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泓在自己家找到一个大活人不难, 更何况还是全天候全方位会缠上他的L-999。
沿走廊直达目的地，推开客卧门后，一片模糊的黑暗空间映入眼帘。
与他过分简洁的主卧相比，倒是客房更充满生活气息富足的人味, 必备家具与奢侈品应有尽有, 各处可见装饰用的艺术画作与藏品。
尼奥的助理科特, 是在这留宿且唯一住过的房客，但平均半年待的时间不足七天。因此这间豪华客房, 也成了所有闲置空房中的一员。
灯光亮起，陆明泓立即被角落的箱子吸引了注意。
本是收藏品的雕刻木箱让人给摆在角落, 两处锁扣被撬开。他用头发丝都能想到这是谁干的。
不是L-999能是谁？
这十天来，L-999不再对外表现过分毫攻击性, 而他的戒备警惕亦随之消减，平日只专注于纠正对方的出格行为。似乎一切都在往安宁祥和的方向发展。
但今日迎来突发状况, 他早有预料。
他深知, 犹如人类中患有顽疾的病患, 修正已产生自我思维的L-999其实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出乎想象的意外, 甚者导致严重事故。作为L-999某种意义上的看护者和观测者, 他有义务为其引导, 尽心尽力呵护，防止这样的事发生。
就像对待人造脑约翰。但凡他在宅邸里, 必须保证约翰的生命特征维持恒定, 若对方有需求, 允许范围内他必定会满足。
差别在于L-999有着完整的仿造身体, 而约翰仅是承载‘思维’的大脑。
一个哪也去不了的脑器|官, 能制造出什么麻烦？
不过巧合得很，这两位‘人造物’皆具备异想天开的跳跃思维, 十分活跃。L-999甚至还后浪推前浪，窜天窜地谁都拦不住。
有时陆明泓真觉得，他是扮演了仿生人严父慈母的两个长辈角色。
这么说来，L-999还真没白喊他爸妈爷爷奶奶曾祖父老祖宗。
“L-999。你在里面的吧。”
木箱散发幽香，四面构成的图案是惊涛骇浪之中仍奋勇直前的巨型航船，其细节刻画之精湛与任何机器投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美中不足的是，在外流失多年又保存不当，这件艺术品的彩漆早已剥落，失去最精妙的灵魂所在。
在箱前驻足犹豫许久，陆明泓将径直的质问改为轻轻叩击。
里头没有动静，他便佯装好奇幽幽道。
“奇怪啊，难道已经满员了吗？我明明看到还有空位。”
箱子迅速一开一关，仿生人如弹簧冒出脑袋又缩回，期间抽空向他飞快喊了声。
“这里已经被我买下全包了没你位置！”
顶盖眨眼又被严严实实合上。
通过短暂一瞥确定仿生人没大碍，至少没失控，陆明泓心里松了口气。
“那么请问，你是向谁交的付款？”他盘腿席地而坐，声音少有的散漫。
依旧无人响应，他便慢条斯理地补充。
“虽然这庄园真正主人是尼奥，但法律名义上还是属于我的。你若要把宅邸里任何一件物品买下来，应该是同我交易。可我怎么没收到钱呢？”
“让我算算看，这是鉴别过的正品，出自三百年前的实雕大师‘SephVin’之手，材料虽不算稀有，好歹曾是列入过灭亡名单的红椿木树种。不比天价，却也是稀世之宝。”
“不多不少，三千万全区通行币吧，”他故意笑着计算，“差不多你的售卖价······嗯，六倍左右。所以就算你愿意把自己抵押给我，还不够谈合同的价位。”
顶盖突然打开，露出条狭窄的缝隙，仿生人的双眼于黑暗里散发幽光，犹如深夜丛林中潜伏的野兽猛禽。
“出来吧，L-999。”陆明泓适时催促着，“那家伙嘴上说着送给我不客气，实际上还是对自己的藏品宝贝着，磕破一点都会肉痛，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人千刀万剐。”
关于优雅绅士尼奥的双面人秘密，陆明泓实话实说，毫无夸大作假的成分。
