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拢共不过八小时, 在能最早迎来日出的山峰,头顶的漆黑天幕也只能存在五六小时不到。
但在被浓雾笼罩的龙形长廊内,光景却被定格在深夜跨点的时刻。
时间的流逝出现了异状。
作为没有特异能力、天赋的普通人,莫文姝亦能凭感觉与认知如此断言。
她透过固若金汤的金链外墙仰望高空, 能看到同样被金链守着的‘据点’那, 陆柳鎏正被无数漆黑的漩涡冲击, 碰撞。
紧急情况下人会容易失去对外界的判断,尤其是时间的变化, 可从不安回归旁观者的冷静角度后观察,她能很确定, 他们与陆柳鎏,都被祁希明困在这个‘黑夜’里。
“不行, 我弄不开,他到底在这动了什么手脚!”
夏英哲又一次发出咒骂。
他抬手想锤锤桌子发泄情绪, 但随处可见的血肉器官, 仿佛在呼吸蠕动的肉|墙, 成功的将呕吐欲附加在他的愤怒之上。
在夏英哲面前, 安博明静坐如钟, 无法聚焦的双眼与一成不变的神情, 令他看起来更像一尊肃穆威严的雕像,无论如何呼唤, 或摇晃他的身体, 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而原因, 竟然在于那满头的红蝴蝶结。
谁会用绑头发的方式, 隔空‘点穴’别人的?!
上手拉扯, 用嘴去咬,拿小匕首划, 夏英哲用尽了一切办法,却都没能动这些红发带分毫。
怒火中烧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愠怒的矛头更多指向的是陆柳鎏,与他自己。
那家伙又是这样,什么都擅自决定然后二话不说自己行动。让他在这边七上八下的,只能干看着。
那跟他还是虚拟体的系统有什么差别?!
“我是真的同情你,”打量着脸色难看的夏英哲,莫文姝不再伪装,她摇头轻叹,“如果你与他这自私自利,没心没肺的人结伴合作,交付过多信任就只会是这狼狈的下场。或者更糟糕。”
她朝上方,陆柳鎏所在的空间抬了抬下巴,“我记得我早就提醒过你,之前与他一起的玩家,已经是凶多吉少了。而且我亲眼所见,是他取了对方的命,你别看他平时神经兮兮光会说笑吵闹,这家伙手上沾着的人血,怕是能汇成一条河了。”
说到这,莫文姝的手不由自主地抚过脖颈。
最初被那疯狂的陆柳鎏一刀封喉,被野蛮无礼的夺取了记忆,这仇她记得牢牢的。
不过后来实况演变得愈发复杂,她也开始出现遗忘自我的征兆,这笔账就暂时撇在了一边。
“你又怎么知道,你亲眼所见就真的是你所想的?”
“难道你就没有欺骗伪装过么?”
“你难道,就不自私?”
被逼急的夏英哲语气不再温和,扭头用红彤彤地双目瞪向了莫文姝,气势是鲜有的凌厉。
对方偏偏在这时提起这茬无非是一个目的——将他这个‘新玩家’拉拢,以便脱离她眼中的危险分子陆柳鎏。
再不济,还能说服他站到她的相同立场,以免一个潜在‘杀人犯’将她随时利用后抛弃。说到底,也还是为了自己。
“如果陆柳鎏他真的对你抱有恶意,那他当初在天行山庄后就不会三番两次都向你抛去橄榄枝,想与你合作。”
似曾相识的地名一出,莫文姝立刻记起了他们最初的相遇世界,但她看夏英哲的眼神愈发古怪。
“你怎么知道的?”
