的广袤世界。
再这样下去会怎样？
他还能继续像之前那般，坚定的教导L-999吗？
他不知道，更不敢往最坏的，也是最可能的地方猜想。
陆明泓恍惚垂头。
确实，是他的极大失算。
谁让这些年来他也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疏远社会群体的孤僻者。再加上自身无法治愈的怪病，某种意义上说他同样是异类，与L-999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样的他，愈发没有信心面对双眼澄澈的L-999。
对自己处境向来无所谓的陆明泓近乎落荒而逃，匆匆踏入门内。
通过感应门，在水蓝地板上疾走，一直登上螺旋的金属楼梯，他听着身后紧紧跟随的脚步声，再也忍不住说道。
“暂时不要靠近我，L-999。”
像是生怕现在学会不听话的仿生人擅自追来，他头也不回地飞奔上楼，用光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楼梯口的隐形门。
迈着沉重的步伐推进卧房，陆明泓顿时瘫坐在墙边。
他低头，出神地望着自己肤色苍白的双手。
这是记忆中第一次，他对自身产生如此庞大的惶恐和动摇。
‘如果我是您的话，小伊夫林先生，我这次就会将它埋葬好的’
那日约翰的话不断于耳畔回响，陆明泓瞪着迷惘的双眼用拳头摁压前额，试图感受自己皮肤下薄薄的肌肉与坚硬的骨骼，以找回安心的实感。
‘你这么做，无疑是在把它带回一个迷人却危险万分的世界’
‘到最后，你们都会受到伤害的’
‘不如让它就此长眠，做着永不苏醒的美梦，不要明白自己是什么，自己又经受过什么，未来可能会面临什么’
约翰所说的，仿佛真的要应验了。
等待L-999的不止他一人的美好期许，还有无数种因素催化下的未知未来，其中就包括今天他发觉的可能。
想要的，夺过来。
妨碍的，去除掉。
正因为不同于伦理约束下的人类，以及受人类约制的智能机器，开始产生欲|望，并依照其行事的L-999其实能更加肆无忌惮，给外界与自身造成更加不可预估的结局。
普天之下谁都明白，消除所有欲|望是不可能的。
活着的状态本身就是种种欲念的显化总和，即便连一心求|死的放弃与舍命，亦是各种理由下催生的意念所致。
千万年来，人们对欲望的剖析掌握尚且无计可施，他陆明泓凭什么不自量力的认为，他能主导一个仿生人的觉醒成长，让其达到理想中的状态。
昨天，L-999向他询问何为世界，因为仿生人资料库中记载着有关世间最全面详尽的解释，却终不如L-999自己思考、亲历来得深刻。
那若明天，L-999问他自己到底是什么存在，他该如何回答才不会诱使对方走上歧路？
等到哪一日，发觉真相的L-999若是不愿融入任何一方，反而造成惊天动地的混乱被IRS追捕，那罪魁祸首正是选择‘救下’、‘包庇’异常仿生人的他。
这点他当初做决定的时候就应该考虑进去，结果却是一个人造脑的远见超过他。
不，最开始他是有预想过的，担忧L-999这样的‘新生命体’会成为引发不幸巨变的开端。然而此后他一直视之不理，更是有意无意忽略糟糕的预想。
或许，是因为他作为人类的那份盲目自大作祟，坚信着L-999能由他指引，才使他双眼被蒙蔽。
又或许，是有什么在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刻意回避这个必答难题······
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难免感受不到时间流逝，陆明泓浑然不知深夜已至。
再次解除光脑屏蔽，他发现艾维斯已将从他飞行车里取来的记忆匣给他传送来了。
记忆匣记载着飞行车的所有运动过程，甚至包括车内人员的动向，其内容可被任何人提出，但若想读取，必须要有正确的口令。因此他才先放心的拜托艾维斯帮他提取，而不是交给拥有调查特权的护卫队。
对白天的‘坠机’意外原因一直抱有怀疑，陆明泓坐直身体，迫不及待开始查看。
迅速浏览至飞行车坠落前的状态后，震惊与惶恐霎时浮现于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