一个是约翰，一个是散布在所有庄园、宅邸中的藏品，这两样事物是于尼奥而言外人绝对碰不得的。包括他陆明泓。
所以L-999在他房里与公共区怎么捣乱都成，唯独尼奥的东西，一定要谨慎相待。
否则这老绅士真怒火攻心，性|情大变，第二天‘犯错者’是怎么消失在这世上的此后都无人知晓。
他话音刚落，顶盖被慢慢掀开三分之二。
仿生人终于肯露出全脸，将下巴磕在边框，可那双唇紧绷腮帮子鼓起盯住他的模样，活像临近爆炸的气球。
陆明泓心生疑惑，思绪一滞。
“你······在不高兴？”
这便涉及到他知识盲区了。
好端端的，他也没做什么‘冒犯’到对方的事。
但侧眸略微一猜想，他将信将疑问道。
“是因为我说跟尼奥说的话？”
“还是因为，我说要把你带到外面去？”
第二问时L-999才有明显变化，举顶盖的手往回缩了几分，不等他细想，又在他跟前将箱子重重合上。
“XPU-六号战舰启航！同胞们，我的兄弟们，从始至今一直无私陪伴着我的挚爱亲友们，过去的艰难险阻已经结束了。”
“向着下一个浩瀚星海前进，向我们光明未来的彼方！”
“咻——啾啾啾！嘟嘟嘟哩咚！”
仿佛变成称职的录播机器，L-999模拟战舰发射的声音，重演着电影《星河彼端》的结尾片段，边仿照主人公高声呐喊，边在木箱里拼命敲打。
这无疑令外面的听众陆明泓头疼不已。
果然，最开始他就不该心软，觉得他生病倒下后仿生人会无所事事太孤单，于是就放纵对方观看星网上各种乱七八糟的频道，学来稀奇古怪的知识。
聒噪声不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陆明泓无法再坐视不理。
“到此为止，L-999。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手搭在震动的盒顶，语气微冷，“有些想法如果你不表达出来，我是猜不透的，因为我不是会调取你思维记录的机器和研究员。与其你一意孤行后犯错，还不如尽早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叹息间话锋一转，他再度放轻了声音。
“而且那天我们约定过的，我会教你。教你该怎么做，怎么选择，怎么面对。”
不知这番先硬后软的说教是否起效，他仍不敢轻举妄动，守在安静的箱子旁。
双腿蜷曲逐渐僵硬，陆明泓贴在耳侧的发丝逐渐渗出汗水。他的身体其实不允许他离开床太久，现下情况正逼近预警红线。
“外面······”
当他开始感到眩晕时，箱中终于传出某人闷闷的声音。
“怎么样的。”
尽管早猜到L-999的异样与这问题有关，可陆明泓一时哑然，竟回答不上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个初具自我意识的仿生人，何为世界。
通过书籍与星网等途径，学习能力超群的L-999本应理解当今社会的大致样貌，平日里交流也是张口就来，流行词汇与各类语种用的得心应手，活脱脱一个正牌‘世界人’。
然而现在，却表现出与先前相似的退却。
“好玩吗？”
仿生人忽的顶出半颗脑袋询问他。而他点点头。
“会无聊吗？”
没过多停顿，他再次点头。
美丽，丑恶，凶险，平和······之后无论对方抛出什么，他默然点头全数回应。
仿佛是不解于他给的‘全员通过’答案，L-999终于撑开顶端探出上身，茫然地咬着手指甲。
“为什么全都有？它就没有得不到的么？噫——我好羡慕嫉妒呀，想要。”
被L-999纠结、困惑的原因戳中笑点，陆明泓像是被天真童言逗乐的大人，关不住发自内心的，亦是没由来的笑声。
之后在对方迷惑的注视下勉强止住大笑，他揉着发酸的嘴角解释。
“因为世界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概念。你与我，科林，尼奥，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所有的东西，都是被它包含在内的。”
