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原来是这样啊。”
陆柳鎏盘着双腿, 发出波浪起伏的感叹。身体后仰眼睛瞪圆的他,完美诠释了恍然大悟一词。
“可我刚才明明什么都没说。”阿尔冷漠回应,“还有,麻烦你也不要再这样盯着我了, 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做。”
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陆柳鎏继续忘我的嘀咕。
“唉, 瞧你这中规中矩的脸啊,六宝贝。一点特色都没有, 难怪我没及时注意到你。太可惜了,早知道我就特别要求一下, 比如给你装个永久性屁股下巴,多有辨识度, 你看你现在这,多可爱的屁股下巴······噗、噗哈哈哈哈!嘎嘎嘎哈哈哈嗝——”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笑声, 拼命捶打着地面。
伤口被包扎过的阿尔, 下巴处伤得过重缝了两针, 远远看去赫然是条美人沟。
还是长得稍微有点着急而‘美’过头的一条沟, 夸张得活像屁股长错了地, 相似得让人不禁有想上去摸一摸, 以辨真假的冲动。
因此,这才有了此刻陆柳鎏狂笑不已, 根本无法正常沟通的画面。
听着陆柳鎏从受惊的鸭子笑成打鸣的公鸡, 已拥有实体的阿尔终将曾经‘揍宿主一顿’的追求提上行程。
全程板着脸的他只想左勾拳右勾拳, 再来两遍组合拳, 把积攒的不满谴责统统甩到对方脸上。
但他好像, 在这世界并不能打赢陆柳鎏。
而若这人要使诈,他夺胜的几率直接为零。
这么一想想, 从没真正占过上风的前系统666颓丧的低下头。
“好了嘛,别生气,”陆柳鎏举了举双手坐正,“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大概经历过什么了。很辛苦吧?”
沙尘暴中脱险,融入‘人类角色’以及他们的群体,与异常的NPC人物共处······
回望这短短几十天自己走过的路,见到的人,经受的事件压力,阿尔心感不易的同时更难以置信。
有陆柳鎏提前交代过,独处的他们能尽情的交换讯息,不担心会被谁打扰听墙角。阿尔毫无保留的将一切告知对方。
于他而言这是种既微妙又新鲜的体验,过去他总是以宿主脑袋里的声音或一团摸不着的压缩光球存在,没曾想会有一天,他竟能坐在陆柳鎏面前,真切的注视对方,用自己的语言把所见所闻传达出去。
如果忽略他们中间的铁栅栏,这大概能成为一段美好的留念。
包括他在内的幸存者仅剩十人,其中没被咬伤的只有一个,艾斯特将他们带回多德村后,立马将他们分开单独禁|闭监视。
据说那种怪物的牙齿有毒,且中毒后发病会传染。为保证其他人的安全,关押不得已为之。
汇报期间,阿尔的目光总移不开陆柳鎏的脸,自打成为了玩家,他逐渐养成观察其他人的习惯,不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听他说话时宿主总是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但笑了两次。
一次在他说到自己因塞西尔无端发狂,吓怕后落荒而逃。一次,则是在他提及只有他能看见的浮空裂痕时。
前者纯粹是被逗乐,后者却有着明显的不屑恶意。
“是我······的问题吗?”他惴惴不安地追问。
陆柳鎏收回了注视角落的视线。
在那里,毛茸茸的八腿蜘蛛正有条不紊的编织丝网,两只短螯肢如人的嘴唇拟态,频频耸动交替。
堪称艺术品的蜘蛛网周边悬挂下一个个蚊虫的尸体,它们被裹在似茧的蛛丝中抽干了养分。从最开始,它们就不存在破茧突变机会。
“不,不是你的原因。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们一般称之为垃圾记忆,你最好学会尽早丢掉,不然会着魔的,越想越智|障。你只需要专注在如何完成任务上。”陆柳鎏摊手说道。
阿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想了会儿又觉得不对劲。
“可是,那不是你的任务吗?”
仿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陆柳鎏如小人得志,缓缓露出阴险的歪嘴笑。
“没有哦,亲爱的666。我失去了你,我就等于失去任务接收器啊,人家现在是两袖空空,一身轻松。”
一、身、轻、松?
