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杏少晴, 春末阴冷,烟雨霏霏。
幸昶郡的月杏镇,是出了名的多雨水乡。一条黎阳河直通海口,乡民傍水而居, 吃喝住行皆离不了那烟波浩渺的月杏湖。
这月杏湖位置巧妙, 连通海湾与黎阳河。每逢涨潮之时, 无论来势多汹涌,那湖面仍风平浪静, 一片祥和。
沿岸百姓出行靠船,因而家家户户必备一舟停在后门小桥下, 不必担心被盗毁坏。
而朱县令家的司安府门廊下,一跛脚小贩快步路过。见天迟迟不放晴, 他又担心竹篓里的布鞋沾了水,左顾右看好一会儿, 最终躲在门旁紧挨着石狮像。
不是本地人的他觉得奇怪。
以往他来此处做生意, 哪怕天气冷如寒冬, 也没见街道小巷里这般安静过, 往前往后空荡荡的一条路到底。尤其是朱县令家门前的地段。
雨如细丝拍打脸颊, 屋檐一滴滴落下豆大水珠, 很快浸湿他的头发衣领。风直直吹来,他顿时觉得脖颈冷得异常。
“哎唷, 这地方真冷得要命, 也亏只有月杏人住得下去。阿嚏!——”
他伤寒才好, 为抓药花了不少钱。家中又有老有小, 因此病还没好全就出来卖鞋了, 鼻不通气到现在。
边怨着这世道贫苦人难活命,边拼命搓手哈着气取暖, 小贩仔细琢磨忽的一惊,头撇了几撇,怎么都不敢往回看。
他身后是堵墙贴着背,这哪来的地方······
能笔直的吹风啊?
风依旧呼呼吹着,气流如毛刷小勾让凉意一丝丝渗进肌肤,跛脚小贩明明已经极力克制着,可就像被鬼神怪力蛊惑,他终究没忍住转头看去。
入眼一片莹莹碧绿。
朱县令家的祠堂有棵千年柳树王,比三层水楼还高过一截。每每路过朱家,抬头总能瞧见那柳叶飘摇,枝条繁茂好比那女子的一头秀发。
柳树美是美,可坊间里却有不少人私下评判着,说那棵树有点邪。
仰头望着轻轻飘动的柳枝,小贩嘴缓缓张大,一双浑浊眼眸里满是骇然,啊啊乱叫着撞翻了自己的宝贝竹篓。
朱家上下十七口人,头颅像被什么硬生生拽下,连着身体里残缺的脏器血肉,一颗颗悬挂在枝丫间,像极了秋日里丰收的甜柿,沉甸甸的,红艳艳的。
受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刺激,小贩栽到地上连连后挪,他往四面八方看着,盼望着能有别人出现帮他分去一些恐惧。
这么一看可不好,原来那每家每户的窗栏下都挂着同样鲜血淋漓的头颅,男女老少一大家子都齐全了。
木然的小贩抽搐着手脚,他嗅出腥气的同时,也终于发现他的鞋底衣袖上满是斑驳血迹。
春末阴冷,烟雨霏霏,今儿月杏镇的雨却是掺了血的。
“啊啊啊!!——”
“咔!”