“连你也是它的？！”
仿佛听到什么惊天骇俗的大事，L-999猛然直起腰板，半身从箱中蹿出。
激烈的反应着实出乎陆明泓意料，他端详着仿生人，同时稳住心绪，尽量给出浅显易懂的解释。
“其实比起从属，我倒觉得，我们与世界更接近于伴生的关系。它就像容纳了一切的，漫无边际的‘家园’。也仅提供家园。”
“万事万物起源于此，离不开，逃不开，便逐渐接受这是唯一归宿的现实。开始了繁衍生息······与角逐争夺。而一切的起点，都从生存开始。”
认真聆听的L-999习惯性偏着头，眼珠闪光。
或许这是在动用系统的学习程序，借助他这位‘演说者’的言行举止丰富自己的信息库。
“单看人类这一分支，就已经历了太多。星球衰竭后灭亡危机，千年迁徙又再度繁荣，其实不必剔除其中的祸患纠葛再进行追忆，因为这本身就是一段漫长崎岖，却又无比辉煌的历史。精彩绝伦。”
陆明泓嘴角微微扯动两下。
他很少使用像‘精彩绝伦’这类至高评价的词汇。
“拥有正在创造历史的我们，世界是不单一贫瘠的，更何况在大部分的物质生态循环里都有我们参与。可是——”，说到这他嘎然而止，望向手心沉思。
L-999听得正尽兴，不禁戳戳陆明泓的小腿肚。
“可是什么？”
抽离思考，陆明泓回以短暂的苦笑，“可是于它而言，我们或许是可有可无的。诚然，所有事物的共同体组成了它，但谁能说得清‘世界’是否也是某种特殊体呢？如果它一直都在观测我们······”
“我指的是，如果它真能以一某种状态存在，可以是原始的定律，也能是变化的物质，又或者，是超出我们认知范围的集结体，那它曾历过最混沌荒芜的时代，无数次迎来喧嚣争闹的世纪，既在起源处徘徊，又在终结点守望。”
“它从始至终都在注视着，任自己容纳的种种生命体逐一相容相斗，此消彼长。其实亦等同于放纵我们自生自灭。”
恍然间，陆明泓发觉自己被像是约翰带坏了，说起话来竟也有一丝丝放浪形骸的空谈主义。
然而这次的‘放纵’，反倒带给他不错的新奇体验。
至少，他终于更深层的体会到，那种信徒急切期盼‘救世主’降临，渴求窥望乐园的心态。
“噢~我明白了！”
一片寂静中，L-999打破沉默，他右手握拳敲在另一手掌心，恍然大悟道。
“所以这就是，冷酷无情大房主围观富穷胖瘦高矮等等等等——各路租客大乱斗的意思？！”
陆明泓：“······嗯。”
慢半拍的陆明泓点头，心里却说不上来的变扭。
他似乎又发现一个关于L-999的特质了。那就是这家伙，拥有能随时破坏氛围的超强技能，经常说着意义不明，却难以迅速反驳的话。
而这位‘超强毁气氛机’继续在箱中摇头晃脑，忽然感叹。
“好过分啊。所以住客们就不能找个好一点的房主过日子么，就是那种、那种——”
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对象，L-999抬手翘着小指，愁得眉毛快拧成一条线。在与陆明泓视线相撞后，他瞬时指向对方。
“比如说，像明明泓泓你一样的，你最好了，什么都最好！完美美~”
我？
最完美？
惊讶于自己在仿生人心中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陆明泓感到别扭的同时，边做出回应。
“听上去是很好，但这几乎不可能，不······应该是永远不可能的事。而且，像流传至今的永无乡、极乐园，这样的完美家园，无论是理论还是基于现实的预估，其存在都无法立足。说到底，‘完美’自身就只是种不可能的假想状态。”
忆起往事深感戏谑，陆明泓不由得扶额，嗤笑着偏过头，“尽管如此，仍旧有人愿意去相信，去期待完美、乐园、永乐乡确实存在，能够被创造就是了。”
没被尼奥带走之前，他曾抱有强烈而炙热的信念，始终相信‘乐园’的存在。
“嗯——可是，你就很好啊。哈！所以不愧是我，轻而易举得到别人求不来的东西，哎嘿嘿~”
严肃探讨再次因仿生人充满自恋气息的捂嘴奸笑破功，茫然者轮到了陆明泓。
