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向上的螺旋, 向来是最好的展示列位之一。不仅是有限空间的精简节省，还能利用恰到好处的顺序错位，凸显展览品间细微的差异。
在这百人舞厅规模的陈列馆，便按此方式容纳下近千个仿生人。而已经移除‘展品’的空容器则被升至最上层, 充当了反射灯光的彩色镜面。
地上的人影们在缓缓移动。
以身着酒红风衣的贵气男人为首, 伴着他拐杖驻地的钝响, 他身旁的褐发职员与他相隔半步，恭敬的让他先行。当他在某一沉睡的仿生人前驻足, 才会主动为他介绍。
两人身后的不远处，还一直跟着位频频掉队, 总爱擅自停下的‘幽灵’青年。
沉默不语，脱离队伍, 另外两人的交谈似乎无法引起他分毫兴趣。
而与气派亮丽的红衣男人相比，他黑白灰的衣着打扮实在看不出特点, 他又刻意将宽大的连衣帽包住脑袋。于是视线无论怎么扫去, 都只可瞥见几缕翘出的发丝, 与藏不住的瘦削下颌。
这番画面映在顶部的圆镜内, 都变成三个前行速度不一的渺小黑点。
拐杖声最后于环形展览线的终点停止, 红衣男人站定后双手相叠, 搭在了球形握柄处。
原本侧身的他，特地转过来与佩戴‘梅尔文·洛斯’铭牌的职员交谈。
“确实, 令人叹为观止。洛斯博士, 您与贵公司, 或许将会是这一纪元中名垂青史的开辟者。”
大提琴般优雅沉醉的声音给予了肯定的赞扬。
梅尔文·洛斯依然谦逊尊敬, 微微鞠躬表示感谢, “伊夫林阁下您谬赞了。我与我的共事者们不求声名大噪，只是期望能在这一领域借助前人的台阶, 极力触及真理所在之处。”
“而这方面我们的成就与您的贡献相比，真是让我们自愧不如。”
炽热的崇拜眼神，证明梅尔文所言的真实度。
尼奥·罗伊·伊夫林，改正并完善神经元测序技术的博士，是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年轻的，成功创造出拥有独立思维，产生反应的人造大脑的奇迹天才。
这位天才在取得盛誉之后虽迅速隐退，并明确拒绝培养学生等类似的邀请，但却一直以其他方式活跃在各个科研界。
例如，以庞大的家产资助自己所看中的项目或团队，动用人脉为优秀的后辈牵线搭桥。
若七十年前没有尼奥·罗伊·伊夫林出现，这三十四个星区或许不会是如今这般繁华安逸。
出生于贵族世家，接受着最上等的教育，参与过早年的护卫战争，即使他不复当年的青春，脸上细纹已现，右眼与左腿因为实验与战争还留下不可修补愈合的伤，成了半个瞎子与瘸腿。
可这位受人敬畏的真正绅士光是站在那，其凛然气势比起当年仍有过之而不及。
梅尔文今年正好六十四岁，在人均寿命已达两百岁的3274年，面对一百五十多岁的尼奥，他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小毛孩。
偶像与追逐的目标就在眼前，他难免兴奋得忘了职业精神，渐渐谈起了任务以外的话题。
直到尼奥微笑着抬手示意道。
“我想，愉快的闲聊应该先放一放了。洛斯博士，今天的主人公可不是我啊。”
为自己犯的错羞愧，梅尔文连忙道歉，并看向身后。
是的，今天的主角不是他，或他的偶像尼奥。而是尼奥阁下带来的古怪孩子，陆明泓。
关于陆明泓的来历，他们仅有的信息只是尼奥先生的一句‘这是我监护下的孩子’，其余一概不知。
可尼奥先生之所以找上他们，或更准确的说，接受他们发出的邀请，就是为了这个‘机械症候群’的病患。
机械症候群是一种尚未确定病原，危害与疗法未知的罕见病症，而其特点则与名称相衬。
患上该病的人在神经系统正常的情况下，肢体行为与肌肉的控制上会越来越僵硬，不受控制地重复同一动作。
得病初期的症状非常不明显，首先是表情逐渐趋于单一，可以是一直微笑，愤怒，或面无表情。接着是口语表达能力日渐退化，直至无法理解原有的语言知识，无法与任何人沟通的地步。
因此，根本无法在生理上找到可诊断的标志。
而当症状步入中后期，病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原始的，已经生锈即将报废的‘机械’。即使体内各个脏器能配合医疗舱维持人继续存活，但在随时会来临的‘报废’时刻面前，这点支撑无济于事。
所幸，机械症候群迄今为止才在所有星区内发现三百例不到，大部分的患者被发现后，都被各区政|府收留，进行特殊看护，也为研究这种病症助力。
