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博明听到消息后担忧的不同, 黄子茹昏倒半日,很快毫发无损的在医院醒来了。
她的突发昏厥被诊断为过度劳累又通宵参加派对后的不良反应,输液两小时拿了一袋子药就随同事的车回到水镇里。
下午三点,她顺道来片场逛了一圈报平安, 刚好赶在剧组休息的间隙。
今日的戏份集中在离阳河口拍摄, 内容是‘月杏镇祈雨消灾’。环形河堤畔聚满了夜刹歌剧组的人, 林组长几个管理岗位的又是疏导群众演员,又是安排站位和行动步骤, 整个场面杂乱喧闹,连吕凯风导演都不得不亲自下场。但排练一两次后仍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于是先暂停,稍作调整。
黄子茹活泼乐观, 在组里一直人缘不错,见她出现, 许多人纷纷围上去关心。
而无人关注的灰色角落, 依旧是安博明的专属地盘。他倚在桥边灯柱旁, 视线偶尔会从人群中的黄子茹, 偏移到在凉亭里使唤助理的屈新知身上。
婴灵还坐在屈新知的肩头, 但短短一天, 它两只胳膊包括泥鳅似的畸形手指都已长全,紧紧扒拉着他的双耳。在安博明这外人看来, 它仿佛再用力几分就能撕扯下屈新知两只脆弱的耳朵。
“嘿!你在看什么呢?”
黄子茹的招呼来得猝不及防。事实上, 安博明都没注意到对方是怎么靠近自己的, 双手环抱后背倚墙的他反应慢了半拍, 直起身子才开口。
“没什么。倒是你, 听说你差点动手术住院了,这么快回来没问题?”
“唉, 别提了,是欣欣她小题大做了啦,不然我这社会底层的劳苦打工仔就要被医药费榨干钱包了。不瞒你说,我读书的时候就经常贫血头昏眼花的,但还好重要考试时都无事发生。”
微微点头以表‘敬意’,安博明凝神注视着她的双眼。
眨眼前无光无神,眨眼后毫无异状,眼白处隐约可见一道细小红丝。黄子茹的模样果然有问题。
“你真的没事?”他又问道。
“嗯,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双唇吐出最后四字时声线上扬变调。这音如拨弦婴宁,娇细清婉,短短四字似伶人动情轻唱,柔肠百转。
仿佛突然改掉了抵触直视他人的弱点,安博明从头到尾没漏过黄子茹神情的一丝变化,甚至在察觉对方眼珠溢血赤红鼓动凸起时心中一片波澜不惊。
“黄子茹,你还记得你是谁。”他厉色唤着对方的名字逼问。
黄子茹身体一颤,有片刻回神迷惑地看着他,却又很快瞪着骇人的红眼,低头透过脚边的石栏往河里看。
河畔狂风顿起,吹得人发丝乱舞形同鬼爪,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异常鼓噪。
“猫儿,猫儿,猫儿去哪了。”黄子茹边说边笑,唇角拉至颧骨处,活像被劈开撕扯的薄皮面具,“猫儿看到了的,猫儿知道的,你去······你去把他找来!”
她猝然伸来的两手僵直而冰冷,十指已掐上安博明的脖颈,再使劲一推便可将他推入河中。
昨夜刚被小猫妖‘凶猛袭击’过,彼时只知道闭眼受罪的安博明此刻却下意识做出了不同动作,他右手拇指与无名指拈住,抬起修长食指欲触向对方眉心。
然而有人的动作,却比他与着道了的黄子茹还快。
神色狰狞的黄子茹正想施力把安博明推出石栏,一个小小身影从天而降踩上了她头顶,愣是把她踏得脑袋下沉,脖子发出咔擦脆响。这声音听得安博明后颈隐隐作痛,不禁代替她发出一声。
“嘶——”
太狠了。
使出无情铁脚的是他的老熟人了,猫妖双足结结实实踩着黄子茹的头,但不知是否是光线缘故,看起来比前两日白净不少,破烂灰袍好像还新了几分。
迟迟不见黄子茹有动静,安博明忘了自己脖子还被掐着,向猫妖率先问起她。
“你刚才,该不会把她给······”
“怎么可能,我才不要把这家伙当食物。”
猫妖嫌弃的往下一瞥,自然也看到他还没松开的右手手势。
散漫乏味的无害小猫瞬间变成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恶兽。
“你你你——把你的爪子给我收了!这是本大爷的专属讨债时间,你一个给我做牛做马的跑腿小弟就别出来乱管闲事!给我喊爸爸最好爸爸最棒就够了。”
无语至极的安博明嘴角抽了抽,实在无法理解他怎么上一秒还是猫妖小弟,下一秒又成猫妖儿子了。
而仿佛看出了他的困惑,猫妖在黄子茹头上一跺脚,左手叉腰右手指着他鼻子。
“哈!你当我奴隶与宠物和你认我做爸爸能有什么冲突吗?”
安博明:“······”
得了,他现在又多了奴隶加宠物的身份。
难不成妖怪都是这么看人的?