阿尔肺都要气炸。
要他说,他脑中飞快回放的那些包含任务失败、结果等级E、完成度为零的种种属于陆柳鎏的光荣事迹,才是真正的垃圾记忆。
怒不可遏的他气得直接抓上两道铁杆,“你!你——你故意的?!所以你才要求主脑,让我成为玩家?”
“因为最近嘛,你也知道,一件事情坚持太久是会精神疲惫的呀,所以在外靠朋友,在内更要抱朋友。”陆柳鎏挠着脖颈,解释得不伦不类。
最后他朝铁栏后的阿尔竖起拇指,大声称赞,“我堵上我的人生,把非你不可的重任转交给你了,我的好搭档我的好哥们儿哟!”
“谁、我什么时候就成你的搭档哥们了?!”
“不要这么害羞嘛,我们可是灵魂连接的伙伴啊,爽快一点承认啊。你这样吊着人家,坏坏!渣男!”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画狗硬说虎。
可怜的阿尔,终于后悔起一路追寻宿主求助的初心。
会面告一段落,陆柳鎏起身拍去裤腿上的灰尘,他乐呵着与人挥手告别,附赠飞吻一枚。
“那么加油哦,我的工具人666宝贝,以你的情况你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在这里乖乖哒,等我来看你,姆啊~~”
“你这家伙——现在的才是真心话吧?!”
无情地把阿尔的控诉隔绝在门后,陆柳鎏跨出木屋,满面笑容顷刻消失。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从矮房扎堆的住民区一步步踱向中心那座高耸的石塔。
再次审视艾斯特重塑的堡垒多德村,他唯有心叹666出现的及时。
否则,他也要被那小王子彻底带歪了路。
艾斯特·奈尔·克拉科夫受所有变动影响,虽避开了三年的折磨与恶之源即魔鬼的蛊惑,但从纵向发展上看,他其实还在按原有的轨道行驶。
他因知晓魔龙与人族间的渊源,目睹索格特卡非两国的差异,更倾听了‘魔龙诺林’的立场和观念,众多信念的冲突碰撞又交汇,使曾经正直伟岸的‘王子艾斯特’消亡在他体内。
停在石塔入口,陆柳鎏能很好的看到被推倒重建的铁匠铺。材料地基,用的是代表村中两种信仰的教堂祭坛,连人力都是两方信徒的混杂。
艾斯特一个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外来者,凭什么成为继重病的菲比·岗德林之后一跃成为新的村长,甚至能称之为‘领主’。
首先他包容仁慈,从未明面上否认任何一方的信仰、人种、追求。
其次他强大而智慧,在整个村子群龙无首之时带着成为他完美傀儡的威尔·安森来临,面庞圣洁俊美无双,如一位救世主戏剧性的登场,手起手落就轻松将怪物驱逐,救下绝望等死的村民。
最后,他十分清楚自己该什么时候利用谎言,与经由他手改造的虚假‘真相’。
最具代表性例子,魔龙诺林到了他的嘴里,竟成为天生神力的武者,是他如宿命安排般遇到的辅佐者,是如数千年前对付魔龙那般,由神明专门派遣而来的英雄之一。
多德村常年与世隔绝,居民消息来源仅凭偶尔路过的商贩与从这出去的行脚商,生活闭塞又质朴。所以,他们成为了艾斯特培养忠贞信徒的不二人选。
短短半个月,已经没有人再去祭祀祷告了,村民与涌入此处逃难的难民只信奉‘银月神子’艾斯特。
而听话的,他去巩固对方的坚信。不听话的,他使用先人留下的秘术催眠洗脑,最终将其操控。
曾经无依无靠的小王子,选择了培养自己势力的极端捷径,神化、蛊惑、蒙骗、控制、壮大,俨然一类兴起的独尊|邪||教,且他对此毫无愧意。
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就算方法手段有不义之嫌,他追求的方向也绝对没错。
陆柳鎏两手插兜溜达进石塔,这时的艾斯特正在底层大厅,与他挑选出的百人长商谈扩建防线,为收留更多流民的计划,
那十三人,都是村中年轻又冲劲过盛的热血愣头青,他们围在艾斯特身旁,虽急于表现自己,却永远将艾斯特的选择摆在第一位。他们注视艾斯特的目光之炽热,不亚于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像。
然而如何行事,艾斯特心中早已有数,之所以邀请他们,依旧是为了那套拉拢人心的理论。相信再过不久,他说一句‘我们把牛粪回收当食物吧’可能都不会有人反驳,反而俯首听命。
绕过长桌,跳上台阶,陆柳鎏坐在沿墙而成的螺旋楼梯拐口,躲在阴影中窥视着艾斯特的侧脸。
如今艾斯特的理念解释起来简单明了。