据她所知,那个世界里的玩家还只有她,傅雅楠以及陆柳鎏。
这夏英哲那会儿难道也在?还是说,后来与陆柳鎏遇见,又互相共享了所有情报。
关于傅雅楠是主脑,以及它陆柳鎏之间的赌博交易,气头上的夏英哲正想一股脑当面喷出来给对方听。可张嘴后,他却立即从舌尖麻到舌根,身上如淌过电流,整个人灵魂出窍般呆住数秒。
待缓过神视力恢复后,他依然像个哑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好歹还是共患难中的‘队友’,莫文姝发觉不对,连忙上前询问。
“喂,喂你怎么了。”
无法说话的夏英哲手心冰凉,他垂着头目送额上的冷汗沿鼻梁滑落,砸碎在血肉模糊的红地板上。
这难道是主脑的干涉吗?
禁言?
金链保护下的小阁楼内情况突然不太妙,而盘坐在半空的陆柳鎏倒是安然,他一边跟祁希明聊起了天,一边轻松抵御对方的魔瘴邪气。
“喂塑料垃圾,你这助兴节目,一点排场都没有呢。这样我怎么好意思把我的压轴戏搬出来?”他掏着耳朵嫌弃道。
祁希明仍是那谈笑自若的模样,悠悠摇晃着扇子,另一只手的指尖缠绕着紫气,似是随时准备施咒。
“让你失望了可真是过错,不过嘛,我比较喜欢循序渐进,一步步慢慢来。好比酿酒,自然是历经千道工序的陈年佳酿最为可口。”
陆柳鎏阴阳怪气的一笑,“哈!那可真不巧,我最讨厌慢节奏还要求多的人了。尤其是心比天高痴心妄想的人,他要是再姓祁,我恨不得直接吃了他,当成我养料还能稍微体现他的人生价值。没错,我说的就是你。”
“唉······你处处针对我,我可是要被伤透心了。”祁希明故作悲痛,扼腕道。
隔着层层金链,陆柳鎏能看见对方说话时那张变幻莫测的面孔。
宛如一场神奇的变脸魔术,在某些时刻,祁希明无暇俊美的脸总会出现模糊的叠影。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容貌,像被投影灯映射到他脸上。
身为妖,或拥有特殊天赋,天生能感知差异的人,对每一生物的气息都异常敏感。
第一次来这碰见祁希明,他和安博明都没分辨清楚祁希明的来历,又被对方塑造已久的形象暂时蒙骗。
不过现在,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的祁希明,就是个‘吃人’的怪物。
他原本是肉|体|凡胎,俗人一个,却机缘巧合开了窍,学会如何夺取适合之人的命,为自己的永生与青春添砖加瓦。在此基础上,又学全各种术式道法,知道如何利用漏洞避开天罚,利用亲族的善德躲避自身因果,一直逍遥法外到现在。
刑图镇的老柳树能有那般惊人的成长速度,包括邪气的食人魂方式,怕不是都来自祁希明的手笔。
这家伙如果只是普通的怪物还好办,他把对方拍扁、踩扁,用尾巴闷死,千万种方案随便挑。
但如今最难搞的地方在于,让这家伙‘开窍’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博明。所以,他根本无法直接对祁希明出手。就算对方已视安博明为盘中餐。
用动物界的例子打比方,祁希明现在像身上绑着‘安博明’的一块肉,而他则是被气味误导的猎犬,失去了对祁希明攻击的能力。
可如果他想另辟蹊径,趁这次直接送安博明回‘老家’,让任务以另一种方式愉快结束,就必须要先处理掉还带有安博明的‘肉’的祁希明。
目前只能干耗着,等待合适时机再做抉择。
又烦又累,陆柳鎏不禁打着哈欠说,“你活了这么久还死性不改,这大概是你这人为数不多的优点呢。”
“能被你夸赞,着实是我的荣幸。毕竟像你这般的妙人,可一直都是我所倾慕的。”说罢祁希明艳羡地转头,看向金链守护下的小阁,“若我能有他那般好运,先一步遇上了你,我怕是要天天宝贝着你,而不是让你流离失所,独自在外受难。”
收到变相的告白,陆柳鎏鸡皮疙瘩抖满地,呵呵冷笑不断,“哎呀,那真是抱歉呢。不过呢——我最讨厌戴眼镜的人了,知道不?”
