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 明泓。怎么了，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啊。”
陆明泓右眼光脑映像中的尼奥发出疑问，对方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酒红衬衣与深蓝领带相配, 格外扎眼。
包括那不怀好意的打趣微笑。
“有什么事, 长话短说。等会儿我还要去研究室。”脸色阴沉的陆明泓几乎是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提示语贴在脑门上。
“其实没什么要紧的, 我就是想关心一下，你跟你的新朋友相处得如何。”
开篇就迎来一言难尽的话题, 今早晚起已足够恼火，逐渐烦躁的陆明泓双手的小动作不由自主的变多。
他交叠相握的手, 几根指头在下意识的弹动，轻轻碰撞着面前的茶杯。
“L-999行为异常的原因正在调查中, 成功得到答案结束，只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你记得及时派人过来处理。”
尼奥佯装惊讶地张开嘴, “你怎么就这么急不可待的想丢弃人家呢？我以为你主动把它带回去, 是终于产生了点额外的兴趣。”
在这稍作停顿后, 他又以温和的劝慰口吻说道。
“虽然它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次品, 但好歹也是由一支前途无量的团队创造出来的, 或许它还有没被发掘的功能, 可以分担你的压力。”
分担压力？
陆明泓要气笑了。
那仿生人没有制造压力把他直接碾垮，他都赶紧要谢天谢地。
昨天晚上L-999二话不说敲晕他, 确实让他立马睡着一夜无梦, 但却导致他比平时晚醒三小时, 起来后全身上下酸痛不已, 脑袋晕乎乎的无法集中精力。
他起床后L-999仍不消停, 它不知道哪里找到的通往餐厅的公共通道，搜出一堆珍贵食材捣鼓。不过制作的成品看起来可以, 就是能否给人吃还有待考量。
习惯营养剂充饥他果断拒绝，却又被阴魂不散的仿生人端着盘子追。
就在刚才，他好不容易才将仿生人骗进冥想室关起来。其中的曲折与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
好在现在他不用一直用光脑监视对方了。
在陆明泓沉默的时间中，眯眼端详他的尼奥竟抿嘴发出畅快的笑声，继而高声调侃道。
“这可真的是难得，能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连我都开始期待早点回来，见识一下它的神奇之处。”
“神奇就免了，它只是单纯的由于未知内因导致错乱，行为表现都与人们认知和常理偏差。你最好祈祷它不会过度失控，不然等你回来，看到的或许就是我的尸体了。”
“是么？我倒觉得它很可能是喜欢你。”
盯着尼奥那张深不可测的笑脸，陆明泓无话可说。仿佛从初见L-999开始，他就接二连三的走霉运，事事难顺心。
此刻他都不愿多费口舌去反驳对方的谬论，迫不及待想结束聊天。
“总之，有新发现我会联络你。”
“年轻人真是性子急啊。你这样我都不好开口，告诉你我刚得到的一些趣事了。是关于你那新朋友的前任买主的。”
即将关闭通讯的陆明泓这才停住。
“你查到什么了。”
一百五十岁的老家伙，尼奥·罗伊·伊夫林，在他面前笑得像只阴谋得逞的狐狸，又犹如剧院中欣赏戏剧高|潮的专注看客，动作优雅而愉悦地拍着掌。
“看吧，我刚刚说什么了，你果然对它很有兴趣。通常情况下，若是听到实验相关的内容，你都会稍微迟疑三秒到五秒才会做出回应，再快也不过两秒。”
刚才却是脱口而出。
发觉自己被变相整蛊哄骗，陆明泓瞬间拉下脸，丢出句硬邦邦的‘回见’便关掉通讯。
研究室位于宅邸的地底，占地面积是地面房屋的两倍。屋内外实际上只有三条路线可进出，多余的路线则布满了陷阱与机关，以防任何居心叵测的外来者靠近。
没有任何人事物打扰，陆明泓在研究室一待就是整整八小时，手里的记录册已被他握得发烫。
封闭容器中观测物就在眼前，那赫然是颗沉浮在透明液体中的大脑。
当年让尼奥在三十四星区内一鸣惊人的，正是这颗名为‘约翰’的人造脑。