最初流传的说法是，机械症候群是人类精神力开发的后遗症，精神力越强的人，就越容易出现病变。
可后来经过统计发现，无论是精神力为S级及其以上，经过特殊训练的战士，还是实力一般乃至中下游的C、D级普通人，患上机械症候群的占比例相差无几。
后来又发生种种出乎意料的事件，令治愈机械症候群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官方也一直未公布病症的所有相关内容。目前人们能做的，只能是在发现自己患上该病后申请救助，好让自己的后半生过得没那么痛苦。
梅尔文没有接触过机械症候群的患者，对该病的了解仅限于资料能直接查到的范围。
不过有一点，是大家都共有的‘常识’——与机械症候群患者打交道，是最让人头痛的事，没有之一。
从进入公司到现在，这一路上他无论怎么花心思费尽口舌，甚至直接热情搭话，那陆明泓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他。
想走哪就去哪，想停就停。除了会对尼奥阁下点头回应外，就像个木头。
不，说是铁皮古董机器人都不为过。
而现在这个铁皮古董机器人，正两手插兜面朝容器间的缝隙，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陆明泓的背影，梅尔文终究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尼奥阁下，虽然我很愿意为你效劳，也感激你选择相信我们。可您的要求是，为陆先生选一个适合的疗愈对象。我们的确有在产品中设计这部分功能，但这······”
治疗机械症候群，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尼奥嘴角一弯，了然的笑道，“这点我自然明白。来前太匆忙我没交代清楚，是我的过失了。鉴于各种原因，接下来我说的，我希望洛斯博士你能暂时为我保密。”
偶像当着自己的面，以这种口吻说出这番话，情绪高涨的梅尔文当即发誓，起手时差点撞歪自己的眼镜。
果然，如梅尔文猜想的那样，尼奥正在进行对机械症候群的秘密研究。而陆明泓是他第一个被观测的患者，且在他的训练治疗下症状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
“更详细的内容，我就不方便透露了。只是过些日子我需要外出很长一段时间，正好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替我看顾明泓。”
按捺着刚才的激动，梅尔文不禁疑惑道。
“您身边，难道找不到合适的看护者吗？”
以伊夫林家族的财力，尼奥自身的人脉与信誉，直接把陆明泓送到星区联盟最安全的中央基地都可以。
“我想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想找谁去在生活上照顾他，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家政仿生人都能做到。况且，他是个极其聪慧的孩子，他拥有的天赋或许能超出你我想象。”
尼奥说着摊手，露出手套掌心里的纹章刺绣，“我需要的，或者说明泓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产生‘脉冲信号’的人。”
身为相似领域的学者，梅尔文稍微思索一番便理解对方的意思。
“您是说，要给他找到一个引起他‘刺激’的物体？”
“能这么理解。实不相瞒，此前我已拜访过其他家公司，但他都没能找到喜欢的。”
尼奥含笑点头，也就此结束话题。
了解到这些后梅尔文心中不禁忐忑。他也无法保证，‘机械病’的陆明泓能否在他们这家刚刚兴起的Umbrella找到想要的。
满是汗的手一拍大腿，他向尼奥交代了几句，便再度朝疑似发呆的陆明泓走去。
“陆明泓先生，您目前有感兴趣的款式么？”
对方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于是他拿出五倍的热情，契而不舍的介绍起面前的仿生人。
他们Umbrella推出的仿生人，其实尚未正式投放市场，此前也只专注研发于现今最受欢迎的超感游戏。
