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万物苏醒的时刻，身心慢慢从昏沉的睡眠修养中抽离。
这一天之中最平静安逸的开端，如果刚睁眼，就见有人躺在自己身边, 手握刀叉, 大脸凑来笑得诡异。
若要问, 这该如何面对？
正在经历，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的陆明泓能面不改色地回答——平静的接受就好。
“L-999, ”他缓缓吸气道，“下次, 不要再把餐具带到床上来。”
仿生人L-999占据他床铺的半壁江山，手里的刀叉尖与他鼻梁近在咫尺, 却一个劲眨眼朝他放‘无辜射线’。
“可是，我不拿上来的话, 陆眀长你要用手抓早餐吗？”
“是陆明泓。”
为仿生人纠正自己的名字仿佛成了条件反射, 陆明泓边说着坐起, 从床头取来简便的洗漱工具。
L-999仍手握餐具, 跟着他翻身跪在一边, 不知在亢奋着什么, 脑袋前后左右的摇晃。
“要我给你洗脸吗？”
“不用。”陆明泓斩钉截铁拒绝。
“我给你洗脸吧！”
“不需要。”
“让我给你洗脸啦好嘛~好嘛~~”
“······我已经洗完了。”
为了自证，陆明泓特地将方形的便携清洁箱递去, 给对方看清楚, “你可以把科林叫来, 让它清理了。”
听罢他的回答, L-999瞬间露出失望的神情, 随后两手揣在怀里，转身背对他叹气。
声音无比沧桑, 语气极度悲凉。
“果然，我们还是过不下去了。”仿生人佝偻起背，瞬间成了埋怨子女的孤寡老人，“我会马上给玛丽安打电话的，告诉她，年老的父母果然不适合和年轻的新婚夫妻住在一块了，就算我才是曾经最爱她，与她最亲密的人，呼呜呜——”
床上的陆明泓趁机脱衣换衣，他用手理顺翘起的头发，不紧不慢的回道，“哦，所以你昨天，又逼着科林给你播放节目了？”
“······”
为掩饰自己半夜在偷看情感台的秘密，L-999变脸迅速，立马从床上蹦起站在推车旁，故作扭捏羞赧之态。
“亲爱的甜心宝贝贝~今天的开胃果汁是你最喜欢的卡萨莓哦，一共三百六十五颗，代表爱你的每一天哟。”
语毕L-999右脚在地上一跺，两手大幅摆动，在空气中朝陆明泓画出巨大的爱心。
但听了这种腻人语气整整十天，陆明泓早已百毒不侵，继续淡定追问。
“多谢你准备。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昨天晚上又偷看节目了？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最近新出的广告词。”
L-999还在试图转移话题，“今天的天气很适宜外出烤袜子哦，如果您有汗脚，臭脚的困扰，事不宜迟赶紧带上烤酱去试一试吧~”
陆明泓：“嗯。所以你昨天偷看了么？”
L-999：“······”
无情的陆明泓乘胜追击，“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如果你确实违反纪律了，那必须要接受惩罚。如果试图隐瞒，还要加倍。”
三番两次试图掩盖‘罪行’却都栽在明白人陆明泓手上，L-999终于被逼上绝路，使出绝招。
紧抿双唇，腮帮子鼓起，他在十分用力地摆出副忍耐苦瓜脸。最后爆发一跃扑上床尾，试图抱住陆明泓的脚哭诉求情。
但他哭得实在太卖力，还混进各种各样的奇怪语种，所以除了‘哇呜呜’和‘嘤嘤嘤’，其余话陆明泓一概没听见。
莫名被这夸张的幼稚反应逗乐，陆明泓不禁低头摁住嘴角，肩膀则因憋笑耸了耸。
卧病在床第十天，他已从最初的不适到如今的坦然度过，期间若没有L-999给他调剂，或许就会是一番苦闷压抑的光景。
不过令他生病的，却并非上回又折断他手的仿生人，而是如阴影尾随着他的绝症——机械症候群。
修复L-999那天看完录像后，他的手曾不受控制的抽搐过，当时他只当自己情绪不稳定所以肌肉失控。
可后来被对方‘强行拥抱’到骨折，他进入家中的特殊医疗舱时，沉寂多年的警报便响起了。
机械症候群患者的明显特质之一，便是会无法控制肌肉运动，在僵硬状态下不断抽搐。
而间歇性的抽搐，又将逐渐演变成单一动作的重复，最终连神经麻醉都无法阻止。
若这是自我伤害的危险动作，譬如不断拿脑袋撞击物体，一直用力挥臂，纵使当今医疗水平高超到可重塑骨肉，再接身躯，甚至大脑被破坏都有百分之七十概率救回，却也对机械症候群无从下手。
跟在尼奥身边，陆明泓曾眼睁睁看着一个到末期的‘病友’，因为不断重复咬合的动作而在‘睡梦’中破开半张脸，上下颚错开，皮肉完全解体。