不待他回应,猫妖目光陡然凌厉转向河岸,后仰一个空翻落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失去压制的黄子茹像是斩断丝线失去操控者的傀儡,被抽空力气倒下由安博明及时接住。
风定水波平,周围的人像是才注意到他们这的动静,惊讶担忧地涌过来帮忙。昏厥的黄子茹最后被送回房间,由她同住的室友照顾。而安博明再一次被导演单独约谈。
即使脖颈上的掐痕不明显,可安博明在敲门进茶室前还是刻意将衣领上拉,遮挡淡红的印记。
这间茶室被吕凯风专门包下休息,或与剧组的人私下交流所用,安博明这样的‘底层小员工’第一次造访却是不卑不亢,该有的礼数到位后便主动坐在茶几对面的位置。
“我想,吕先生您一直在找的荷娘的确还在这。”他开门见山的说道,“而且,她已经出没在您的剧组中了。”
吕凯风神色凝重的为他斟茶,末了不安的点头,“我也感觉到了,她缠住黄子茹那孩子。她的八字太弱,特容易招惹邪祟之物。”
“那您还要坚持在这拍下去?在事况明显不妙的节骨眼?”安博明取下了帽子置于膝前,露出透彻的凤眼。他的瞳仁如熟透的紫葡萄,黑得发亮,“执意让那么多人暴露在未知的危险里,这样的做法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听着他暗含指责的言论,对方颇有些惊诧,但很快哀叹着给出解释。
“如果荷娘她真的纠缠上黄子茹,或者我们还没查觉的其他人,那么即便是逃,可能也难逃她的滔天怨气,福叔······我福叔他,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安博明轻轻摇头,一手端起即将溢满的茶盏竟未洒落半滴。他向来不喜喝茶,更认为品茶的步骤过于繁琐无趣,喝来喝去不也就是那股奇怪的涩味。然今日看着杯中浅褐的茶水,观其色嗅其味,他脑中仿佛多出了什么‘品茶神经’,仅是轻轻一闻,粗略一看,就能知道其品种、优劣、泡茶时的水温。
只是可惜了这茶叶,被一窍不通的俗人糟蹋。
边惋惜着边以拇指抚过茶盏杯口,安博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抬眸以眼神示意对方继续。
“福叔一生都被噩梦折磨着,常常半夜会又哭又叫,喊着‘不要抓我眼睛’、‘求你饶过我’之类的话,后来年纪大了再强行用一些药助镇定,他身体都吃不消了。”
“他死的那天晚上,我恰好在外地出差,保姆没看牢他一会儿······他就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摆在盘中,端着盘子跳出三层楼的窗户。”
“我们家后院正好有一颗柳树,但离他房间的窗户相距十多米,他被我们找到时就卡在树杈中央,半边脸被戳|烂,人像被宰的猪一样挂在半空。”吕凯风说到这顿了顿,往前凑近了些压着嗓子,“福叔告诉过我,荷娘的养父是吕家的大厨师,他专门在过节过年的时候帮家里宰牛宰羊祭祀祈福用,是个手艺极佳的屠夫。”
“荷娘从小看着他做工作活,像个孔武男人似得,一点都不怕。甚至······对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有种奇怪的偏好。人死成魂,留一念成鬼,多一怨生魔,她或许已经失去理智,只剩下残骸的怨念。面对她逃是逃不掉的,最好的办法是平息她,让她放过所有人也放过自己。”
吕凯风结束后沉重地放下茶杯,一片茶梗在水面上摇荡得厉害。
生得张冷硬的脸,却说出如此充满情感的违和‘诡谈往事’,安博明并未直接相信。但他能很肯定的说,吕凯风在有意引导他掺和进荷娘鬼魂的事,明明他不是什么道士高僧,或西洋风一点的驱魔法师。
可糟糕的是,他的确有这想法——让这凶暴得罕见的鬼收手,不要再迫害像黄子茹这样无辜的人。
如同一份在所不辞的正义感,大无畏大无私,出现得莫名其妙又难以抵抗。这是缩在药罐与壳子里二十年的他无法道明,犹豫烦恼的。好像从他来到这邢图县,遇到猫妖开始,一切都在往他掌控不了的方向变化。
这次交谈持续了差不多半小时,吕凯风被一个工作上的电话叫走了。而他除了吕有福的死因外,还从对方那问来吕家人当年的大致情况。
吕华皓是那年代里吕家最小的三少爷,年迈吕家主的幺儿。然而吕家主当年其实一共娶了五个女人,长子即下一任家主是大房太太所生,同时也是吕有福的亲爷爷。
此外,吕家二少爷是三姨娘诞下的双胞胎之一,另一个男孩则因为体虚早早夭折。而这位二少爷不知从哪了解的道法佛缘之类神佛说,十三岁那年突然一副顿悟了的模样,不顾亲朋好友阻拦出家从此音信全无。
所以后来吕家除了两个嫁出去的姨娘生的小姐,明面上只有两个年龄差较大的亲兄弟,都是大房太太的孩子。
不过,吕家主最小的妾原本是专门娶来冲喜用的,聘礼都下了婚期也谈好了,但吕家主在结婚前暴毙而亡,穷苦人家出身的小妾硬是被办了冥婚嫁入吕家,一生守寡。这在当时并不罕见。
安博明转头就将这些告诉了又一次祸害他房间的猫妖。
当然,转述前他照旧揪起猫妖拍屁股教育,等对方蹲在墙角挠地板嘀咕够了,他才装模作样的过去‘谦卑道歉’,顺便暂时丢掉自己脑子把对方使劲夸,夸上天。
这招先鞭子后糖,莫名屡试不爽。
在听到荷娘的名号后,猫妖在他跟前突然笑得前仰后翻,满地打滚还捶他脚。
“怎么了,有什么那么好笑?”他无奈的将人提起放在柔软安全的床铺上。
猫妖必定知道什么。安博明心想。
白天控制了黄子茹的‘鬼’,向他提到了猫儿,那时他认为是巧合的几率比较大。不过看猫妖现在的反应,与之相关没跑了。
“你们俩人到底谁傻,还以为那是什么无知少女被抛弃的怨女话本故事呢,”猫妖笑够后老神在在的趴下舒展身体,言语极尽戏谑,“那哪里是荷娘,那是吕家多出来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