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卡非新王艾斯特加冕仪式那天, 发生了史无前例的灾难。
潜伏在他身边的狡诈的魔龙余孽被揭露身份后鱼死网破,报复般的在仪式上屠戮,克拉科夫王室的成员死伤惨重,近一百来人当场丧命。
如同历史重演, 作为真正的克拉科夫家族后裔, 艾斯特新王一剑斩杀魔龙, 也为这场血色加冕画上句号。
举国上下沉痛哀悼后,那具疯龙的尸体被浇上石浆筑成雕像, 以祭奠死于他手的无辜者。
而整个过程由艾斯特国王监督,他每分每秒都在旁边看着, 以防生命力顽强的魔龙会有复生的可能,再度肆虐人间。
这尊石雕后来立在城堡园中心, 各个角度都能看见,像是一种无法忽视的沉痛警醒。
真的是沉痛的警醒呢。阿尔仍觉得这讽刺至极。
他身着正装, 沿路被各个仆从使者敬畏行礼, 穿过常青藤长廊时, 已隐约可见魔龙石雕的巨大轮廓。
古堡内, 安放魔龙雕像的地点快成为一处禁地。人们出于害怕和阴影不敢靠近, 尤其是石雕的造型特地被设计成张牙舞爪的狞恶姿态, 五六岁的小孩可能看了当场就哭。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艾斯特最开始就下令,禁止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石雕以外的三十米范围。
阿尔走下石阶, 一眼就看到坐在花坛边缘低头沉思的男人。他尽量放轻声音靠近, 但对方似乎早发觉他的到来。
“我说过, 没有紧急的事就不必特地到这来找我。”艾斯特闭着眼说。
这不是阿尔第一次无礼的不请自来, 事实上他在艾斯特面前‘无礼’的次数可多了。甚至随便举出一个都会被拖出去判罪吊起来。
比如三年前, 他在‘新王斩杀魔龙得到万民敬仰’的好戏落幕后,直接找上对方重重捶了人一拳, 艾斯特的鼻血立即流下来。
在此前,他其实亲耳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他从未变动的任务进度终于发生变化了。不过他攻击艾斯特可不是喜悦冲昏头脑,纯粹是愤怒。
为了成为对方垫脚石的陆柳鎏。
血色加冕后他自然能想到,这场变故可能是宿主刻意而为。但若任务目标没走到今天这步,陆柳鎏也不必费尽心思搭上自己性命以助艾斯特回头。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他这一拳居然把自己锤进了艾斯特的‘臣子行列’里,还是颇受重用的特例。
“我听说你准备通过‘圆桌’法案?你这是想把权力拱手相让了。”
三年过去,阿尔已掌握了正常的交涉。可面对艾斯特,他从来没有拿出臣民的谦卑,总是直来直去的。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我不否认。但将国家的决策管辖权力均分给多方,彼此间仍有互相约束的制度,你大可不必担心谁会拉帮结派。”
边查阅着即将到达百分百的任务进度,阿尔沉默着,犹豫再三放弃了劝说。
也许现在的发展是正确的,那么宿主的牺牲也不算白费。
“好,那我明白了。”
迷惑解除他打算离开,却出乎意料被人叫住。
“阿尔·乌拉多,你和他出现在我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时隔多年突然被问起无法回答的事,阿尔的社交障碍又犯病了,愁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我不会追究你们的刻意,我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见人迟迟未出声,银发国王起身走来。他身姿挺拔,脚步不急不缓,曾经阴柔稚嫩的脸庞如今随岁月流逝逐渐成熟,罕见的灰蓝眼眸中仿佛结了层冰,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更有不怒自威的魄力。
他负手而立停在阿尔身侧。
“我知道他没有死。”艾斯特苦笑道,“因为如果他死了,我也会丧命。”
他终究还是违背诺言欺骗了魔龙。之前的契约,他其实根本没有解除,只是暂停了一段时间。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到此为止,知道在这男人跟前自己的敷衍蒙骗无用,阿尔变相承认了。谁让他一直都学不会说谎。
“我们是有共同的目的,总体看来,并不是为了害你。如果你非要一个解释,嗯······应该是想让你成为一个好国王?”