但整个项目在公司成立之前就开始了，他进入后已经是研究的末尾，核心部分即仿生人的中枢程序系统，早由高层彻底完善。而他与小组同事负责思维集成，填补数据库的部分工作，也参与了所有的产品检验。
除去不得不遗憾销毁的失败品，至今他们创造出的成品、替补品共有一千两百个。
这些仿生人中有一大部分专门用于内测，先由他们这方选择合适的买主，谈妥后签订协议再进行交易，便于后续进行追踪研究。只有少量借助超感游戏捆绑投放到高级市场，等着顾客主动联系。
尼奥阁下与陆明泓是属于前者。
从型号0-010介绍到Z-879，梅尔文说得口干舌燥，可陆明泓仍不为所动，期间还会突然调头转身，或站在原地，机器死机似得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梅尔文真的怀疑对方就是个披着皮的机械人。
束手无策的梅尔文有抽空看了眼尼奥阁下，无奈的发现对方也是袖手旁观的态度，完全没有要来帮他和陆明泓挑选的意思。
或许经过之前的几所公司和机构，尼奥阁下早看透真相，不会随便去与陆明泓打交道了。
因为，肯定得不到回应嘛。
才过去半小时，梅尔文却像连续加班半年那样心力交瘁，而他两天加起来说的话，或许都没有现在的多，以至于他好像产生了错觉，听到陆明泓肯开口问他。
“那个，也是你们的仿生人？”
“啊，那是——”
感到震惊，梅尔文张着嘴看向身侧。
随性乱走的陆明泓这回竟站在他右边，抬手指向空隔最多的角落。
若单看外表，梅尔文绝对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机械症候群的病人。出众的容貌与帽檐下幽黑深邃的双眼，就算面无表情，也只会下意识的认为他性格如此，或是青年人故作深沉冷酷的耍帅。
“那个，也是你们的仿生人？”
梅尔文一时忘记回答，陆明泓开口问了他第二遍。
回神后深深吸了口气，梅尔文终于将注意力转向对方所指的地点。而他不由得一怔，颇为抱歉的说道。
“陆明泓先生，那个的确也是我们的仿生人。那是——”他边说边走上前，试图看清编号。
与其他好好待在容器中的展览品相比，这个仿生人实在是凄惨，它周围都有空着的养护容器，可它却垂头被冷落在空隙间。
它有着年轻男性的躯体，相貌的年龄设定上倒是与陆明泓差不多，二十至三十五岁间，才一只脚踏入成年公民的门槛。
不过站在气质样貌各方面出挑的陆明泓面前，娃娃脸挂彩又驼背含胸的它，实在是逊色不少。
“L-999，这是不久前刚被退还回来的一款，很遗憾它的内部程序貌似出现错误，一直没能调试好······或许之后只能送去销毁了。”梅尔文语气惋惜。
这里的每个仿生人都是他看着创造的，他仿佛就是他们的父亲 ，带着期待迎接他们的降生，又包含无奈与悲哀，送他们走向死亡。
“他做了什么。”
当陆明泓对自己说第三句话时，梅尔文不会再惊诧得丢魂了，他回忆片刻后叹道。
“他袭击了我们的顾客。所以，还没到正式的印刻阶段，他就被我们接回来了。”
听到这，陆明泓若有所思的垂眸。
当梅尔文以为他又将陷入‘机械病’状态时，却见他两手背在身后，侧过脸眼神冰冷。
“第一，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被伤害而无动于衷。”
“第二，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除非与第一条矛盾。”
“第三，必须保护自身安全和完整性，除非与前两者矛盾。”
“3100年协会公会已明确法令，无论何种功能，型号，用途，任何机器与智能体都必须遵守这三大守则。你们的仿生人，却在尝试投放市场前出现袭击人类的行为，我是否能怀疑，你们的产品存在根源上的劣质问题。”
一通话说下来流畅又自然，让梅尔文哑口无言。不等他解释，陆明泓又擅自走上前，手在待报废的仿生人后颈摸索片刻，随后搭在它的头顶，放置数秒。
仿生人的眼睛亮了亮，眼皮抖动。这是启动的前兆。
可启动的正确步骤只有他们公司内部成员知晓，他们还特地设计成与众不同的方式。
这陆明泓怎么会知道？！
接二连三遭受由机械病患陆明泓带来的冲击，梅尔文瞪着大眼，他回头与笑容期待的尼奥对视时，才终于相信对方所说的‘聪慧’、‘天赋高’的说辞。但沟通困难的难题还是不变。
那么现在呢？
这人是想现场检查他们的仿生人是不是劣质产品吗？