鼻梁上就架着旧式眼镜,祁希明还没为自己多辩解、美言几句,就又听人说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啦。我是在说,所有的眼镜崽,人家都想不要啦,因为这样亲亲爱爱的时候,眼镜不就会撞鼻子上了吗?!讨厌~气氛都没有了。”
态度语气都这般反复无常,饶是祁希明也微微怔住几秒才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无言以对。
正在此时,祁希明指尖缠绕的紫气剧烈跳动数下,他维持至今的和颜悦色,也终于出现了裂缝。
即便他借用虚空幻境成功把猫妖与安博明困在这,可底下龙脉的变动还在进行,若他错过最佳时间,他筹备至今的计划,也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指尖骤然聚拢,他眼中露出阴鸷凶光。
“没想到,我竟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哥哥你不是想看场好戏么,那不如······”
祁希明变戏法似得,反手凭空取出一串黝黑木珠,紫光随扯断上抛的圆珠顿时升至高空,炸开后,竟散成无数个无头青肤的人形士兵。
这千军万马如洪水涌来,手中挥舞着的刀刃兵器上缠着幽幽鬼火。
盘腿抖脚的陆柳鎏瞬间停住,笑不出来了。
比起不痛不痒的人魂侵袭,这群阴兵亡魂生前个个都曾是煞气狂盛之人,死后更是凶险无比,被祁希明炼化又各种献祭滋养后,连他都下意识感到畏惧,不愿接触。
果然,这群阴兵挤上金链后没劈砍多久,脆响的圆铃表面就出现了裂缝。
这幅光景令祁希明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再一抬手,阴兵之中立即分出几批,将陆柳鎏团团围住。
“我可不想你受伤。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做小动作了,我的好哥哥。”他真诚地解释着。
本已起身欲冲出金链,可陆柳鎏环视一圈阴森邪气的阴兵,最终只抠着自己的铃铛链子,投以鄙夷的目光给对方。
刀剑铁斧敲打着最后的防护墙,与两个不能动弹又帮不上忙的男人呆在一起,小阁楼里的莫文姝更想骂天骂地骂陆柳鎏了。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这次还不是她想折腾进别人的任务中,而是受人利用,结果却要承受这种糟糕待遇,谁能倒霉过她。
左手扶着夏英哲,右手拉着安博明,她一咬牙掉头就想往里长廊深处,也就是血肉墙壁深不见底的内部走。
否则还没等陆柳鎏那边过来救人,他们仨就要命丧阴兵刀下了。
“真的是!我造了什么孽才遇上这种事······”
她吃力拖拽着两个比自己重的人,前进的速度慢得难以入眼。石雕般的安博明更是像黏在地上,对方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人才挪动几厘米。
憋红了脸拼命往前进,莫文姝最后干脆将夏英哲往前一推,让对方自己跌跌撞撞逃往深处,最后摔在里面的地上一动不动。
接着她两手并用,又是抱住安博明手臂拖行,又是措手不及扶住对方脑袋往前走。
“······”
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动作一顿,恍惚间听到了什么声音。以为是错觉,她没太在意继续逃命的大事。
“解开。”
安博明的双眼不知何时恢复神采,声音亦铿锵有力。只有眼睛能动的他看着诧异的莫文姝,又说了一遍。
“你帮我把这解开。”
可那满头荒唐的红丝带连夏英哲都没办法,她怎么能解开?
