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医疗舱内进行治疗, 并不是很好的体验。
激光和愈合剂双管齐下，提升伤口愈合与细胞增长的速度，过程中的痛感会是受伤时的五倍乃至十倍。
可医疗舱普及至今，能成为每家每户, 各处公共私密场所都必不可少的工具, 必然有其盛行的缘由。
即便患者被断手断脚, 开膛破肚，都能在医疗舱内接收各类手术, 几小时后恢复如初，时长因人而异。但若选择装接义肢, 或需要更精密操作的病症，所使用的医疗舱等级则要应对的提升。
对于精神力强的人而言, 全程清醒的接受治疗如同舒舒服服泡个澡，各种强效修复液最多也只会让他们感觉伤处发麻。
在没有痛感屏蔽装置的情况下治疗, 对精神力比弱鸡体质还差一等级的陆明泓来说, 却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的魔鬼级煎熬。
Umbrella公司内的紧急治疗舱为3200年发行的基本款, 麻醉力度仅是令治疗者昏睡的程度, 这无疑让在家里生活‘精致’的陆明泓吃尽苦头。
当舱门打开, 赤身裸|体的他扶着边缘爬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尼奥坐在门边等候多时, 看起来已与梅尔文方谈过这次意外受伤事件的具体赔偿, 准备带他打道回府。
将手里的深红礼帽戴好, 尼奥面带笑容向他走来, 递上衣物。
“感觉如何？久违的受重伤, 还在别人面前哭鼻子。”
“这不是什么好开玩笑的事情。”陆明泓很是抵触这个话题，“我倒是还想问你, 平时动作倒是快，今天却拖拖拉拉非逼着我在这治疗。”
发觉他真的动怒，尼奥无奈的右手一摊，将话题揭过，“那的确是我的用意，但你先别急着跟我理论。我想先问问清楚，你已经决定好要带走它了吗？”
陆明泓陷入了沉默。
“他们肯答应？”他转而问道，“算上这次，那将会是它二次主动袭击人类。若此后有人告发，上报IRS监管总局，造成的风险和损失能让这家公司直接消失。”
换而言之，现在梅尔文还肯冒着公司多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的危险，同意将拥有潜在重大设计问题的L-999给他，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IRS是隶属于政|府的治安机构。
3100年，三十四星区联盟通过法律，表示会大力支持非政|府机构研制智能系统与仿生人后，IRS便单独成立，专门扛起监察审核，包括处置违法和失格组织的担子。
可它的管辖却十分宽松，自身地位还不及当地治安局。
3131年，一间由众多贵族合立的地下研究所出现重大事故，他们私自设计的战斗型仿生人失控，仅在半天内导致两个街区内总共三万多人死亡，最后不得不动用星区警|卫军镇压下去，还牺牲了近半数的军队。
于是惨烈的‘3131’事件发生后，IRS从普通的小小事务分局彻底改整，正式成为权力次于区政|府的特级武|装机构。
某种层面上讲，他们已经是从军队里划出的分支，为保护人类不受异常智能的伤害，并防止一切风险的发生。后来定时勘察，突袭检查，伪装成顾客探访，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有幸读过一遍并记下所有IRS内的核心文件，陆明泓很清楚，L-999已经属于‘待处理’的异常仿生人范畴。
梅尔文他们一开始没有上报并移交它，其实还是想尝试修复，保留数据用作之后实验的参考。
“那么，明泓，你确实是想要它么。”
尼奥没有直接回答陆明泓的问题，他也再度安静下去，抱着叠成块的衣服，抬起恢复知觉的双腿，最后踩在踏实的地面上。
他缓缓翻动着手腕查看。
原本骨折红肿的位置已恢复如初，肌肤上的挫伤血痕不复存在。
他的脑中又闪过了那个仿生人遍布全身的伤痕，以及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行为。
“是的。”他最后点头，坦然道，“我要带它回去。”
尼奥摇着头笑，“我竟然不知道，你原来是那么记仇的人。”
这句调侃，陆明泓以一记不友善的眼刀回应。
“你想多了。”
“好了好了，我明白。”尼奥露出预料之中的神情。
此后无需多言，陆明泓换好衣服，戴严实兜帽，他与来时一样跟在对方身侧，漠视周围的一切，最后坐进卵形飞行车疲惫的合眼睡去。