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样的艾斯特坐上王位,恐怕还会是下一个魔鬼附身的残暴君王,永远无法清醒。
想起其中有自己推动的因素在,陆柳鎏头疼不已。
要怪,只能怪他太自信,竟大言不惭的说出,‘除了让666成为玩家,其余规则随便’的狂妄要求,结果这个‘随便’就直接把他自己赔了进去。
666那存留他进入游戏至今的所有记录,它脱离之后也一并带走大部分,导致他难逃一回初始化,在主脑有意引导下融进了魔龙诺林的NPC框架中。
实际上,在这被主脑掌控在手中的游戏里,他没有胜算。因为最初的他就是对方创造的。
但幸运的是,他的不甘寂寞再次帮了他一回,不然他真就乖乖困死在古堡里,等外面被搅得天翻地覆也出不来。
在陆柳鎏的暗中观察下,简短却激烈的讨论终于结束,艾斯特遣散了众人,起身收起他绘制的各类地图、设计图。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刚才起就在上面看着,是有话想找我说?我还以为你要跟你的亲密老朋友彻夜长谈呢。”
陆柳鎏一笑,直接跳到人面前,拿脸使劲往前凑。
“你不高兴啦,你不满意啦?哦豁~~你吃醋。虽然我知道我人见人爱,但那你这也太反应过度了吧。”
艾斯特笑而不语,只在魔龙凑得太近时轻声说句别闹。收起所有图稿后,他示意对方跟自己上楼。
塔顶是他休息与研究古卷轴的地方,这里被他设下结界,想上来的人一旦靠近最后的阶梯,便会突然想起别的事情,主动转身就走。容许通行的仅有他与诺林。
明媚日光透过拱形窗台落在青灰石板上,两人不约而同站在窗框左右,两道平行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那名跟你老朋友有关的流浪学者塞西尔,你有什么看法。”艾斯特单刀直入主题。还一句话不离陆柳鎏所谓的‘老朋友’。
嗅出其中的针对,陆柳鎏完全不慌,他坐在窗沿一只腿悬在外侧晃荡,故意凉了对方好一会儿。
“我去看过他,他还是反复在说你是灭世大魔王,将来绝对会是残暴不堪,草菅人命祸害人间的妖魔鬼怪之类的呢。那么你怎么理解他的话。”
听到这么一通形容,艾斯特神色未变。
“他在长途跋涉时被那根源的爪牙袭击,爱人身亡,幼子重伤,悲痛到失去神智情有可原。让他独自冷静下来吧,否则,他很快会被侵蚀到无法复原的地步。那他,只能不幸的成为被我们放弃的第一人。”
被怪物咬伤的普通人,心中的恶意邪念越深,由怪物传染来的魔气侵蚀得也越重,发作越快,最终受害者将转变为不可逆的‘新怪物’。什么方法都拯救不了。
艾斯特在这建起自己的势力开始,类似的怪物日夜不休的逼近徘徊在周围,全靠结界和魔龙的威慑抵御。
危险是当然,但这也正侧面说明,恶之根源已察觉他们的存在,试图在正式对战前用一波又一波怪物提前攻破这的堡垒,损伤他们的元气。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位‘前英雄’的后人是它的威胁,知道如何消灭它,更有这个资格。
恶之根源到底什么时候会来,陆柳鎏现在不想管,而艾斯特避而不谈真正的主题,这在他意料之中,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亦是他必须重视的。
不过,小王子蒙混过关这招,对恢复记忆跳出诺林框架的他来说可是无效的。
“那你会吗?”他说着将腿收回往窗台一搁,差点撞上艾斯特的胸口。
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他第二次问,“你会变成那样么?我可是清楚的记得,你说过,你不惜变成魔鬼,也要完成某些事。”
他从未在艾斯特跟前如此咄咄逼人过,刨根问底的态度更令最近万事顺心,无人忤逆的艾斯特开始不悦。
“你什么意思。”艾斯特的语气迅速冰冷下去。
陆柳鎏顶着若隐若现的作死光环,放肆的在激怒艾斯特的雷区蹦跶。
“就是想你回答我的问题喽,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到底会,还是不会,如果会,那你将无底线到什么程度。我只需要你回答这句。”
然而答案显而易见,艾斯特没有给出一个字,哪怕是点头摇头的示意。但他整个人却已开始紧绷,猜测着平时听话又配合的魔龙,为何突然执着起这来。
“怎么,有人拜托你问我?”