灵活运转的大脑惨遭堵塞，思绪停滞不前，见他一直没回话，L-999便两手搭在木箱边缘，带着夸张的露齿笑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彼此沉默，陆明泓前额逐渐发烫，又因身体机能的下降耳畔传来莫名的嗡响。但这也阻止不了他得出当下的结论。
所以在这个仿生人的思维里，他陆明泓······
等价于一个‘世界’吗？
被自己的猜测吓到，陆明泓仓促一笑，不禁探出手按下对方的脑瓜。
“这些光我嘴上说说你是不会完全理解的。所以你才需要踏出去，亲眼见证，亲身体会，领略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
L-999竟一反常态的没凑上来瞎蹭，而是眼神闪躲不安的垂下头，闭嘴收声继续在木箱里摇晃。
又来了，这种比鬼脸难看百倍的表情。
陆明泓无奈的想。心里更是像堵着口闷气，束手无策。
眼见才起色的‘话疗’进程又快被打回娘胎，他不做犹豫地强调。
“我刚刚说过的。有些事你若不告诉我，我不会知道，更不会理解。”
“婴儿受伤感到疼痛，他若不啼哭出声，谁会来救他？”
没错。
如果不懂得呼救，不懂得交互，仿生人L-999依然归属于僵硬空洞的人造物，没抓住最初觉醒时一闪而过的刺芒——生存的欲望，活下去的本我冲动。
这回陆明泓倒是能坦然将自己与L-999视为‘父与子’进行比喻了。
箱子的晃动如他所愿缓缓停止，他也终于得到了答案。
“说过的、出去、外面——销毁。”
断断续续的回答包括其内容令陆明泓瞬间忆起当初录像的过程，心生反感。
他不悦追问，“谁这样告诉你的。”
哑然的仿生人频频眨眼，摇晃的幅度逐渐明显。
如同辽阔海面上饱受飓风摧残的帆船，渺小一叶无助地随风浪漂荡，他的头越垂越低，牙关咬紧仿佛生锈卡顿的齿轮，发出痛苦的嗡鸣。
如此挣扎数分钟后L-999才像是突破重重阻拦，神色扭曲又狰狞，不情不愿挤出几个字。
“主人，F先生在——”
回答就此卡住，仿生人嘴角在不停抽动，浑身肌肉呈现痉挛的状态，其神态之怪异，令人不禁联想到神经受损的重症病患。
“L-999，怎么了——”
话音未落陆明泓已联想到相应的答案。
障碍修复震颤。
当智能机接收了超出自身处理范围外的指令，亦或是得到与程序冲突甚至相悖的结果时，才会出现的修复反应。相当于短暂的浅层重启，以免进入死循环致使机体功能超负荷。
恍然间灵光一现，而那番奇怪的话语也总算让陆明泓迷惑至今的问题，有了更为清晰的解答。
上个接手L-999的买主，不止是拿他当作供人娱乐的工具，还视其为不准‘背叛’的所有物。
以程序的指示命令控制对方，从而得到完美的‘守口如瓶’受害者。
要是那群人之中有谁懂得中枢系统的篡改，很可能在L-999的试用期就已经给他额外设下了‘绝对不准以任何方式向外界透露秘密’这样的死令，技艺之高超能瞒过伞公司梅尔文小组的检查。
可惜，他目前还没有自信像修补身躯那般帮对方改整，或直接剔除这部分命令。
若把L-999视作复健期的病患，那他的行为无疑是直接剖开人家脑子，莽撞乱搅一通，弊远大于利。
因为对L-999这批学习成长型的仿生人来说，其程序系统是类比人类神经的存在，在定型前任何微小的刺激和影响都将引起惊天动地的变化。
而L-999更是他们特例中的特例。
是仿生人，也是人类，身处两个世界交界线的异类被来回拉扯——此为L-999目前的停滞境遇，让身为观测者的他相当棘手。
如今于L-999而言，曾经的‘绝对命令’已成为与他自我意识抗争的威胁。他对人类指令的无条件服从，正在与自身新生的主观抉择屡屡冲突。不然，此时他也不会这般挣扎。
陆明泓不禁攥紧手。
L-999想要亲口告诉他，或许曾经还有梅尔文小组，自己知晓、遭受的一切，却无法推翻命令反抗，于是就只能变成一直以来不伦不类的自救方式——抗拒所有相关的交互沟通。
目前在他帮助下修补大部分机能，尝试再次突破后仍以失败告终。
