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衫卷边的衣袖左松右紧, 陆明泓调整着袖口走过长廊，特地留意外面的天气如何。
当他走近空荡荡的大餐厅时，恰好看见L-999站在餐桌前。
餐盘中，面包涂抹上甜酱被烤制成灿烂的金黄, 佐以切为薄片的诱人熏肉。摆放好的餐具旁, 莹白瓷杯里盛满热气腾腾的咖啡, 飘香四溢。
对烹制食品无感的陆明泓不得不承认，今天份的早餐无论是色泽还是香味, 都令他食指大动。
目光对上仿生人的笑脸，他踌躇片刻才走上前。
“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是的, 因为系统菜单上已经标好了。但很奇怪，家里没有负责准备的呢。”
这宅子的真正主人, 尼奥老家伙是偏爱旧式繁琐饮食作风的人，还总喜欢拖他下水, 无论哪栋私宅都要购置大量昂贵的原始材料, 安置自动烹饪系统, 编写每日菜谱。
而他独自在家时, 从来都不使用家政机器备餐。
停在桌旁一一扫过精心准备的食物, 陆明泓还在迟疑中, 他左边的椅子就被拉开，空间恰到好处允许他坐下。
“您请坐。”
如同所有侍者型仿生人, L-999替他扶正座椅, 摆放餐具, 贴心的询问他咖啡需要加什么料。若不是他最后义正言辞的拒绝喂餐, 这简直是将他当成手脚残废, 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伺候。
即便多年未使用刀叉，陆明泓上手后稍微一练又熟悉起来。
银叉尖端偶尔刮过光滑碟面, 餐厅内只能听见他自己咀嚼吞咽的动静，与这呲呲摩擦声交织。
今天的陆明泓很给面子，将L-999准备的早点一扫而空。放下茶杯后擦拭嘴角，他看着仿生人伸来收拾刀叉的手，忽然出声道。
“这个交给科林清理。”
仿生人转头望向他，没有继续行动亦没有松开的意思。直到他指着已经跃跃欲试伸爪子的科林，无奈地解释。
“科林的程序已经太古老了，我不能修改。如果不让它完成任务，它会一直响警报。”
“好的。”L-999明了地点头，将刀叉碗碟放回桌面。
和往日一样板着脸离开，陆明泓最后交给仿生人的指令，依旧是在冥想室等着他。但在前往研究室的路上，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如今摆在他眼前的，已不再是‘如何找到仿生人L-999的记录与异常原因’。
而是这仿生人，到底是从哪里获得的短刀，又能携带不被宅邸中的警报系统发现。
以及，为什么会对他有如此诡异的举动？
陆明泓停在半路，又将昨晚的录像调出来。
仿生人手持短刀站在他床边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之久，这期间科林明明起来巡逻了，却像没发现L-999似得自行出去又回来。
起床时他查看得匆忙，没抓到细节，也只调出卧室的部分，现在再回放整个宅邸的监控，陆明泓又因录像中的种种诡谲之处而眉头紧皱，心中发毛。
六小时内，L-999仿佛被定在他床边，低着头一直看着他。它手里的那柄短刀做工十分普通，似乎还断过一截，边缘凹凸不平整，绝不会是他家中的物品。
过程中仿生人也并非没有变化。
他睡着时四肢与头部偶尔会调整角度，为找到最舒适的位置。而在他两次翻身后，仿生人曾将握有小刀的手动弹了几下。
细微至极的幅度，难以判定这到底是想袭击他，还是单纯的行为失控。
距他清醒还剩两小时的节点，L-999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他的房间。只是这进出一瞬的时间，短刀凭空消失。
经陆明泓反复确定，那短刀也是在仿生人进入房门后才突然出现的。而仿生人回到冥想室的小角落里后，便再也没动过。
那刀难道是一直藏在隔尘衣里？
虽然不太可能，但眼下似乎只有这么一个怀疑的地方。
家中有个随时随地可能将自己抹脖子的危险仿生人，陆明泓一没有联络伞公司，二没有上报IRS，无事发生般照常研究，休息。
他只抽空将这蹊跷事浓缩成几行字，发送给不知去向的尼奥。
对方果不其然回了恶意满满的一句。
【我知道了。我回来后会帮你买好墓地的，或者你先选一颗你中意的星球如何，我发观景录像给你，回头再给你备一份惊喜大礼。】
陆明泓处理得迅速，立即删除屏蔽，把响当当的，人人求之不得的‘尼奥·罗伊·伊夫林’大名加入自己的光脑禁联ID名单，一气呵成。