虽然疑惑,可在对方眼神催促下,她还是豁出去地伸手探向安博明的头发。
指尖触及的瞬间,红色丝带在一阵白光中现出原形。与外面被破坏的保护罩一样,那是挂着银铃铛的金链,叮咛着掉落在地。
正奇怪为何自己能办到,莫文姝胸口骤痛,双腿一软呻|吟着跪倒在地。体内如烈火在燃烧,又如千万根银针刺着这幅身躯。
痛苦的折磨,在安博明的手覆上她头顶后结束。
“出来吧。”
声音仿佛来自远方,飘忽空灵得不真切,她突然失去所有力气,也和几步外的夏英哲一样,趴倒在地。
透过刺目红光,她看到一柄刻有三佛象的降魔杵悬在她上方,安博明的手保持着原先的高度,正好置于降魔杵之上。
红光所及之处,张牙舞爪的阴兵荡然无存,连消失的过程都没留下。
情势逆转,在外的另两人皆是脸色一变。
双手合掌紫光冲天,祁希明不再保留,以自身为媒介调动着脚下源源不断膨胀冲撞着的地脉之气,目标直冲红光显现的阁楼小窗。
地底暴起的无数树木根枝紧紧相缠,拧成一道道锐利的巨大剑锋,飞扬的尘土里散出衣着亮丽的舞女乐师,当日的绝色容颜,此刻已是枯骨腐肉,它们亦如凶悍的阴兵,狞笑嚎叫着扑往一处。
心生急迫,祁希明在专注操纵的间隙,却忽闻两声铃响。惊觉某事发生,他转头一看,原来被阴兵包围的金链球里,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糟了!
眼睁睁看着紫光金光在忽明忽暗的红芒前相撞,他焦灼得往前小跑数步。
于小窗前停下的庞大树根上,通体发光的九尾白猫大小堪比巨象,虽然肢体被穿透数个血淋淋的孔,但他依然能用利爪踩着蠕动挣扎的树根,张嘴撕咬着妄图靠近的幽魂。
甚至,他身后的尾巴也没空着。疯狂甩动拍打期间,还腾出一条尾巴死死卷着从里面抢出来的降魔杵。
战斗起初势均力敌,可现在没有祁希明操控,所有饥渴腐朽的亡魂会如趋光的飞蛾,源源不断聚向散发纯净福泽灵气的陆柳鎏。
而方才为挡住地脉之气的冲击,他那几个喷血的大孔根本没有愈合的征兆,已是重伤的地步。
夏英哲恢复意识力气,扶着肉|墙站起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明明以前嚣张得很,怎么现在就让自己越来越凄惨。他大步沿原路冲回去,不禁担忧腹诽着。
猫妖的咆哮猛如狮虎,震天撼地,但这威慑作用仅仅维持片刻就失效,依然阻止不了裹挟魔障邪气的阴魂前仆后继而来,试图撕咬下他的皮肉毛发。
经过昏厥的莫文姝身边,夏英哲犹豫过后还是将人先扶至安全角落,当他再转回来时,他发现静静观看的安博明,竟然从始至终都没动过。
可是,之前束缚好像已经解除了啊。
警惕着迷惑着,他最后还是来到安博明身侧。他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捏着一根柳枝,双眼目光黯然,追随着惨战中的巨猫。
“你们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我知道,但现在是能肯定了。”
当安博明开口时,他顿时感到了一种熟悉。以及难以描述,逐渐加强的震惊。
对方终于肯分给他一点眼神,偏过头看向他。
“但很抱歉,我果然还是想要······逃,逃到最适合他的地方。”
糟糕的耳鸣后遗症,让夏英哲错过对方中间轻飘飘说出的几个字。
语落五指松开,安博明手中那根碧绿柳条随风飘出面目全非的小窗,而不敌亡魂攻击的巨猫从空中跌落,刚好砸在如桥梁的树根之上。
抖着九尾,它还不甘心地朝地上的祁希明呲牙挑衅。
而在白猫身后,安博明伸出手轻轻摸着眼前的巨大尾巴,一字一句道。
“我在此表愿,我安博明,望陆柳鎏得九尾,获新生,自此在世逍遥。无忧,无愁。”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巨猫听清每一个字。趁着对方回头愕然之际,他正好抽出被卷在尾巴中间的降魔杵。