若没有今天的意外受伤，他的睡眠时间固定是八小时，可治疗耗费他太多体力又折磨精神，他在住所醒来时已是傍晚。
头顶银河璀璨，周围星云流动，人仿佛深处神秘的宇宙，自身的渺小与世界的宏大在进行着微妙的博弈。
陆明泓翻身下地拍拍手掌，结束了这场震撼人心的幻象展览。灯光亮起，也带走逼真的全景投影，令整个房间展现原貌。
床，地板，靠墙可升降移动的梯子，再无他物。
这里属于尼奥名下的私人庄园，绝对的安全，僻静，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正舒展身体缓解昏睡后的酸痛，陆明泓听见房门外传来轻轻碰撞的声响。
“科林，你在外面等我。”
他一声令下后，外面立刻消停。待他终于走出房门，科林迫不及待地围着他绕圈，不断发出‘科铃’的提示音。
圆圆的脑袋和梯形的身体，一对像是鹰爪的机械臂挂在身体左右，科林的造型放在任何一家智能公司，都只能用粗制滥造形容。
它甚至还在用早已‘失传’的外接显示屏，而不是拟人化的面部轮廓。
“科铃——科铃——”
科林的方形显示屏上闪烁着大大的【！】号。
“怎么了，科林。”陆明泓边小心的避开对方，边往走廊尽头走去。
红色的巨大【 ！】变成了抖动的【>_
“请注意，三级危险物！请注意，三级危险物！”
科林的一惊一乍是陆明泓习惯了的，有时就算他拿着根羽毛标本，这小小机器人也会到处兜圈警报。
不过今天，他已经猜到科林口中的‘三级危险物’是什么了。
来到同样空荡荡的下层，他停在楼梯的最后一阶，望向角落里‘沉睡’的仿生人。
L-999。
还是那遍体鳞伤，糟糕的破烂模样。
被身边不断重复的科铃式警报吵得耳畔嗡嗡响，陆明泓不得不低头，再次命令道。
“安静，科林。”
小机器人惊恐的【>_
鞋底与光滑的触感地面摩擦，窣窣声听得人耳朵发痒，陆明泓终于来到仿生人跟前。
与L-999一同打包被送来的还有梅尔文准备的所有协议，使用说明书，印刻文书，以及正常手段无法获得的部分记录。
尼奥肯定提前向他们交代过，他更喜欢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体文件。
右手将所有资料握住，左手扶着迅速翻动页脚，几十秒的沙沙翻阅声过后，所有内容都如铁烙般，深深印在陆明泓的脑中。
他也进一步了解关于L-999号的一切。
三个月前被送至顾客家，两个月不到的期间内，总部就频频收到它回馈的异常讯号，但维持的时长很短，且每次上门检测都没有发现问题，顾客方也从未提过有何不对劲。
直到十三天前，在那顾客家发生了袭击事件。所幸梅尔文派出的处理小队动作迅速，无人伤亡。详细的经过与顾客的身份仍被保密，不过，梅尔文小组在L-999这吃过的亏，全数记录在这。
篇幅整整有三页，仔细回味完陆明泓才知道自己今天遭受的算是比较温和的了。
所有文字融合浓缩，陆明泓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仿生人L-999，在抗拒着别人读取自己的记录，并试图以错误反应和故障表现来掩盖这个真正的用意。
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没有脚下的支架台，现在陆明泓能轻松的将手搭在对方头顶。
眼皮睁开的缓慢程度如一朵花初绽放的经过，之前陆明泓没太留意，现在才发觉仿生人的瞳色是浅浅的湖蓝。
启动时眼睛闪烁，尤为明亮。
“L-999。”
仿生人同上次一样抬起眼，与他视线相汇。
伞公司的仿生人启动其实共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是初级的最基础的，关闭大部分功能，仅用于调试与调取记录。
其次为全面开启功能，是正常的使用阶段。按梅尔文送来的文件描述，这批仿生人综合了家政、护卫、交际等等各领域技能，所谓的全能型。
最后才是关键的印刻。
通过印刻，仿生人将会完成对印刻者的情感认知，延展出所谓的‘永恒不灭’的爱。即这个公司推出这批仿生人时所用的噱头，会根据主人的意愿，逐渐变成对方希望的模样。
如果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它’将会成为她所追念的爱子的模样，言行举止习惯偏好，统统再现，且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的母亲，永不离开。