就算有无穷无尽的药物支撑，那人的躯体，终究是无法承受这高强度、无休止的单一动作，而彻底崩溃了。
后续通过急救修复回来，仍然会重复这场自罚的死刑。
那个时候，他就已接受自己最可能迎来，也是最糟糕的未来——死于无解的‘机械病’。
现在的他还能保持正常生活，开始犯病就用药物麻|痹神经，自我保护。
但以后呢？
想起不太美好的事，陆明泓眼中不□□露出阴郁的情绪。
几乎是同一瞬间，哇哇乱叫的L-999停止打滚，突然往上一爬，趴在他双腿|间，两手肘不轻不重撑着他的大腿。
“我唱歌给你听，你就不要罚我了，好嘛爸妈哥哒~”
“是陆明泓。”回神后的陆明泓哭笑不得，仔细解释着，“我惩罚你的意义是让你记住，以后不能再这么做，不是拿来跟我讲条件，做交易的。”
不服气的L-999瘪起嘴，趴在这不再起来了。
这似乎是，在很认真的思考要不要认错呢。陆明泓边观察着边想，任对方霸占在这，继续耽误他用早餐的时间。
之前他对付尼奥亲戚家的小孩都没这般耐心过，全是冷眼一看，转身走人。
“······我知道了。”
L-999没有让他失望，虽然沮丧地垮下脸，最后还是乖乖认错领罚。
“做得好。”陆明泓照旧赞赏一句，伸手在对方头顶揉了揉。
仿佛是享受这样的抚摸，仿生人惬意的眯眼，将脑袋往前拱送向陆明泓的掌心。
几秒结束后，意犹未尽的他紧盯陆明泓的手。
紧接着，他在陆明泓迷惑的注视下缓缓起身，一手食指挑起对方下巴，一手撑着床头，将人困在这三角空间内，彼此近得能鼻尖相碰。
“呵，有趣的女人，你有胆子就给我再摸一遍试试看。”
陆明泓：“······”
被触怒到的陆明泓第一时间去解决‘问题根源’。他无视不断发出奸笑的L-999，转头锁定推车旁安安静静的科林小机器。
“科林，以后没有我的允许，禁止给L-999任何播放权限。你要还跟着犯错，我会断你一周能源。”
前一秒还岁月静好的科林，接到警告后身子重重沉地，用巨大的血红【！！】来回应主人陆明泓。
若它能有L-999一半的思维和语言能力，它或许就能当场高声控诉，夜间威逼利诱它播放各类节目的罪魁祸首，其所作所为到底有多令人发指。
一顿早餐在吵闹中度过，陆明泓选择继续躺在床上休息，将充足的时间留给自由的仿生人L-999自己支配。
自由的仿生人，这么形容还颇有种恶劣讽刺的意味。
既然已被制造出来，毫无疑问就是件商品，无论经过多少次转卖交付，永远顶着附带‘所有物’后缀的称呼。L-999在伞公司出生的意义，从始至终也只为一个‘印刻者’，变成对方期待的完美模样。
所幸，他第一个主人没来得及将他印刻，他就因为失控被梅尔文带走。而第二任主人则像是故意遗忘这茬，将他修补好后闭口不谈。
不过对于此刻趴在冥想室，手抄文书的L-999来说，他的小脑瓜暂时想不到那么多内容。
现在的他只想找办法，怎么在抄书惩罚上偷工减料，蒙混过关。
他压着的写字板是特殊感应装置，只会识别他写的文字，同时替他计数纠错，若有漏字漏行会立即提醒，在他补回去前禁止继续往下。
等他抄满十遍整后，惩罚才结束。
按理来说，重复抄写这类‘工作’对仿生人来说是小菜一碟，速度快的，甚至在半小时内能完成一模一样，字迹完美的十份数。
但L-999不愧是在尼奥那得到过‘有史来最出人意料’评价的仿生人，他磨磨唧唧抄了两遍，字还七歪八扭，便甩开感应笔打滚不干了。
舒展四肢瘫在地上，他听到科林小机器人经过的声音，顿时咧嘴笑开了花，翻身大喊。
“科林林~~科科林~~过来呀，亲亲爱爱的宝宝贝贝。”
巡逻清扫中的科林听到呼唤，先是在门边停住，将他扫描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毫无征兆地跑得飞快。
显然，在被陆明泓下达新指令后，科林将其自动理解为‘远离仿生人L-999’。
而看着远去的小圆点，L-999目光瞬间犀利，如猎豹翻身狂冲，身影化作走廊上一道红色闪电，眨眼就追上了腿短个矮速度慢的科林。
“科铃！哔——”
被整个举起离开地面，科林发着警报求救，用自己的机械臂紧紧缠上仿生人的手。
“不要那么害羞啦，虽然我知道我的确，啊~美得人神共愤。你的眼睛不敢看我，我能理解你的自卑不易，现在我允许你尽情仰望我的容颜，天哪！我真的太善良······”
对于声情并茂，喋喋不休念台词的L-999，科林不会有陆明泓的耐心和认真，它不断发出三级警报，试图引起宅子里任何存在的注意。
可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才追逐时L-999沿储藏室一路逼来，将科林堵在这，相当于是在最佳犯案现场。