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继惨叫之后响起,那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跛脚小贩’也从地上爬起,抹去脸上的污水。
“这条过今天结束,晚上会下暴雨最好都早点回宾馆。大家辛苦了,多注意休息。”
说话的男人坐在雨棚下,三十岁上下国字脸方正,却穿着与他年纪不符的爷爷款中山装,而随着他的宣布,整个场地顿时热闹起来。
“辛苦了,吕导。”
“多谢吕导。”
“吕导刚才有人给你通电话,说有报社的记者希望跟你谈谈。”
······
整场的核心基本在导演吕凯风身上,但他并非著名的导演,之前也才出过一部小清新文艺片,票房几乎垫底。
这段日子不少人想联系到他,只因为他拍摄的这部片的女主角,任雪珍。
意外车祸撞伤一对母子,颁奖典礼上被爆介入他人婚姻,最好的朋友涉嫌诈骗又牵连到她。回望前一年的历程,她身上似乎就没发生过好事,丑事劣迹反倒满天飞不停。
原本已经隐退大众视线许久的她,突然进入了《夜刹歌》的剧组,当选女主角拍戏。
一些拥有鬣狗嗅觉的媒体哪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他们或多或少都想找点内容写篇小报,好向主编、领导交差,于是曲线救国试图联络吕凯风导演。
谁让这片拍摄地点,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呢。
夜刹歌剧本背景,其实选自一段曾流传甚广的民间恐怖故事。
说是在一处偏远水乡突然洪水泛滥,涝灾年年不断,愚昧封建的乡民在尝试各种办法无果后,想到了‘水神娶亲’的法子,用八字挑选出一名阴气盛,水相足的妙龄少女。
少女一家虽拼死不从,却不敌整个镇的村民。试图帮女儿逃跑的父母被抓关押监牢,当天斩首,少女则被喂入毒药换上红装,抬进轿中献给水神。
无辜丧命的少女怨气渐渐积累,特殊的体质外加溺毙的死法,让她在河中化成厉鬼,头七过后上岸索命,全镇上下一百三十八人,皆被她拽下头颅悬挂屋檐。
可由于怨气太深,尸首又被困在湖底,她就算报了仇,也一直仿徨在这。
现在剧组拍摄的地点,邢图县,正是传说的最早起源地,在这的居民三十多年前零零散散的伴奏,当地政|府将这打造成一个景点。
而剧中黎阳河,其实名为离阳河。
“你说,为什么月杏湖这个名字就不改呢?”
在另一雨棚下,一位收拾道具的女工作人员突然问自己的同伴。
同伴是负责清点座椅的,她停下搬运的动作,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
“唔,我觉得是想保留特色吧。不过我知道,吕导之所以要把离阳改成黎阳,说是觉得太晦气。”
“晦气?”
“对啊,你看,离阳,离开阳光,那不就是阴吗。”
觉得对方说得有理,她不住的点点头。突然肩膀后颈酸痛,她放下东西抬手捶着后背。
“你怎么了?”
她同伴关心的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太潮湿了,我脖子肩膀一块,每天都疼得厉害。最近我工作量也不大啊,怎么就,啊、谁啊?!——”
话未说完她身体被人从侧面重重撞了一下,稳住后她立刻鼓起脸,不高兴地转头看。
佩戴鸭舌帽的男子正巧侧着脸,望着她道歉。
“不好意思。”
男人声音喑哑低沉,却别有一番韵味,他像是生怕被她追究,压低帽子单手抱着装假头的纸箱,匆匆朝充当道具间的古楼走去。
“哎!什么人啊,撞到别人就这样?”
同伴正为自己打抱不平,可她却痴痴的往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等到被同伴一拍肩膀,才像孩子似得激动握拳。
“刚刚那个是谁?我们剧组的吗?我一见钟情了可恶!忧郁病美男是我的菜啊!”