“当然是——我自己想问喽,你别转移话题呀,告诉我呗。”
艾斯特越是抗拒回答,陆柳鎏越步步紧逼,直到彼此皆缄默下去。
这大概,是发生在两人间最为长久的对视。
像木头人游戏中的竞赛者,他们谁都不甘示弱,甚至不愿眨眼。外人看来,这样的固执或许低级得滑稽,然其中的暗流涌动,唯有他们自己明了。
与俯视自己的魔龙相比身处低势,身姿笔挺的艾斯特气魄丝毫不弱于对方。生日过后,他确实开始猛长,几乎一天一个样,不仅双肩变宽后背雄壮,原本如妙龄少女般的小巧脸庞在按精妙的比例放大,隐约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但魔龙仍旧是那个魔龙,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变过。
半晌已过,艾斯特将下颌又抬起几分,向陆柳鎏展示出他一贯完美的迷人微笑。
“或许,我应该也和你神秘的老朋友聊一聊,他应该和塞西尔熟悉,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吧。对同伴发生的异状,再清楚不过。”
这一回合陆柳鎏举双手投降。
看来在思维自我、性格固执方面,艾斯特与被他唾弃最久的巫景曜大兄弟不分伯仲。悬崖勒马谴责式,或温水煮青蛙式的劝说方法很难再奏效。
若要扭正艾斯特的观念,必须要狠狠的一锤。
而这锤还不能随便由其他人来,要让小王子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疼到从此不敢再触碰禁忌。
陆柳鎏揉乱头发跳下窗沿,又嬉皮笑脸地勾住对方脖子,他翘起的碎发蹭得敏感的艾斯特耳朵发痒,很快变红。
“那我劝你最好别去窃读他哦,因为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的。”为表示这会有多可怕,他特地大大打开空着的手臂,画出一个‘圈’。
“哦?那你怎么知道?”
见魔龙重回‘正常’,艾斯特言语间也恢复了轻松的笑意。但对方的回答,却让没防备的他一愣。
“烧了他。还不能是一般的烧。”
陆柳鎏学着人前无瑕的艾斯特,双眼微阖,笑容如涟漪划过脸庞,消失在眼中触不及深处。
塞西尔没有恢复正常的可能,而他疯狂呼吁、呐喊的每句话,其实都为曾经的事实。
以他被咬后糟糕的精神状态,不会有人愿意相信他,可若再让他传出种种关于艾斯特的骇人言论,这势必会动摇到小王子才建立起的高大形象。
根基不稳,流言已起,艾斯特心里早已将塞西尔划入死亡名单。因为他的计划一环不可缺。
有恶之根源在的索格国攻打过来是迟早的事,可在特卡非,以哈伯德为代表的权力中心软弱无能,那群人内斗暗争时乐此不疲,然而一到抵御外敌的关键时刻,却只想着如何谄媚和解。
面对强盛蛮横的索格国,哈伯德不消半日便会举起白旗,将整座城,包括所有百姓拱手相让。那是艾斯特最想阻止的未来之一。
先造声势得民心,进而参与国家保卫战,在举国上下前展示能力。最后选择恰当的时机,比如他们联手击溃恶之根源后,揭露自己正统继承人身份,名正言顺,更是万众瞩目的夺回王位。
到今天才将棋局摆到一半,艾斯特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去拔高自己在底层平民间的形象。
瞥一眼艾斯特微动的喉结,又嗅出对方汗液加快分泌,陆柳鎏知道自己戳到中二小王子的点了。
于是他身体前倾,凑到人的耳边。
“让塞西尔在所有人面前尽情呐喊说尽他想说。等他们都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你再烧了他。并且,以你审判的名义。”
“为什么······你会有这个想法。”艾斯特酝酿许久,却只想到这句。
“你自己知道喽。”陆柳鎏缩回来又大大咧咧的笑,转头往下看,他热情的与巡逻兵挥手。
好像刚才那凶残的提议,压根不出自他口。
饶是如此,艾斯特依然眉头紧锁,伫立窗边犹豫了很久。魔龙诺林依然示范危险动作,霸占平时鸟雀停留的窗沿,一双腿都悬在外面了。
“诺林,”艾斯特终于出声道,“你今天,很奇怪。”
眼巴巴等人点头的陆柳鎏差点没翻出窗户。
搞了半天怎么问的是他?