艾斯特若有所思,仰头望向魔龙石雕。
他是越安静,阿尔压力越大。
有塞西尔的例子在前,他愈发不敢与NPC们探讨哲学真理云云,生怕又会出现一个察觉到真相而发疯的‘塞西尔’。
“我明白了。那我现在,是否已经算你们完成任务了。”
这用词之准确,无论对方故意与否都令阿尔汗颜。他索性不开口,只轻轻点了下头。
艾斯特三年来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我,可以去完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么。”
还有这一说?
阿尔疑惑不已,但对方却不再回复他,摆手让他退下了。
忐忑不安到深夜才浑浑噩噩睡去,他在次日清晨得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艾斯特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
天已微亮,山谷里猎人们的篝火燃尽,飘起缕缕白烟。奇怪的是,火堆四周找不见人影。
但从简陋的营地出发沿溪流向下走,立马能在散乱的落叶中找到一个昏迷的,再往前走几步,东倒西歪又躺着三个。
沉甸甸的野红果砰咚一声坠入湍急水流,最后一名魁梧猎人也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作为以一打五的彪悍勇士,莫文姝的不悦已经写在脸上。
“啧,林子大了真的什么货色的都有。”
确定所有人都中招昏迷后,莫文姝才拎起木桶拨开一丛树叶紫红的灌木,踏入只有她能进出的结界空间。
说是结界空间,可真正起作用的只是某一范围内奇效的屏障,本质上就像用玻璃罩隔绝出单独的部分,屏障内外依然是正常的,不会改变。
脚下小径直通深处的一间小屋,紧挨着棵参天大树,莫文姝推开门后没好气的将水桶重重放下。
“起来了,你要的黎明前最干净,最清冽,滋补养颜,神仙才会喝的露、水。”
说到最后愠怒初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准备破口大骂了。
这屋子分里外两间,她现在所在的外屋摆放的家具简单,仅一床一桌,而床上的人盖着几层厚被子,随着他爬起动作拱成小山。
“哎呀,辛苦了呢,我们莫文姝大姐头竟如此体恤人心,智勇双全,还——”
莫文姝本就蠢蠢欲动的怒焰仿佛被添了柴,蹭的一下窜上头顶。
“行了行了!废话少说,我已经听腻了。我不想在这个世界是被你气死的,你闭嘴安安静静喝完再睡。”
对方身上的被褥滑落,她一看那头白发与褪色般的无神双眼,还是把‘最好睡死过去’这句吞回肚中。
三年时间,她见证一个强健有力,活蹦乱跳的陆柳鎏迅速衰弱,黑发转白又瘦成竹竿暂且不提,其视力、呼吸、消化等各个功能都逐一失灵。
和平常那样往角落的板凳一坐,莫文姝默默看着陆柳鎏下地走向水桶,蹲在旁边用手捧起清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如品佳酿般陶醉享受。
行动上陆柳鎏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不过他自己亲口承认,他已经是半瞎的状态了,双眼只能感知到微弱的光线。
一生中尚且有无数无法预料的大小意外,在REa-Lis游戏的世界里度过近五次不同的人生,唯独这次与陆柳鎏‘私奔’是她每每回想都觉得膈应又无法准确评价的超级大意外。
时间倒退回三年前,那时她刚逃出索格,脱离霍恩比的掌控。
在多德村碰上陆柳鎏是她失算,她并不知道之前的‘诺尔·马斯坦’原来真的是对方。
与系统失联的她没得到关于这一游戏世界的主干信息,因此,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她一方面警惕着陆柳鎏,避免与对方有任何瓜葛,另一方面继续想办法重新找回系统。
没想到她不去找事,人家陆柳鎏倒先过来了,还请求她帮忙做一具‘尸体’。
屹立在特卡非宫殿里的魔龙石雕,用的正是她炼金造出的尸体。
石雕立起后不久,艾斯特为维持高层的正常运转突然宣布广招人才,不惜打破前人的老规矩,摒弃地位、身份、乃至身体性别上的限制条件。起初,王室内部有不少异议,因为这相当于将集中的贵族权利,分流给了一直仰望他们的平民。
但这些反对的声音,在特卡非逐步恢复活力后消失了。
最近一次,莫文姝从偶遇的旅人那打听到,特卡非如今的繁荣盛况是以往的人们不敢想象的。
种种事件看似与她无关。但只有她知道,若没有她,那只‘魔龙’的发狂,那场血色加冕,都不会发生。
从回忆中抽离,她发现陆柳鎏挨着水桶打瞌睡,下巴与半截雪白的头发都泡进了水里。
不耐烦的她翻了个白眼,走上前拍醒了人。
陆柳鎏虎躯一震顿时清醒。
“啊!怎么了?!你结婚了但新郎不是他吗?!你生了三胞胎结果肤色都不一样吗?!你的亲亲老公——好像是个女的?”