反正对方要找他，多的是办法。
这人时不时就拿他开玩笑是他最厌烦的。他恨不得哪天研制出一款机器，能封住对方的嘴。
在研究室与约翰相处，时间一晃而过来到傍晚。
同样是日落时分来到冥想室，今日踏入大门的陆明泓却没有再收到稀奇古怪的称呼，与那来势汹汹的狂奔迎接。
伫立于墙角，面带微笑等待他的L-999此刻简直完美得无可挑剔。
当然，他是指作为一个‘仿生人’毫无瑕疵。
仿佛过去的种种失调异常都不曾存在过，L-999就是个正常的，多功能全面的新型仿生人。
站在警惕的两米范围内，陆明泓由上到下一寸寸打量着对方。光靠肉眼看，实在无法找到这幅躯|体哪里能够藏匿武器。
于是他招招手。
“L-999，过来。”
仿生人应声行动，站在他手所指的半步外位置。此时科林机器人姗姗来迟，顶着他吩咐的衣物袋来到他身侧。
“虽然我这没有什么客人拜访，但总是让你这副样子在家里走动，我想还是不太合适。”陆明泓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我个人比较喜欢干净舒适的环境，既然你现在跟我一起留在这，我需要你的配合。”
这个借口连他都差点相信了。不过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当他说谎或紧张的时候，话会特别多，用词更繁琐。
仿生人不疑有他，按他命令双手接过衣物。
“哎！是红色的。”L-999拆开后对他说着，又有了当初最聒噪的活泼模样。
“嗯。”陆明泓停顿过后又感叹般的补充道，“用的是我监护人的布料，你们喜欢的都是红色，玫瑰的颜色。”
两个最能烦到他的家伙喜欢的都是红色，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是否有什么规律存在了。
仿生人捧着衣服，嘴微不可见的张了一下。眼尖的陆明泓发察觉到，以为它是想说什么，便站在那等。
谁料L-999之后却没再开口过，再次恢复完美听话的形象，只将展开的衣服小心放在地上，接着动手，开始解自己身上的灰色隔尘衣。
等的正是这步，以主人身份在场的陆明泓理所当然没有回避，视线更是无所顾忌地盯牢对方的每一处。
因此，他就这样看着仿生人沿脖颈往下，不紧不慢解开那层轻薄的灰衣，露出身上触目惊心的疤痕。
不，说是疤痕并不贴切。
仿生人虽然构造触感都与人极其相似，可却没有‘细胞再生’的自我愈合功能。而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很严重的毁坏，构成他们的材料是不会轻易破损的。
但L-999光是腹部，胸口，就已经有数十道小臂长的凹痕挫伤交错相叠，暴露出皮层下那密集的传导纤维。左臂靠近肩膀的位置，更是直接缺了一块。
这就跟个被炸烂半边身体的人，还能走来走去一样惊悚。
“怎么回事。”
暗含怒意的质问令仿生人当即停止往下脱衣的动作。它还弯着腰，抬头前眼珠飞快地瞟了瞟旁边。
陆明泓眯眼上前靠近半步，观察着所有破损的部位。
‘伤疤’骇人狰狞，直观感受下，他都能想象到破坏者所用之力的残暴，与那日复一日重创，直至躯壳毁坏的恐怖坚持。
这伤更是被人以狡猾的方式处理过，填充与原材料类似的表皮组织，一种拟态能量物，十分稀有昂贵。如此一来，仿生人会在一段时间内看不出，更不会被扫描到损坏。
可随时间流逝，填充物质逐渐消耗，被掩盖的伤口又将重见天日，还会因为长时间未修补而使破坏处恶化，甚至侵蚀内部。
得到过梅尔文私密的文书，他能断言这绝不是梅尔文小组为控制、讯问失常L-999造成的。
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被送回来的L-999损坏程度，其实远远不止表面的轻微刮擦。而是近乎被恶意销毁的程度。
看着如小肠般裸|露在外的纤维与连接线，陆明泓再也忍不下去，抓住仿生人还算完好的右手腕。
“这样下去不行，我要马上给你修补。”
起初仿生人还肯跟着他行动，谁知他还没走几步，L-999猝不及防右脚猛踩地面，硬是带着他刹在原地。
自己的手被扯到后瞬间发麻，陆明泓吃痛抽气，下意识回头。
“L-999，你——”
仿生人左手翻转，那柄短刀如一道闪电从残破的小臂组织中滑出。刀身包裹着灰质物体，陆明泓一眼就辨认出那是拟态能量物。
怪不得家里的监测系统从来没勘测到，原来一直被仿生人藏在体内。而它竟然还知道利用别人掩盖罪证留下的能量物，继续帮自己藏匿武器。