他很快恢复过来,捧住脸转身。
“嗯哪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又换发型了,你看,新的小辫子~~可可爱爱的。我决定我要换风格。”他说着揪起自己才编的两小撮毛。
艾斯特心不在焉,十分敷衍的夸了句还行。
楼下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打断两人尚未得出结果的对话。艾斯特快步走出石塔,发现士兵都手持武器围在一块。
“怎么回事。”
不必别人回答他,他也看到了警报的原因。
被铁链困住身体的男人怒目圆睁,他手脚上还有血痕,是挣脱绳索后留下的印记。
塞西尔尚未看到艾斯特,依然重复的,撕心裂肺的大喊着。
“你们快醒醒!这根本、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我知道的、我看到过的,你们追随的是个魔鬼,你们的血肉,你们的灵魂,都会被他拿去饲养邪物!”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
“特蕾莎、我妻子,她就是被他害死的!!如果不是他出现,她无论怎样都会活过来!”
在这片人人往来的中心区域,几乎所有在多德村的居民都听到他歇斯底里的嘶吼。莫文姝躲在人群之后,虽和身边的人表情一致,但她困惑的内容截然不同。
怎么这塞西尔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他曾活过一次?
摇摇头将这可笑的想法甩出去,莫文姝转身朝树荫下走去,只远远观望。她可不想因为这被对方牵连到。
一名木匠用削尖的木棍指着塞西尔,厉声呵斥。
“你闭嘴!艾斯特阁下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如果不是他和诺尔大人赶过来救你们,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活?”塞西尔流露出短暂的迷茫,缓缓地转头环顾四周,“活······”
像被最荒唐滑稽的笑话逗乐,他突然一改悲愤,带着身上叮当作响的铁链坐倒在地,仰天大笑。
“是啊,活下去。你们以为,你们真的活过吗?无知,愚蠢!这个地方,这个世界根本、根本——”
他在别人眼中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蓦地抬头一愣,浑浊的双眼发亮,如重见天日的囚犯狂喜不已,又如冲破瓶颈的学者豁然开朗。
“这个世界,呵······呵呵哈哈哈哈,根本就是假的。”
看戏无趣的莫文姝停下离开的脚步,惊骇回头。
如果之前她还能用巧合解释,可接下来塞西尔嘴里一句又一句蹦出的话,则完全将她‘偶然性’的猜测击破。
“我们所有人,都是假的。”
“我们被创造出来,一遍遍的重复着生死。这不是什么圣女教的轮回,这也不是七神教的灵魂积淀,你们懂吗?!你们还记得吗?!自己到底存在过多少次,到底活过多少次?!”
