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跳如雷的陆明泓, 最终还是没把L-999丢出家门。
毕竟他与尼奥的研究还放在那，而他更不是违法乱纪不守信的恶劣分子，在与伞公司的协议期间蓄意破坏、丢弃仿生人。
在他完成印刻环节之前，L-999只是他带回来的‘试用品’, 如果他不喜欢或觉得不合适, 随时可退还给伞公司。就像L-999之前的买主。
使用者的印刻至关重要, 因为这对仿生人来说，是等价于真正‘出生’的一步。
市面上常见的家政、保镖、乃至孩童玩伴型仿生人, 都没有被赋予‘专属’的意义，家家户户可能都有同款。尽管购买后会向仿生人的中枢系统输入使用者的讯息, 可却能随时删除，改变。
随心所欲转手卖给下家, 退回店里修补好继续售卖，皆是常事。
“已经可以了吗, 奶奶呀。”
一听到L-999的声音, 边阅读边思考的陆明泓心情降到了极点。
他在软椅中懒散地靠着, 轻轻翻过一页才说道, “还不行。继续站在那。”
“哎~~怎么还没有好啊, 小老弟。为什么我一定要站在这里呀。”
“我让你罚站三小时, 现在才过去十分钟。你说，你为什么还要站着？”
墙角处面壁思过的L-999摇晃起上半身, 双腿却像粘在地面一般, 纹丝不动。它嘴里小声咕哝着。
“罚站, 嘟······罚站~嘟······惩罚。”
同样是服务于人类, L-999这批最新仿生人与社会上的普通仿生人之间的差别, 就在于一个小小的印刻程序。
新型仿生人的系统中一旦印刻下主人的存在，它未来的一切, 都将是属于对方的。无法再篡改，抹灭，除非将其彻底销毁。
某种意义上说，这不仅仅是‘激活’的方式，还是制造者们有意追求的人类特质——仅存一次的生命，拥有独特的个性。
但在陆明泓看来，‘印刻’无外乎又是商贸仿生人公司为追求利益与热度，从而做出的多余花招。
先前的思绪被打岔，陆明泓竟又想起仿生人那一系列糟糕露骨的用语，不满于单纯的命令喝止，他没忍住开口教育。
“L-999，以后你不许再在我面前，不，是不许在任何人面前再提起那些词汇。”
背对他的仿生人以夸张的角度缓缓歪过脑袋。一看就是连他指的是哪些词句都不知道。
果然不出他所料，L-999下一句正是。
“是什么啊。”
“就是······”
作为体面的斯文人，陆明泓实在无法背叛自己的嘴，一个个将禁语们复述出来。无奈之下他只得作罢，摇摇头叹道，“算了，我之后写给你。”
手写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恐怕写完他还要后悔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手和笔脏了。
“好哦~~~”
仿生人十分爽快的答应，可这却令陆明泓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为什么仿生人L-999会变得如此古怪，但他能肯定，除去L-999自身初始系统的内因，这更与前任买家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L-999也只是映射上个主人的工具，在他家做出讨人嫌的行为，究其原因还是受前位买主的品行举止影响。
还好没印刻前，他照样能通过命令改正仿生人的行为。就是希望奏效得够快够彻底。
想通这点后，陆明泓针对L-999的怒火亦烟消云散，他放下书朝角落的人影说。
“已经可以了。你不用罚站了。”
仿生人立即转身摆出奔跑姿势，欲冲到他边上。快有心理阴影的他也及时抬手制止。
“停！你不用再给我按摩了，以后也不需要提。”
他的肩膀手脚到现在还莫名泛酸。
之前用仪器自己检查虽然没发现问题，但只要一想到这打断过他肋骨的仿生人，用随时可能失控的力道给他揉揉捏捏，他上回的伤处仿佛就在隐隐作痛。
仿生人慢下来，最后停在他几步外，目光牢牢锁定他手里的红皮书。
未印刻激活的L-999还保留着仿生人的部分特质。
不会眨眼，表情格式化，某些时候动作僵直，不断在像人与否中反复摇摆，逐渐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违和感。面对它，犹如面对行尸走肉。
若不是对宅邸的安保系统放心，陆明泓哪里还能坐在这看书。
然而能给他悠闲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他想尽快找到L-999的病因与记录，就必须要与对方接触。可常规的试探方法恐怕不适用于L-999，这无疑又加大了难度，拖长时间。
暗自计划了一阵，陆明泓再抬眼后发现仿生人还盯着自己的书看，于是他灵光一闪，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昨天晚上，你没能念出这本书。因为你的初始资料库中，从没有人输入过这已经消失的语种。”他说着摊开扉页，指着一行烫金的凸起文字，“所以现在，你跟着我学。”
仿生人的眼珠再次泛起光，同时倾身伸长脖子，像只长颈鹿模样滑稽的凑来。
“Le Petit Prince.”