对于她的三连发感慨,同伴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而同样听见她声音的男子,在拐口处停下,偷偷回头观望。
他自然不是想给这对他‘一见钟情’的同事机会,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年轻女子正添油加醋的向同伴描述自己钟情的对象,她的肩头正有一团模糊白雾,缓缓蠕动离开她的身体。
“哎,”正讲到兴头上,她突然摸摸肩膀愣住,随后高兴得活动手臂,“我肩膀好了!一点不痛了,神奇,肯定是因为遇到我的真爱了······”
后面的话,男子没有再听下去。他抱着木箱,一步一步小心地在石板路上前进。
太多了。他皱着眉心想。
开着野花的灌木里,绿化带的树枝上,单是这条仅二十米长的小径,到处都是蠕动的白雾团子。
而世人更喜欢称之为,鬼。
人尚且有高低贵贱,鬼自然也分三六九等,从小到大能看见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如今他已有一套自设的分类。
第一阶,即是最低级的鬼,他叫做‘仿徨魂’。
他看不清它们样子,也无法与之交流,被它们缠上的人若是身体虚弱或命格不硬,容易生病倒霉。但时间一长,仿徨魂往往会自行消失,不知去哪。
第二阶稍微比仿徨魂强大点,拥有清晰的形态,甚至有死前的零星记忆,他见到的次数很多,尤其是在医院和事故现场,简直泛滥成灾。
他一般称之为‘死后灵’,并将之划分为‘温和派’、‘过激派’,以及最不能招惹的‘怨灵’。
男子走进公馆大门,自动门哔哔响了两下,他正好与自己的林组长迎面相遇。
“哦,安博明,你原来在这啊。你记得把道具C组的放在一起,过几天还要重新让人修补的。”
安博明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快步与对方擦肩而过,走进昏暗的通道中。
林组长在门边抖着烟灰,屋外风大又下着雨,他两指间夹着的烟卷火星明明咩咩。盯着青年缩着的后背,他不禁摇头嘀咕着。
“真是个怪人,不看人只看路。哑巴似得的还一惊一乍,若不是人手不够,啧啧啧······”
林组长思考着该什么时候辞退人,毕竟安傅明只是个临时招来的,最开始觉得他安静且对工资没硬性要求,于是就同意他进组了。
谁知这小年轻不光死气沉沉,居然还有一次突然在拍戏时发病,光敏性癫痫,差点要送医院抢救。他带来的行礼与随身物品里,最多的也是五颜六色的药片。
绝对的‘高危员工’。
腹诽中的林组长殊不知,被他列入辞退名单的安博明,其实早已下定决心明天主动离组了。
这邢图县,这离阳河畔,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
道具间在公馆一层走廊的尽头,安博明被重重的纸箱拖累,额前开始冒出虚汗,几滴险些落入他眼中。
低头看去,箱中的血腥道具人头逼真得触目惊心,开拍那天布置场地的时候,许多男性工作人员都有些心悸不敢接触它们太久。
但在安博明眼中,这些人头与小孩的玩具娃娃无疑,丝毫没有恐惧气息。
究其原因,他已经看到太多比这恐怖一万倍,一千倍的存在了。并且,它们或许是真实存在。
他尝试过很多办法,比如吃药、催眠,甚至急病乱投医,真去找了某些大师高僧,试图解决这双眼睛,可能也是大脑的异样。
令人绝望的是,这些办法无一奏效,连减缓症状的情况都没发生过。成年之后他精神被折磨得厉害,四年的大学课程,他断断续续的来又停课休学,花了六年才真正拿到毕业证书。
更别提之后要他外出找工作,养活自己。
六岁那年父母出车祸双双丧命后,他被父亲的远房亲戚收养,对方人很好也一直没有子嗣,把他当自己孩子看待,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每月都往他的卡上打钱。然而对方越是这样,他就越说不出自己‘生病’的真相。
静康小区的公寓老家,才是他唯一的港湾和庇护所。
人还在道具间里整理东西,安博明的心却已飞回家里。