梅尔文：“陆先生——”
“你说它袭击顾客。那么你怎么解释，它外表皮的剥落伤，腕部，颈部，链接端磨损。你难道会告诉我，他是脑子出问题了，不但自己撞伤自己，还要去袭击主人？”
不知该形容这是咄咄逼人，还是不懂委婉，梅尔文苦恼的扶着头。
可谢天谢地，远远观望至今的尼奥阁下终于肯来救场了。
“你若真的好奇发生过什么的话，明泓。你应该询问洛斯博士，你能否在这调取它的记录。但更进一步的探索，可就过分了。”
偶像的话头一次在梅尔文听来异常刺耳。
尽管他敬重尼奥阁下，且作为公司接待的代表，理应用最好的态度去完成顾客的要求，但被送回的仿生人记录，明显是属于与另一方顾客的保密范畴。
更重要的是，调取问题仿生人L-999的储存记录不是易事，否则他自己也不会把它晾在这这么久了。
一声明显的‘咔哒’来自L-999胸口，它完全睁开了眼，抬头直起身体。它脚下还有固定用的支架，因此它一挺直，就比面前的陆明泓高出一个头。
靠猜测成功启动仿生人，可具体的运行指令陆明泓当然不知道，也没必要一一尝试浪费时间。既然有了尼奥发话，他直接对梅尔文说道。
“怎么调取。”
真的简单粗暴到极致。
进退两难，梅尔文最后在陆明泓固执眼神下妥协。
“编号名再加上指令，它会根据关键词自动辨识，很简单。”
得到答案后，陆明泓接着无视愁眉苦脸的梅尔文，他又上前一步靠近睁着双眼的仿生人。
近距离仔细看，他还能看到它脸颊上，耳朵上、包括头皮层组织里的刮擦痕迹。
他沉声呼唤着，“L-999。”
仿生人双眼眨动，视线从脚底移至他的脸。
与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对望，感受视线交汇的真实感，陆明泓不得不赞同梅尔文·洛斯先前夸张的开场白。这的确是他目前所见的，最完美前沿的仿生人。
至少在像人这方面，Umbrella做到了行业内最高。
而他继续道。
“启用内部数据查看。”
这专业精准，且疑似故意钻漏洞以便查探更多资料的用词，又让后方的梅尔文面露难色。不过他真正担心的，还是这问题仿生人的反应。
L-999就这样呆滞许久，突然头一歪回答。
“提示，回复，内部数据已销毁，已销毁。”
这个回答令梅尔文叹气，让陆明泓皱眉，也让看戏的尼奥不禁拄着拐杖走过来。
“销毁？”尼奥显然不相信。
像是一闪而过的幻象，L-999的眼珠子飞快瞟了眼尼奥。
陆明泓也持有相同的看法，于是他第二次改换方式指令。
“按时序查看L-999功能全项记录。”
原以为会得到功能变化的所有过程记载，借此推断异状发生的节点和原因，谁料这仿生人缓缓抬起了下巴，看着天空。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噜，咕咕哒！”
陆明泓：“······”
一旁的梅尔文终于忍不住坦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没办法把它处理。我们实在······”
没体验过梅尔文整个小组的糟糕经历，陆明泓自然不肯就此罢休，他踩上仿生人的固定支架，又将手覆在对方头顶。
仿生人重新低下头，状态恢复启动的最初时刻。
“L-999，回答我的问题，L-999的外层躯干损伤是如何造成的。”
揉捏眉心的梅尔文脸色骤变，张嘴试图阻止陆明泓。
可一切已经太迟了。
只见L-999眼睛快速眨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拳，重重锤在了陆明泓的腹部。
体质才过B级一点，算是普通人中的鸡肋阶层，又被猝不及防重击，陆明泓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化作流星，沿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轨迹飞到五十米外的地上。
他甚至还有弹性的颠了颠，又滚出几米才挨着其他仿生人的圆柱容器停住。
当时按下紧急救助键的梅尔文，了解到关于机械症候群的另一件事。
那就是身体痛起来的话，机械症候群的表情果然还是那么丰富。
肋骨断裂三根又手腕骨折的陆明泓，在一路吐血并被送进医疗舱时的面部表情变化，实在是精彩纷呈，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