终于得到答案，陆明泓心却一沉再沉，如乌云蔽日满是阴霾。因为他清楚的意识到，这不是他能擅自出手改变的局面。
若想要彻底冲出牢笼，L-999要靠的依然是自己。
听上去像是异想天开，可如果是L-999，他竟莫名抱有希望。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陆明泓再次开口。
“L-999。”
他再度向前靠近，右手搭上失落仿生人的侧脸。
仿生人的修复震颤已经结束，露出劳累过度后大汗淋漓的疲态。只不过没有汗腺泪腺，肌肤还会自动清洁，他们无论是什么模样从头到脚都无比清爽。
但是，还是太真实了。
手心细腻的触感令陆明泓再次由衷感叹。他们的体温是相近的，对方比他略高，使他不禁联想到日光下毛茸茸的嫩草，惬意得昏昏欲睡。
“从现在起你要记住。你，不是属于谁的。”
理解这句话对保留仿生人性能的L-999来说实在太困难，因而他双唇微张，眼神茫然放空。
机器，仿生人，一种全社会都已习以为常的人造物，自诞生起必须服从且属于某人。
再不济也是遵循外界指令行动，没有真正的自我可言。
“你可以选择不向别人的指令屈服，甚至包括我。但你必须要遵从‘规则’。第一是你自身，第二·····则是‘世界’。因为世界容纳了你，而你组成世界的一部分。这两者的关系，从不是单纯的可分割与否，被掌控与否能解释的。”陆明泓疲乏地说着，右手食指点在仿生人的心口。
人类的心脏生长在这，而修补过L-999的他知道，支撑仿生人运作的‘心脏’——能源匣亦藏于相同位置。
“我的？唔，我要听你命令我的命令来命令自己吗？”L-999显然还是听不懂。
差点被绕口令般的话绕进去，陆明泓费劲摇头否认。可逐渐脱力的他终究是支撑不住，隔着木箱半靠在仿生人身上。
耳侧相贴，他伏在这轻语。
“情感······它常被解释为，世界中人类处理冲突时得天独厚的能力。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你很特别吗。”
回调重获新生当日的经过，L-999再次浮现笑意，他拼命点头，开心得像小鸡啄米。
透过仿生人透亮的眼珠，陆明泓隐约看到自己展露微笑的脸。
或许，这就是他怎么也无法对L-999大动肝火、狠心拒绝的原因。
在认真倾听他时，仿生人是将身心交付他，置于完全的信任。如此的赤诚即使伴随着小瑕疵，他亦无法拒绝。
若这份真挚情感亦能计算价值售卖，恐怕花费任何皇家贵族的所有家当，也难以购得一斤半两吧。
所以尽管‘人’是虚假的，依然有买主前仆后继愿意花费巨款买下这份纯粹的，独属的专情。
即使一直以来厌恶唾弃这样的趋势，陆明泓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必然。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当这片星区仅剩一个活人时，孤独的他最后选择创造的陪伴者，仍会是单纯的机器。
困顿中拇指无意摩挲着仿生人柔软的耳根，陆明泓如微醺的醉鬼，满足的嘀咕，“你就拥有它，一份······天赐的礼物，特殊的能力。”
“礼物？”
“是的，礼物。”
仿生人产生情感和意识的缘由，依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陆明泓索性仿照约翰的浪漫幻想，将其视为奇迹的礼物。
如若没有这份礼物，在‘红幕白墙’的暴行展览会上，仿生人L-999将永远不会触发异常信号反馈，引起伞公司注意赶来调查，使得前任买主来不及将其完全销毁。
如若没有这份礼物，被回收公司的L-999将不会因为抗拒记录调查，而被梅尔文长期放置在角落，又因存在异常行为次次劝退新买主，无人问津。
那么，后来走访数家公司的他，更不会在数以千计的商品中一眼只看见格格不入的L-999。
“你要明白，L-999，你能逃出那个地方，又能让我选择愿意‘驯服’你，都是你自己的情感指向所致，而不是谁给你的命令，更不是谁的安排让你达成的。”