如果是迟迟找寻不到心仪伴侣的单身男女，‘它’则会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根据主人的反应变化，最终完成身心上对他们的契合，且忠贞不渝，不离不弃。
突然想到梅尔文等人在说这番话时的激昂神态，陆明泓不禁发出声嗤之以鼻冷哼。
他双手端住眼前这一仿生人的头，将对方的嘴微微打开，食指往里探进喉|咙深处。
仿生人的内部温度比人类低，虽然所有组织器官仿造得极其逼真，可这份真实感，目前仅表现在视觉效果上了。
他这么带有批判意味的评价道。
经过摸索，指尖触及另一个开关处，当仿生人口腔内的温度湿度瞬间靠拢人类标准后，陆明泓不由得愣住，许久才收回手。
再握起L-999的手腕，轻捏对方的脸颊，他又被胜过自己肌肤的滑腻柔软惊艳到。稍微一拽，那层仿造肌肉甚至还有结实拉扯感。
通常情况下，会特地设计体温与触感的类别，还只是此前销量最大的性|爱型仿生人呢。
不过考虑到Umbrella设计的‘会爱’的初衷，这样的细节确实有必要。
完成二次启动，陆明泓却转身往后走。
脚在其中一处轻踩三次，地板中央自动分开，他面前升起张舒适的软椅，旁边的金属架上还摊着他还没看完的书。
坐下找到最称心的位置，陆明泓招招手把科林叫了过来。
“科林，和上次一样，从春之声圆舞曲开始。”
“科铃——哔~~”
科林摇摆着着双臂，圆脑袋像支架弹起露出下方的音孔，显示屏则从待机表情【0-0】转成了随节奏起伏的波浪线。
轻快的乐声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陆明泓仿佛是忘了家里新成员的存在，全身心投入进手中的红皮书里。
他忘了L-999吗？
当然没有。
只不过白天受了那回罪，他不再轻易用常规的方法研究对方，而是另辟蹊径的试探。
因为被打后，疼是真的疼。
若是这仿生人今后随时随地都保持这种恐怖的行动力度，他或许会考虑给对方强制调整了。
两首圆舞曲，五首交响乐已过，陆明泓仍用拇指翻页，歪着躺在靠椅中阅读。
他不需要暗搓搓的偷窥，因为靠神经系统与精神力和头部直接相接的光脑，能够将整个房间的情况传输进他脑中，再用视觉神经还原。
仿佛在这里，他就是全知的神明，而L-999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的法眼。
但令他困惑的是，二次启动后的仿生人貌似没多大变化，没有他的指令便一动不动，站在角落干瞪着眼。
名为ARIA的咏叹曲奏响，陆明泓疲态逐现，撑在手心的脑袋一下下的点动。
进行到空灵的间奏时，他终于合眼头一歪，窝在软椅中睡去。书从他手中滑落在地，咚的一声砸在脚边的地毯上。
陆明泓睡着了，科林仍在尽心尽责的‘唱小曲’，两只机械臂偶尔还会随着节拍摇晃，在空旷的场地内转圈圈。
这样的画面因为有暖色灯光的加持，显得尤为温馨惬意。
而几乎成为背景板的L-999，也终于有了动作。
起初是眼睛频频扫向酣睡中的陆明泓，像是担心被发现，它都在一瞥后立即收回视线。
这样过去几分钟，它转动脑袋，按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打量着房间。
没有门，没有窗户，单向的玻璃墙外能看到被一层绿树隔绝在外的荒芜沙漠。
身体开始行动时，仿生人刻意压制着动静，缩手缩脚弯着腰。它似乎对找到出口有着异常的执着，两手一直抚摸墙壁，探查感应开关可能存在的地点。
几圈下来找寻无果，它确定无法离开后便垂下头，一步步朝原位走去。
途径陆明泓躺着的软椅，目不斜视的它忽然转过头。
盯着陆明泓快十分钟整，它的蓝眼珠下瞟，锁定了那本红皮书册。
书封并非单一的填色，而是在纯红的基底上绘制着纤细精致的玫瑰图案，书脊处则纂刻着一串金色文字——Le Petit Prince。
这不是任何一种星区的用语。
被书与文字吸引，却又忌惮着陆明泓与沉浸放歌的科林，L-999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回归原位。
仿生人背对着自己时，‘沉睡’中的陆明泓，嘴角露出抹短暂而难以察觉的笑。
他或许，找到L-999的最佳观察方式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