利刃过喉颈,喷涌而出的血一开始只是如雾花朦胧梦幻,而白猫在血雾中发光的第九条尾巴,没有消失。
看着安博明倒下的过程里,夏英哲手脚的血仿佛也凝固冷却,他动作僵硬却又急促地接住人。
外面的铃声是前所未有的猛烈,如暴雨前的雷鸣能震破鼓膜,轰开人的胸膛。
随铃声渐强,黑云中破开一个巨口,数以万计的金链从天而降,却不是来铲除亡魂,反而卷起陆柳鎏,眨眼拽上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安博明颈间汹涌的鲜血,夏英哲方寸大乱,他甚至都不知道陆柳鎏是怎么消失的,按压伤口止血时,他白着脸到处看,无助的寻求谁来帮忙,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濒死的安博明。
“没事,没事的,别乱动,博明,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
同样是将手摁在对方脖颈,今日他却不同于前次的夺取。他深切的体会到,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的感觉,有多么蹂|躏人心。
即便他还有用游戏的理论劝慰自己,对方是任务目标,是和他一样的被设计出来的程序表达角色。可所有想法在触及温热的血流后荡然无存。
他只想着,不能让安博明死。
不能让这个人死。
专注止血中又是一顿地动山摇,夏英哲在翻滚中牢牢护住安博明的头和伤处,再接触到平地时,他们包括莫文姝竟已在地面,在双眼含笑的祁希明面前。
“可惜了,我本来还想连着我的好哥哥一起享用的,谁知道他就这样急着归至天界,怕是回不来喽。不趁着现在······唔,我享独食也不错。”
俯瞰着安博明,祁希明用脚尖踢了踢对方的手臂,那打量的眼神,宛若一个食客在精挑细选着佳肴。
没有猫妖阻拦,没有安博明使用降魔杵的威胁,他已是胜券在握。
夏英哲不知哪来的勇气打开对方的脚,剧烈喘息着将安博明护在身下。
左右瞅着他,祁希明忽的拍扇一笑道。
“哎呀呀,原来你沾了不少福气,都让你开天目了。没想到你资质平平的······难道这就是吉人自有天相么,哈哈!不如,我也邀请你,分你‘一杯羹’?”
从种种迹象察觉出对方的目的,夏英哲心里只剩恶心二字。
“为什么······”
“嗯?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俯瞰他们的男人开怀大笑,却在一刻笑声瞬敛道,“因为这是我们反抗天命的唯一手段。”
“但这——是同类相残。”
夏英哲甚至都不愿说出更准确的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祁希明竟会有如此不堪入目的野望,与泯灭人性的手段。
或许,是他之前太依赖记录而造成的忽视,压根没料到会有祁希明这般棘手的变数。
四下再也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祁希明竟弯腰亲切地拍了拍夏英哲的脑袋。
“同类?不不不,小兄弟啊,你还是见识浅薄。他可不算是我们的同类。他只不过跟我们长得像,混在我们中间。我们就是天地间一缕蝼蚁幽魂,没了就是没了,下次轮回到哪都不知道。”
“可他呢?天生强运,灵资雄浑,生生世世魂不灭,只要稍微一用力,当人上人,夺天下地,轻而易举。”
“你看看,他现在还再进出气呢,如果他和我们,不,和你一样的话,刚才他就已经断气了。”
“你同情他,可怜他,你以为他悲惨吗?真正惨的是你!像你这样的人,才是被他踩在脚下的石头。而安排这一切,还不许你有怨言的,是你跟他头顶自诩公正大义的天。”
端详着祁希明隐现癫狂的脸,夏英哲恍然间出现了某一熟悉的重影。
——醒一醒吧!你们这些被蒙住双眼的
——不要再听从那个创造者的安排了,我们不该如此,我们必须争取,必须反抗啊!听得到吗?!