真不知道这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
经过多次磨炼,莫文姝能很好的抗住陆柳鎏的胡言乱语刺激,只要不理会就行。她指了指木床说,“自己回上去,不然你就在地上晾着。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好心被狗吃,扶你上去还被踹。”
“咳!我那不是故意的嘛,我还以为是有八爪鱼想捏死我、还——啊今天天气好好哇,又刮风又下雨的。”
感受到莫文姝的杀人眼神,陆柳鎏及时改口,优哉游哉地踱回床边。
才坐稳没有几秒,他又双手捧脸用腻死人的语气请求着。
“我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莫莫大姐头,人家要吃外面树上的果果~~”
莫文姝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也要双目失明撞墙上。她是被气的。
“我郑重的,严肃的,告诉你。不,应该是警告你,陆柳鎏,麻烦请你用正常的方式跟我讲话,否则别怪我不够理智,对你做出什么。毕竟对于现在的你,我不会同情一分,我也不想傻乎乎的被你骗去使唤。”
语毕她不等人回应,冷哼着推门而出。
这样的话她之前没少说。只是今天态度更加强硬而已。
当初同意帮陆柳鎏做假尸体又帮对方偷渡出特卡非,最后带人安居在偏僻的森林,她自然有自己的目的。
她的直觉与种种捕捉到的可疑细节告诉她,陆柳鎏绝对知道关于REa-Lis游戏异样的相关内幕。就算不是直接的,也一定有不可分割的关联。
在游戏世界里,可通过‘杀死’另一玩家的方式获得对方的记忆与能力。
她牢记上上次被割喉的耻辱,这次其实也预谋着等到合适时机,取走陆柳鎏的命以获得他的记忆。
说不准她还能借此解开疑惑,知道这奇葩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
如此愤愤不平的想着,走出一段距离莫文姝才想起自己忘带篮子,只得原路返回。
她手还未放在门板上,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短暂的碰撞声,惊疑的她没直接进去,在外面屏息又听了一会儿。
激烈的咳嗽声与喘息声接替,她一度怀疑陆柳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等到声音微弱下去,她才缓缓推开门。
本该在床上的陆柳鎏此时瘫坐在墙角,他嘴角脸颊上流淌着灰色的液体,若再仔细看,他的衣领双手上沾着一样的灰色。
其实稍微动动脑一想,就能马上猜到这是他的血。属于魔龙的纯正黑血如今已和他的白发白眸落得相同下场,逐渐褪色失去本真。
“你看起来,或许不需要我为你摘果子了呢。”莫文姝冷笑着走进来,“你故意支开我,该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宁可自尽也不愿让我有下手的机会吧”
咳出灰血的陆柳鎏笑了笑,不置可否。
莫文姝无奈摇头,“我有的时候······不,我从来就没看透猜透过,你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
“陆柳鎏,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她第一次直截了当的问出来。
对此,因虚弱无力开口的陆柳鎏仍扬着嘴角,歪过身子久久凝望着莫文姝。久到对方怀疑他是不是坐着断气了。
“连你这个人都看不出来的话,那我也没白费力气,哈!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咔擦,脖子一扭小命一取了?”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也得到莫文姝默认的眼神回应。