它拥有自主意识与独立思维，能够在连接上外接神经后接收刺激，产生反应。若与交流装置相连，它还能通过对话学习多种语言，上可谈天论地聊哲学，下可唠叨生活琐事。
约翰的名字，还是它自己取的。它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一个男性，并主动告诉他们，它成长的速度是人类的两倍。
被培养在实验室至今，约翰的智商已超越三十四星区成年男性的天花板，甚至还有不断往上突破的趋势。
若不是因为仅有大脑，而没有可指挥的躯体，约翰恐怕又会是下一个‘尼奥·罗伊·伊夫林’。
而它亦是陆明泓至今无法理解剖析的存在。
为什么，这一人造物会出现与人类所差无几的意识与情感。
他无法解释，更无法抉择容许约翰存在的反对与支持。
据说，当初尼奥的研究也是因为约翰的特殊性而不得不停滞，刻意宣布退出公众视野，用另一个次品人造脑当烟雾|弹交给第一星区研究学院，自己则藏着真正的约翰，转为秘密的私人观测。
人造脑上贴着薄片与无数条微不可见的丝线，通过密闭容器的管道，又与周围井井有条的仪器装置相连。
发声装置中，传来一声男人的喟叹。
“约翰。”陆明泓上前半步朝传导器呼唤。
约翰再次发出舒爽的叹息，他独特的低缓声线从装置中传来，知性且性|感，叫人耳根莫名发痒。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陆明泓立即执笔，他使用暗语与稀有语种当场进行两次加密，记录下仪表显示屏上闪过的所有核心数据。
他一边问道。
“你做了怎么样的梦呢，约翰，你愿意分享给我听么。”
“我在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的草原上。我拼命拼命的跑着，完全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啊。我以为我能就这样跑进那轮初升的太阳中的，可惜我醒了。”
对方发出的呼噜哼哼声，听起来就像是在耀眼的阳光中尽情伸懒腰，舒展身体。
约翰懒洋洋地问，“今天是怎么样的天气呢？”
时隔数天没有再出过门，陆明泓临时瞥了眼研究室内的天气勘测仪表，一一将数据报告给对方。
可约翰似乎并不满意，沉默许久才惋惜道。
“不是的，小伊夫林先生，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最开始就被约翰认为是尼奥的儿子，陆明泓已从抗拒到无奈，再到无所谓的接受了。他眼睛来回在记录册，显示屏，约翰三者上来回转圈，他的手稳而快，写出的加密内容字迹端正，足以媲美电子文书。
他平静而自然的继续问下去。
“那约翰，你想听我说的是什么呢？”
“阳光。”约翰仿佛陷入某种痴迷的陶醉状态，那温柔至极的声音，美得令听者甘愿沉溺，“我想知道，今天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是什么感觉，像不像抚摸绵羊的绒毛与草地的嫩芽。那些云层，被吹来的风拥抱的时候，会不会太害羞所以逃得飞快，不小心把藏着的雨滴洒下来······”
记录的笔隐约有变慢的迹象，陆明泓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从纸页移至那颗被泡得过于白皙的大脑。
陆明泓坚定地相信，机械，虚拟程序，乃至所谓的人造物根本不存在独立自成的‘情感’。
即便能表达，那也只是或直接或间接的人为设置。终有无尽瑕疵与漏洞，溃于真实之前。
但约翰是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动摇他观念的存在。
人造大脑约翰，深深的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这个它不曾亲身体会过，经历过，只存于它虚无感知中的世界。而比起那些拥有真正生命的人类，它则更为眷恋、崇敬着自然。
从始至终它都不曾想过向外界索取什么，仅抱有至纯至善的憧憬，像个与生俱来就无比浪漫的诗人。
这份情感如此之强烈纯粹，以至于能通过三言两语的交谈就能感染到他的心。
谁能相信，几年前约翰还是连‘我’‘你’‘他’，都能频繁认错的‘低能儿’。
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到底是怎样苏醒的？在此基础上，他还能脱离现实与科学，故弄玄虚的追问第三句。