“这是你自己拥有的武器与护盾，区别于你其他同类的特质。就像你说的，不愧是你······独一无二的你。”
身体的疲乏令陆明泓眼皮沉重，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想把所有话说完。他很久没有这样放下所有防备忌惮，同谁畅谈过了。
他更想看清楚，听了这番话的仿生人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身体无力逐渐下滑，意识游离间陆明泓的后颈被扶住，像枕在柔软的嫩草丛中那般舒适。
那双蓝眼于他的昏暗视野中闪烁，他身心放松之快是这几天来一惯的迅速。他已习惯L-999伴在身边的睡眠，一如他年幼时有母亲守在身侧的安心。
虽然行事上仿生人偶尔毛手毛脚，时而又像思维抽筋，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可在‘感知’他的这方面，却从未令他失望过。
他在床上忍耐药物副作用，是L-999第一时间赶到替他按压僵化的肌肉。
他被迫瘫痪在床心中苦闷，就总能睁眼闭眼看到L-999在他跟前晃，找他说着毫无逻辑的胡话，不知不觉就打发走了枯燥的时光。
今早，他只是因往事而略显神伤，这家伙便以笨拙的方式打断他，试图让他抽离负面情绪。
谁会相信，这是一个人类设计出的智能程序能达到的共情度？
反正他不会。
L-999跟其他仿生人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他宁愿像曾经祈愿‘乐园’那样，冒着重蹈覆辙的风险，深信初现人格意识的L-999是成长中的雏鸟。
待羽翼丰满，必定翱翔四方。
他仿佛已亲眼目睹到L-999拉起自己人生帷幕的开场。
振翅的成鸟心跳砰砰有力，身躯如光，一飞冲破层层交错的荆棘与蛛网。
它飞往高空低谷之间，盘旋山河浩海之处，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下它前进的步伐，每一片翎毛沐浴着日月光辉，连双翼卷起的风流中都充溢着自由的气息。
多么令人艳羡。
曾经惨死蜘蛛之口的蝴蝶，或许不必埋葬永别。因为它能以另一种方式涅槃，重获不朽的生命。这一刻，陆明泓是这么认定的。
并非什么实验数据分析后的推断，他就只是单纯的这么认为。
如果让尼奥知道他所想的，对方绝对会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前仰后翻，反复说着‘你真的是陆明泓？你大脑没被换掉？’之类的话来故意刺激他。
虚弱的陆明泓嘴角一勾，短暂一笑。
管他的呢。
现在在他的世界剧目里，尼奥·罗伊·伊夫林暂时退回幕后，与他一同迎向台下看客的，是仿生人L-999。
遥想当年，这个孤独舞台上只有他和父母留给他的玩伴科林小机器人。没曾想还会以这种方式增添新成员。
“L-999。”
抓住清醒意识的最后尾巴，陆明泓合眼，语气飘忽地喃喃着。
“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么？”
“名字？”
“嗯，就像‘科林’和陆明泓。”
“这不是为区分排序编号而起的商品名，也不是种属的统称，是只属于你自身，唯一存在的证明。”
人被安稳的抱起移动，仿佛躺在云中，抓不住清醒的感觉，待陆明泓迷迷糊糊说完整段话就已像昏睡数天，神志不清。
非常遗憾，他最后没能听到对方的答复。
但他想，L-999终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从今往后，走出关着自己的木箱，作为一个真正的更是独特‘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