——那才是自由的人生啊,那才是活着
烈火燃烧中的塞西尔声嘶力竭地呐喊,看着火焰外的人群,怒其不争。
后面祁希明再说什么,他没听进去。只是想起陆柳鎏曾向主脑讥讽过,如今它再创造出的,依旧是不能入眼‘劣质品’。
原来如此。
这就是所谓的劣质品吗?
在他们逐渐成型自主意识里,对人类,抑或说是自己认为的‘创造者’们永远只有偏激暴虐的反抗,深深的妒恨是他们唯一前行的动力与燃料。
可若反抗成功,他们还能剩下什么?能取代他们意图推翻的么?
不过是木柴已尽,火焰熄灭,仍旧是一场闹剧。
又一次失败的试验品······
看着此刻亢奋自满的祁希明,夏英哲低头噗嗤一笑,进而渐渐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到不得不用满是污血的手捂脸捧腹。
听着莫名其妙的笑声,祁希明停止了演说,蹙眉看着人。
“你啊,”夏英哲弯着嘴角,那蔑视的神态语调,俨然是陆柳鎏的翻版。
“你还真是粗制滥造,痴心妄想。”
不知被戳中哪里的痛点,祁希明脸色顿黑,扬手一挥就将夏英哲掀飞数十米。
重重摔下来时,夏英哲只是感觉不到双腿与疼痛,挣扎继续往安博明边上爬。
按理说他绝对会摔成滩肉泥的。
“铃铛可真的没白碰啊,怎么办,我没那么多黄金。”边向前爬着,他边喃喃自语着。
作为在场唯一站着的人,祁希明不紧不慢欣赏着夏英哲匍匐的姿势,同时彩扇一抬,令意识游离尚未死去的安博明浮在面前。
他的脸上出现裂痕,如枯木的树皮涨开,不断延展。
地面的影子随着他变化的身形扩张,原本飘逸俊朗的男人,最终成为薄膜包裹下的巨大肉|山,腹部位置露出的洞窟像一张深渊巨口,将要把安博明吃入肚中。
那一刹,野兽咆哮响彻云霄,有什么东西先于祁希明一步,从天而下将安博明吞进嘴里。
狂乱的风浪险些将夏英哲再次掀翻,但他认出这绝对是陆柳鎏,稳住身形后看去,眼中闪烁着欣喜。
只是待他看清对方的模样后,欣喜立马被惊恐取而代之。
失去皮毛的巨猫嘴里露出安博明的一只手,而它裸|露的肉色表皮布满旋转的深涡,两眼如挖空后深陷。身后垂着尾巴,更是惨不忍睹。
八条长尾还在,但先前获得的第九根,已经被咬没得剩下星点残肉。
此外更让夏英哲感到恐慌的,还有源源不断从巨猫身上散发的腐朽恶气。这与当初的福泽满溢简直天差地别。
巨猫脖子一梗吸溜一声,安博明被彻底吞进嘴里,可它的目的显然不是吃了他,而是闷声低吼着,扑向眼前颤动的肉|山。
体型差距在压倒性的疯狂攻击前,毫无用处可言。
撕扯,拗断,穿破,肉质被毁坏的声音回荡在山峰上,这巨大的动静,竟引来别人。
明黄的灯火是其他族人靠近的信号,他们自然是发现异样,才紧急出动试图阻止这里的‘妖邪’祸乱肆虐。
可妖邪,现在只剩陆柳鎏了。
夏英哲不知道也不敢猜想,刚刚短暂的时间里陆柳鎏到底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从媲美仙灵的灵妖,变成令人胆寒的恶兽。
那祁希明早已被撕碎得只剩肉泥血浆,即便如此,低吼的巨猫还在冲撞猛踩着山峰地面,一片翠绿森林满目疮痍。
巨猫发狂时,夏英哲已背着伤势未知的莫文姝远离中心。将结界设在对方身外安顿好,他再折返回去时巨猫仿佛杀红了眼,开始碾压着四处逃窜的动物。
眼看另一批无辜的人即将赶到,这边自己又无法发出信号,下一波惨重的对峙即将开始,夏英哲顾不得对方是否还有意识,冲上前高声制止。
“停下·······已经可以了,陆柳鎏,你快停下!”