两个‘机器人’完全不在同频道交流一阵后，L-999终于肯打住，将科林重新放回地面。但他还抓着机械臂，不让科林有溜走的机会。
小机器人的显示屏上，一条曲线起伏得厉害。这是只有科林在运载过度时才会出现的‘生命线’。戏称为科林的心电图都不为过。
“科林啊。”
仿生人的声音一出，科林的曲线瞬间凸起两个高峰。
“你在这，也是听他命令的吧。”L-999凑到显示屏边小声嘀咕，仿佛在与对方密谋着不可告人的奸计，“好巧哦，我也是哎。但他没使唤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闲得烤袜子了。”
听不懂这复杂又诡异的用词语句，科林哔哔两声没了动静。
“你，我，我们俩一样是同一人的打工仔，这样、我们难道不该是同伴搭档吗？灵蛋、不是，灵魂相接的伙伴哦，很重要哦，绝对不能互相背叛欺骗的哟。”
脑中学来的诱降词汇术语有限，L-999已经开始毫无章法的对科林轰炸了。
科林：“哔——科铃？”
波动曲线稍微平稳一些，仿生人则像嫌累，把科林塞进怀里抱牢，盘腿坐在墙根。
“你帮我罚抄一半，我以后帮你完成一半工作量。”
然而贿赂在科林这根本行不通，毕竟在科林的程序中，完成主人指令是天经地义。
“那、那，那你帮我抄四遍，我以后偷偷给你加餐！”
可惜加餐在科林理解范围内不等于充能源，无法达到一丝|诱|惑效果，甚至还莫名警示了科林，让它再次疯狂扭转身体挣扎，遵循陆明泓命令，要与仿生人保持距离。
这场发生在‘机器人’之间的融洽谈话彻底谈崩，取而代之是两个在地上扭作一团的身影，谁都压制不了谁。
下层仿生人正与小机器人打得火热，上层卧床阅读的陆明泓安然惬意，好不悠闲。
当尼奥发来光脑通讯时，心情好的他破天荒先开口问候，愣是让尼奥目瞪口呆，许久才回神。
“我有猜到犯过病的你可能会有些变化，但没想到······你是被换大脑了么？”尼奥笑盈盈地看着他问。
反感的陆明泓自然不乐意了，恢复以往作风直接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
尼奥如释重负，拍着心口，“太好了，真的是你。”
陆明泓：“······”
玩笑适可而止，之后尼奥坐直了与他说回正题。
“关于你回校的申请，我五天前就安排好了。但鉴于你这次的情况，我帮你要求延后了一段时间。”
“那差不多，是最近要出发。”陆明泓了然。
学院采取封闭式管理，任何人进出都严格把关，若不是校方直达命令，申请的程序异常繁琐，通过后禁止改动或反悔。
“我对你是没什么担心的，不过嘛······倒是对你的小宠物有点放不下心。”
陆明泓不悦皱眉，即刻反驳道，“L-999不是我宠物。”
“嘶——”尼奥不禁咋舌，“那可真是奇怪了，你这养着他惯着他，教他各种规矩道理，却偏偏不印刻。”
“所以呢？我又不需要印刻他。”陆明泓不以为然，并且想尽快结束这一话题，“你帮我提交的申请里，有说明我会带他去了吧。”
“噢，没忘呢。而且你放心，校方很爽快的同意了，毕竟谁还没有个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的‘管家仿生人’。”
陆明泓咂嘴啧了一声，但却不再做任何解释。他已经看出来，对方是想在他这套路信息了。
“那就这样，后天、不，明天你派人来。接我和L-999去学院。回见。”
迫不及待结束通讯，陆明泓分神余光一瞥，察觉了门外的异样。
到今天其实已经能下地行走，于是他二话不说，披上外套便推门而出。
走廊里，科林正困惑的在原地转圈，见他出来后黄灯闪了两下，停在他脚边。
这个时间段科林应该还在楼下巡逻，此刻却出现在这。陆明泓立即想到是谁把科林带上来的，低头就问。
“科林，L-999呢。”
小机器人的机械臂指向走廊尽头空无一人的死路。
顺着看去，陆明泓不禁一愣。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立即启用家中的监控。
原来在他出门之前，L-999就抱着科林在门外蹲了好一会儿。
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仿生人身体猛地一抖，撇下科林就往走廊尽头跑，身影最后消失在另间空客房。
陆明泓眉头越皱越紧。
这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