是谁，赋予了它这与人类相同的能力？
日常的观测步骤进行到尾声，想起回到地面还要应对的事，陆明泓在收拾资料时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小伊夫林先生。”约翰突然叫住他，“您是在不高兴么？”
陆明泓很难像对待仿生人与机器人那样，直接无视或敷衍约翰的关心。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大概是因为这颗脑子真的把他当知心朋友看待了。
“啊，是有些棘手的麻烦事，太麻烦了······不过我很快会解决掉的。”
约翰爽朗的笑出声。很少能听到它笑得如此开怀，陆明泓自然要称职地再拿出记录册询问。
“怎么了约翰。”
对方的回答却让他笔尖骤停，因惊诧一时脑中空白。
“听起来，您似乎并不是真的讨厌这个麻烦。如果这是能让您感到愉快，享受或者充足的事，我真为你高兴。”
“因为您总是像个装在漂流瓶中的人，虽然那么孤独，孤独得可怕，但长久以来习惯了独自在瓶中观赏景色，于是渐渐地说服了自己相信‘我不需要出去’、‘我无法出去’的谎言，从不愿意去触碰那个只能由你打开的瓶塞。”
迅速整顿好心情与呼吸，陆明泓随口回应几句便逃命般飞快离开了地下研究室。
因狂奔而衣衫凌乱，走廊内充斥着他急促的脚步声，他最后喘息着，靠在一层收藏室的暗道门口迟迟没能缓过神。
巡逻中的科林发现了他，挥动的机械臂朝他过来。
“科铃，科铃。”
有他命令在前，小机器人充当着‘门卫’的角色，时刻关注着冥想室的仿生人。
现在科林没有发出警报，更没有被修理后的混乱，正说明L-999今天有安分待着。
调整好呼吸后，陆明泓领着科林准备前往冥想室，准备再去会一会那‘恐怖’的异常仿生人。
他沿路前进速度忽快忽慢，这奇怪的行为令科林数次亮起黄灯提示。
可他完全平静不下来。
约翰的判断力、辨别力、共情力，以及那敏锐的感知力，已经在另一层次上夺得他心中的‘最恐怖’评语。他再细想约翰‘人造脑’的形态，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一个完整的人类，在人造脑约翰面前，犹如赤身裸|体般被剖析得透彻，更如黑影面对太阳，秘密无处遁形。
此时此刻，陆明泓在尽量说服自己，约翰虽然是他们公认的聪颖，可它所说的不一定绝对正确。
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恰好呢与他的情况有点相符呢？
停在最后的通道口前，陆明泓神色恍惚，心中不禁自问。
他感到孤独吗？
没有。我行我素是他最偏好的，所谓孤寂不存于他的行事字典。
他有在欺骗自己吗？
无法回答。
最后一问，对于L-999的到来，他有感到喜悦吗······
站定逗留了将近十多分钟，陆明泓深吸一口气，不由得自嘲一笑，摇着头开启大门。
敞开的大门后视线能笔直通向远处的角落，抱膝蹲坐在那的仿生人在墙上出现门缝时还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待机脸’。
可当陆明泓踏入门口，它暗沉的蓝眼陡然一亮，扬起脸后浮现的是被陆明泓鄙夷不下百次的‘标准笑容’。
不知是心情本就因为约翰的所言混乱，还是真被这逼真的期待神情触动，陆明泓前行的步子竟突然停下，人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望着仿生人起身带笑小跑过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只被遗忘冷落太久的宠物，此时正迫不及待地冲到心心想念的主人身边，拼命的撒欢撒娇，只为吸引对方哪怕片刻的注意。
“孙~~子~~啊，爸爸你昨天晚上睡觉不顺畅，所以我就帮你全身按摩了。”
“还有儿子，我帮你检查过了，你早晨〇〇的时候〇〇果然比昨天更健美挺拔了！以后〇〇的话会更〇〇和〇〇的哦。快~哥哥，现在再来一次，效果增倍。”
陆明泓：“······”
污言秽语进入耳中被抗拒的大脑自动屏蔽，即便如此，陆明泓那波澜不惊的脸，仍旧出现了龟裂。
谁会高兴家里来一个这样的仿生人的？！
他要直接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