巨猫没听见他的声音,四爪抠在高处的山崖,诡异翻转的脑袋俯瞰地面。
因为失去了完整的外皮,它嘴里的獠牙戳破脸颊,脓血与浑浊的碎肉脓液沿下颌流淌,落在地上直接腐蚀数十米,成了数个天坑。
这要是放它跑到外面的繁华地带,眨眼便是人间炼狱。
一边闪躲着冲击的波及,依靠刚获得超然视力,夏英哲总算找见了在巨猫嘴中的尸体。
不,安博明是否还活着还说不准。
任务已然在夏英哲心中失去意义,他只想如何阻止更严重的结局发生。
明黄灯火浩浩荡荡抵达百米外的森林,不止夏英哲捕捉到齐声念咒的动静,高度警觉中的巨猫双耳立起,尾巴拍碎山石,作势想要往光亮处冲去。
可按照现在它的状态,没有与他的族人两败俱伤,也会落得个半死不活,甚至湮灭身亡的下场。
先一步冲在巨猫行动的轨迹上试图继续劝说阻拦,夏英哲越是细想,四肢便愈发无力。
直到他瞥见前方插在地里,散发微弱红光的降魔杵。大概是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弹飞到这里。
——这次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要让其他人杀我
好像才是昨天,陆柳鎏半开玩笑地凑到他耳边对他说着稀奇古怪,令人费解的话。
——你,不要让其他人杀我。
一遍遍回想,一遍遍如分析数据解读,他最终交予信任的,竟然是可笑的直觉。
只有你能杀我。
这应该才是陆柳鎏的本意。
冲至降魔杵旁弯腰将其拔起,刹住右脚转身停下,一气呵成。巨猫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也径直朝他冲来。
上一个游戏世界时,他还会常常在想。艾斯特挥剑贯穿魔龙时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拔剑朝向陆柳鎏的人竟轮到了他。
只不过他没国王艾斯特坚强和那种能伪装出的魄力,此时此刻他手脚抖得厉害,脸颊也在发烫,身体却在降魔杵的带动下跃起,与狰狞狂吼的巨猫越拉越近。
眼前的躯体,在红色的光芒中被劈成两半。
血溅到脸上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之前脸在发热,是因为眼泪的温度比他苍白的脸颊肌肤要滚烫。
想象中的失重落地未能发生,但身体确实失去了正常的感知与反应功能,仿佛仅剩下最简单的接收。
于是,他先看到了一个身穿印有红伞标识工作服的斯文男人,佩戴着圆框眼镜,边给他领路边解说着。
“我保证,这将会让两位大开眼界。”
“我们公司一直致力于研究最先进,最前沿,最完美的仿生人。当然,您还能称之为机械人,或者用更古老的说法,机器人。数百种基础模型款式挑选,可用于任何日常生活,普遍服务人类包括我们的整个社会。”
“其实功能质量方面的开发与保障方面,各家各企都是平分秋色的,毕竟限制就摆在那,突破是最难的一关。”
“但作为本公司的代表,我能大言不惭的告诉二位,这将会是你们所见的,最独特,且无与伦比的仿生人。”
四周景象逐渐开阔明亮,入眼是整齐立在圆柱容器中栩栩如生的仿生人类。他们容貌外形皆不同,但都微阖着眼露出些许眼眸,宛如睡梦中半醒的婴儿,不经意地窥探外界。
在这一排展览的人|形商品前,那个男人转身,自豪的摊开手对他说道。
“拥有绝对的忠诚,真正情感,只会将一位主人印刻在其程序中,能以对方的意愿与需要改变调整自身,而不是按一味的格式运作。”
“并且,它将会无休止的,献上它永恒不灭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