将最后一个假头擦去雨水放回架子上,安博明吃力得睁不开眼皮,可睡眠质量极差的他,永远也睡不满哪怕三小时。
看来还是得用药了。
他拖着沉重的双脚转身,经过一排假人道具去关窗。
上一个进来的不知道是谁,竟然把窗户大大的敞开,半夜雨要是下大了,三分之二的道具都要淋湿变形。
奶白窗帘轻飘飘的,质感如丝绸顺滑冰凉,安博明关上旧式木窗,双手像被按下缓慢键,一点点拉起窗帘。
七个。
他看着玻璃里自己恐慌的神情想。
刚才他经过墙壁时,看到的假人是七个。
两个无头的假人,三个被扎满短剑,还有一个是准备用来拍摄‘被献祭的新娘’那幕入水的新娘替身。穿着喜服,头盖红绸的少女假人。
某种东西从脚底板爬上小腿,大腿,没入身体沿着骨头血管直达头顶,安博明双手冰冷,本就惨白如纸的脸庞褪去最后的血色,彻底被它支配。而这,名为恐惧。
多了一个。
墙边站着的假人新娘,多出了一个。
现在就站在他左边,眼珠一转就能看清的距离。
安博明只敢用余光瞄几眼,他能明显感觉到整个道具间的温度在迅速下降,古怪的臭味令人作呕。
这里有怨鬼。他做出总结,并拟定好自己的应对方案。
深吸一口气后,安博明佯装镇定的向右侧转身,他无视两边所有东西,目不斜视,速度更不急不缓。
他如愿安然无恙的离开道具间。
走出公馆后他才长舒口气,虚脱地靠着自动门。
过于安静的四周让他的神经再度紧绷,他无意一瞥玻璃,脸色一变再变,顾不得伪装转身就跑。
独自站在公馆前的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肩上搭着一只手。
那手的手指修长柔美,腕上套着个玉镯,是属于女人的手。
明明才是傍晚,整个片场空无一人,可就算有人安博明也无法向谁求助,好在他有丰富的经验,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好去有佛像,有虔诚神圣之物镇压的地方。
想起那‘朱家祠堂’里好像有供奉菩萨,安傅明不惜撞开别人锁上的木门,跌跌撞撞冲向祠堂。他不敢放慢速度,因为耳畔女人悲戚婉转的声音,一直追着他唤着。
——莲并蒂,枝连理
——莲并蒂,枝连理
——公子你看我这身红装,美吗
千年古柳,风吹万绦动,安博明眼前忽的一黑,脚尖磕到柳树根往前重重栽去,期间他手好像在乱抓中扯断了什么。许是柳条树藤之类的。
慌乱中安博明迅速咬破拇指见了血,漆黑的视野恢复正常,他再爬起冲进祠堂,立马关上门。
一米九八的大男人顾不得颜面,只想找到一个小地方躲进去,似乎这样就能安全了。所以他抹黑,蹲到一张摆满贡品的桌下。
屋外阵阵诡异劲风席卷肆虐,将柳树吹得沙沙作响,安博明无法集中精神,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就在他以为这扇门也快被吹走时,一切突然回归平静,转变之快如同书本翻页。
他疑惑地仔细听,只捕捉到几声微弱的猫叫。
“秘技。”
安博明:“?!”
身后的声音清晰且真实,却比之前怨鬼的呢喃恐怖数万倍。此时此刻,安博明仿佛是之前戏中的商贩,不敢回头不敢动,惊恐万状心脏骤停。
直到他听见那人下一句高声大喊。
“深入敌营千年杀啊达!——”
书桌瞬间倾倒,贡品碗碟散落满地,敏捷转过身的安博明右手撑地,左手抓牢妄图偷袭他的‘犯人’,成功护住他面临危险的‘菊花’。
灰衣及地像是穿了大人的长袖,脏兮兮的脸被油腻结块的黑发遮住看不清五官,而他手里握着的小臂简直瘦得皮包骨。
脱离恐惧的安博明惊诧不已。
“这——小孩?”
还没搞清楚这小孩是哪来的,他又见对方脖子一梗,抬高脑袋后凶猛一咳,朝他肚子上吐出团东西。
湿嗒嗒的,毛茸茸的,不知道什么玩意。
大概是他介于惊悚与嫌弃的表情太扭曲,那小孩竟指着他的鼻子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你这什么表情,啊哈哈哈、呃呕~~~~”
安博明:“······”
这绝对是场噩梦。
当时被吐了一身的安博明,是这么安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