觉得自己不够直白,莫文姝又补充道。
“反正你大限将至,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一定要把我带上了呢?如果你选择那个阿尔,说不定现在就没有烦恼了。所以,你不如先告诉我,你参与这个游戏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可以,陆柳鎏真想给对方鼓鼓掌象征性的鼓励一下。他舔去嘴边的血痂,出乎对方意料的问道。
“······你是谁。”
听他仍答非所问,莫文姝抽出藏在长靴里的匕首。
“我看是我这段日子对你太客气了,陆柳鎏,我不针对你,你难道真以为我会把你当可合作的伙伴,相亲相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陆柳鎏的笑却越来越夸张。
“你是谁。”
“你这——”
火气上涌,莫文姝没忍住上前拽住对方的衣领,动作还粗暴了些。
“你要问我问题,好啊。但是,现在是谁在问我问题。”陆柳鎏露出自己银晃晃的牙齿,再一次质问,“你是谁。”
我是谁?
抵抗不住三番两次的逼问,莫文姝在心里默念,一愣之后由迷惑转为惊愕。
“怎么会······”
她是谁?
名字,年龄,出生地,亲朋好友的姓名,明明绝对不可能遗忘的东西,她竟然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
她关于真实自己的记忆仿佛出了错,中断在一片渗人的空白处。
无力与空虚如排山倒海而来,她不知不觉松开了手,在原地一动不动,僵硬地瞪着眼。在她快被麻木感支配时,她被另一人的声音拉回现实。
“莫文姝,你还要找你的倾慕的男人,天生腿部残疾的裘子晋。他在你进游戏之前,已经因为连接了REa-Lis昏睡二十天了。”
一句话仿佛打开了混沌大脑的开关,瞬间忆起过去的莫文姝心有余悸,呼出口冗长沉闷的浊气。
那样的感觉绝望且难以形容的孤寂,仿佛灵魂死去,留下依靠本能行动的空壳躯体。
低头再看陆柳鎏,她的眼神又复杂了几分,不是单纯的抵触鄙夷。
“能成功让你记牢我到现在,嘿,真不愧是我。只是这次之后······你还会记住我吗。”
声音越来越虚弱,说话的人就这样靠在墙角沉沉睡去。
挣扎犹豫着,莫文姝最后自暴自弃的重重一叹,她惩罚般的拍了下自己脑门,随后弯腰搀扶起陆柳鎏。而不是计划好的‘夺命’窃取记忆。
或许,刚才是她多想了。
她总觉得陆柳鎏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着期待的。
将人安顿好,头脑发胀的她摁着太阳穴出去想吹风冷静,好消化刚才发生的惊悚事件。她竟然不知不觉中遗忘现实的自己,且原因不明。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径路口那出现了人影。
山里天气多变,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天已下起了暴雨,而朦胧雨雾中,银发男子身披红袍,缓缓朝她走来。
虽然预想过会有被找到的可能,但她还真没想过,艾斯特会独自找上门。
注视对方由远到近,与自己擦肩而过,她紧张的心在对方向他微微点头后放下了。看来艾斯特不是来追究她的。
想起什么,她及时提醒道。
“他现在已经看不见你了。”
可能,已经是永远看不见了。
男人回头向莫文姝露出短暂的微笑,没有犹豫的推门而入。
纯白的世界,垂下的红幕,眼前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看见那个人影面前,是一片圆形的巨大迷宫。
记忆如同突然转化的世界一扫而空,但他站在拱门内,莫名的焦灼揪心。只拼了命抬起左手指明方向。
——逃出去,离开这里
他重复着向人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