在仿生人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下，手无缚鸡之力的陆明泓被扼住脆弱的脖颈，重重一摔倒地，再起不能。
L-999力气是大，实际体重却比他轻许多，此刻则以压在他身上，膝盖狠抵心口的方式让他呼吸困难，失去所有抵抗。
变故发生，科林早就在一旁高调的响着警报，又是转圈又是撞墙。可惜它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连宅子的防御系统都没给它回应。
处在窒息边缘，并不好受。
陆明泓仍双手抓着颈上带来压迫的手掌，试图喘一口气。
“如果，你现在动手袭击。讯号、会自动传导，这、这整个房子都将内部封闭，困住你直到IRS到场。”
磕磕巴巴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他因干呕和充血的感觉不得不停下片刻。
其实他能直接用光脑向防御系统施令，轻松抓获乃至当场击毙这个袭击他的仿生人。可本能的求生欲在此刻，显然败给了他另一种强烈的欲望。
危险刺激所产生的亢奋与难以压制的欣喜融合，让他将活命与克制的想法统统抛之脑后。
因为在他眼中表情没有变化，行为动作却处处透露着‘恐惧’的仿生人，真的是彻底给他带来了一份‘惊喜’大礼。
无论是直觉还是临时的分析结论，都疯狂在他耳边敲打提醒——这是他达成目的的绝佳时机。他能收获的或许比他预料中的更为丰富。
甚者，颠覆他已定的观念。
当陆明泓提到IRS时，L-999掐住他脖颈的手明显松了几分。他也得以缓口气继续出击。
“你刚刚想逃？还是从一开始就想逃，只不过没找到机会。”
仿生人没回答，握有小刀的左手就悬在陆明泓额头正上方，明晃晃闪着寒光。
“L-999，你应该知道你无论逃到哪里，都会有成批的人类追击的。如果你失踪或擅自离开，Umbrella公司也会立即申请定位，找到你的位置。”
“我还可以再多提醒你一句。尼奥早就设置过，若唯一的生命体，即我被确认死亡，三种藏在这的能源弹会立即爆|炸，将房屋夷为平地。你连这个房门都出不去。”
陆明泓的语气平静完全不像个被要挟的受害者，这么听来，他似乎真是体贴地为仿生人指点江山，分析它杀人逃跑的后果严重性。
一番说辞下来，未能得到任何回应。陆明泓缓缓吸口气，决定立即改换实验方式。
于他而言，在他与仿生人开始交流那刻起，他期待已久的‘实验’就已开始了。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来过我房间。你想杀我？这是优先于逃跑的么。”
“还是说，你只是昨天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因为你之前的系统混乱耽误了你的行动。所以今天开始，你终于能伪装成功能最完好的状态，来降低我的警惕？”
“那么，袭击我是高级于你的逃跑行为吗？”
仿生人依然一言不发，悬着的刀也不曾改换目标。
短短数分钟内的所见所闻，令陆明泓头脑转得飞快，很快发热。
他之所以故意提及‘逃跑’与‘杀人袭击’的主次，是因为顺序在仿生人的系统编程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三大守则正是借助‘顺序’在仿生人、机器人中发挥作用，让他们听令于人类，绝不伤害人类。
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被伤害而无动于衷。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除非与第一条矛盾。必须保护自身安全和完整，除非与前两者矛盾。
这三条是环环相扣，如莫比乌斯环般轮回循环的守则，将被造物们永远扼在创造者的脚前，俯首听令。
但那并不代表，它无法被打破改变。
因为没有什么守则定律是永恒绝对的。
这尚未解开的打破方法，亦是他与尼奥争论不休、数次假设又推翻，却仍找寻无果的谜题答案。
望着仿生人无法表达情绪的漂亮蓝眸，与那惨不忍睹的丑陋伤口，陆明泓不由得放轻声音。
“L-999。”
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问一个仿生人这样的问题。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