字音如点滴露水汇集，潺潺流淌出陆明泓口中，因为这种语言特有的发音，他的语气不复平常的冷漠。
“意思是，小王子。”他用如今的通用语翻译一遍。那古板的严师口吻与他苛刻的神情相加，再与上一刻对比反差之大着实惨烈。
而他就以这样念诵的方式，一句句翻译给L-999。
若是个不经吓的人类小孩，没准真能被陆明泓震慑到飙泪。美好的睡前童话，活生生变成了死刑宣读。
陆明泓故意没用正统的教导方式，自然是想摸清仿生人的能耐。
既然是会成长，会学习的仿生人。那就让他看看，到底有几斤几两吧。
原文总共三万字不到，翻译成通用语也才五万出头，一小时内陆明泓相当于念了两遍，包括书本真正主人尼奥自己加上的后序。
合上了书，他端坐在那静等L-999的反应。
二次启动后难得有这样一天，异常仿生人居然能在他面前保持安静如此之久。
“如何，你学会了吗？”他询问时所用的，正是那已消失的语种。
双眸闪闪发亮的仿生人抬起脸，亦用一模一样的语言问他。
“什么是，驯服。”
尽管发音断句差强人意，但组字语法完全正确。
毫无疑问，它已经掌握了。
心中惊骇的陆明泓面上不显，而是继续加快语速追问。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它出现了十五次哎。”
固执的陆明泓却依然投以询问，“但其他的词语重复得比它还多，你怎么就偏偏选择问我这个。”
向来面带标准假笑的L-999，这回眉毛竟微不可见的皱起，两处稀疏的眉峰耸在一块，五官俨然组成了‘囧’的形状。
而这会儿陆明泓才意识到，是他太咄咄逼人了。
思忖过后，心不在焉的他再度打开书，找到了‘驯服’一词初次出现的地方。
来自其他星球的小王子，在地球上遇到了狐狸。他邀请漂亮的狐狸与他一起玩耍，却被对方以‘我还没被驯服’的理由拒绝。
什么叫驯服。小王子问。
那是常常被人遗忘的事情。狐狸回答道。它的意思，是‘建立联系’·······
书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但此刻他再一一读过每个文字，心中却莫名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L-999打破沉默的一句话后愈发强烈了。
“我觉得，我喜欢这个故事。它很有趣。”仿生人缩回脑袋站得笔直。那说话的方式神情，明显比之前乱七八糟的状态要好太多。
它又抬手轻轻抓挠着后脑头发，嘟嘴嘀咕着，“不过我不是很喜欢玫瑰和蛇。但不会说话的玫瑰花倒还好，呀~很有结婚的感觉啊。”
目不转睛打量着仿生人，陆明泓藏在书下的手瞬间攥紧，却难掩眼中的震惊情绪。
“L-999。”他尽量维持着镇定呼唤。
“是。”
“你是谁。”
他的那份忐忑终于在仿生人出现停滞的呆相后散去，陆明泓指着旁边播放音乐的科林，命令对方过去一起待着。
等终于看不到L-999，他才往后一靠，心有余悸的抚摸书籍页脚。
刚刚差一点，他以为那仿生人真的变成了‘人类’。
但没有经过印刻过，成为印刻者生活中拥有完整‘身份’的存在，仿生人是无法回答‘你是谁’这样的问题的。
经此一事后，除了对伞公司的仿生人改观，陆明泓还对梅尔文之前所说的话重新重视起来，对获得L-999的记录愈发上心。
他有自信凭借一个仿生人的功能数据记录，推导出伞公司生产所有仿生人所用的芯片编程。这是他研究L-999的最终目的之一。
陆明泓在软椅中独自沉思着，直至天色暗沉，房屋周边自动亮起探照灯。他起身转头去看，仿生人依然好好地伫立在角落，双手紧贴身侧。
“L-999，没有我的命令，你呆在这。”
“是。”
回答出人意料的简洁，这倒让这些天又当爸妈又当兄弟姐妹的陆明泓转不过弯，他又看了一眼科林，鬼使神差地说道。
“晚上的话，你跟着科林巡逻，我会让它来接你。”
L-999低头看向他脚边的圆脑袋机器人，像是在记忆着对方的模样，末了点头回答，分外乖巧。
“是，我会在这等着的。”
对方突然间变得礼貌有序，陆明泓率先感到的并非欣喜，他怀揣困惑又矛盾的复杂心情，终于离开了冥想室。
这个夜晚出奇的静谧，仿佛回归到他之前平和的日常，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改变。只是他躺在床上，反复回忆着人造脑约翰的话，与仿生人突然的转变，竟不知不觉超过入睡的时间点。
过度投入精力的忘我思考，是最难防备的时间小偷，陆明泓亮着同自然光媲美的大灯，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正好在六点，起身下地时，四肢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换衣服时，陆明泓还意犹未尽的看着床铺。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他最近几年，睡得最安稳，最放松的一觉。
比昨天被锤晕还放松。
正欲出门时往旁边一瞥，他发现待机的科林就在床头边。虽然舒坦但已经起了疑心，他立即摁着太阳穴，回放昨天他房中的监控。
不看不知道，这么一看后，陆明泓如遭惊雷，心中更是惊涛骇浪掀起万丈波澜。
他竟然看到在他入睡后，L-999竟擅自进入他的房间，手里却紧握着不知哪来的短刀，就这样站在他床边，离他半步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