“我们!!只是固定的人物,一个被永恒固定的东西!就算有什么不一样,可不该改变的,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除非、除非那些有资格——”
“只有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只有他们······”
四周鸦雀无声,疯狂的塞西尔句句紧密,叫人无法打断。他最后自己安静垂下脑袋,再抬起头的瞬间眼神坚毅,如火燃烧,所言字句铿锵。
“只有找出他们,彻底摧毁他们,我们才有可能解放。”
莫文姝呼吸一滞,顿觉身体被树影覆盖的部分冷得异常。
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在场唯有她听起来最毛骨悚然。
她是知晓全局的玩家,如果还有系统与她联系,她或许能为塞西尔好好查询一番他说的是否是真话。换种说法,看看在这次游戏世界里发生的核心剧情,与他描述得是否一致。
但此刻她心里已冒出一种预感。
她或许,见证了NPC程序自我‘觉醒’,试图与玩家为敌的骇人过程。
“叹为观止哎,是不是。从不出错的程序,主脑拟定创造的人工智能,忽然有天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供别人取乐,充当背景的提线人偶。”
头顶传来让她恶寒的声音,她没好气地抬眼一看,陆柳鎏果然优哉游哉地躺在树杈中央。
“陆柳鎏,你又做了什么。”
新仇旧恨外带私人情绪,她说每个字都恨得牙痒痒。
陆柳鎏马上委屈的瘪嘴,掩面假哭,“你为什么总觉得是我的问题,人家一直背黑锅,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嘤~~”
“噢,”莫文姝又追问,“那你说说看,傅雅南怎么不见了。从你上次杀害他开始,我就再也联络不到他。”
“人家怎么会知道啦,人家又不是傅科南肚子里的蛔虫。”
“······是傅雅南,啧。”
“哇哦~你记得好清楚啊,记忆力好棒棒呀。”
被成功恶心到的莫文姝冷笑不语,懒得再搭理陆柳鎏。
她再看过来时,艾斯特已经走出人群,将手轻放在塞西尔的头顶,后者瞬间消停下来,闭眼昏倒在地。
之后发生什么她离得太远没能看清,更没听见艾斯特说了什么,只看到一圈人忽然激动得举起双手,齐声高呼‘特卡非,岁月明光!安索拉,永无止息!’。
当夜晚如约来临,她看见人们搭建起的火刑架,才知道艾斯特的决定是什么。
这时的塞西尔却已没有之前的癫狂亢奋,任由其他人将他固定在木柴中央,敞开双手与背后的十字木架融为一体。
艾斯特换上他亲自炼制的铠甲,锻造时加入过诺林的魔龙血,坚硬无比,可抵御任何烈火,注入这份魔力后的金属在月色下泛着光,众人都仰望他,恍然间像看到了不可诋毁,不可侵犯的神灵。
他手持火把走上火刑架,眼睛迅速扫过一圈却没找到他想见的人,心中烦闷得抿了抿嘴。
如果他有魔龙的视力,他视线再稍微上移点就能发现魔龙正箍着阿尔·乌拉多的脖子,在别人家屋顶眺望。
没过一会儿,莫文姝也爬上屋顶。
“这里的贵宾席被包场了哦。请不要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好吧。”陆柳鎏挥着手驱赶。
莫文姝嫌恶一哼,“我来是想提前提醒一下另一个玩家,别又被你哄骗得团团转,然后把自己的命搭上。对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上一个被他这样哥俩好搭肩膀的,可能已经在游戏、现实里都毙命了。”
阿尔反应迟钝,好半天才意识到莫文姝是在与他说话。看了眼陆柳鎏,这家伙果然满脸的期待好戏。
于是,他又只能硬着头皮自己解释道。
“我、呃嗯、我与他一见如故,将心比心、是情比金坚的拜把子兄弟······嗯,对的,没错。”阿尔自己说完核实一番,十分满意点点头。
莫文姝两手又攥得死死的,强忍打人的冲动。
这家伙,怕不是个傻子。
以后活该被陆柳鎏害死!
好心提醒却无用,莫文姝甚至没有向两人套话的心思了。可就在她准备爬下屋顶时,火刑架那爆发出奇异的浅色焰火,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不断刺激着他们双耳。
“那里怎么······”
阿尔起初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疑惑地看着陆柳鎏发呆。但他很快就认出,那是谁的声音。
“醒一醒吧!你们这些被蒙住双眼的!”
“自己睁开眼睛看看,醒过来啊!”
“不要再听从那个创造者的安排了,我们不该如此,我们必须争取,必须反抗啊!听得到吗?!那才是自由的人生啊,那才是活着——”
他的声音如此悲怆,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去声嘶力竭的呐喊。
但声声呼唤马上被众人的欢呼盖过,湮灭在熊熊燃烧的蓝色火海。
这群人理应欢呼,因为他们烧死了一个被怪物毒素操控、被侵蚀的恶者,一个妖言惑众妄图用言论敲打、溃散他们信念的魔鬼爪牙。
手捏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多次,阿尔突然从屋顶站起,下一步将跳下屋顶冲去。可冲过去要做什么,他脑袋里其实一片空白。
身前出现只手及时拦住他,他焦急转头,却被陆柳鎏那寒冷如冰的目光瞪住,顿时泄了气。
这种毫无温度可言的眼神,陆柳鎏从未有过。一度让他以为身边换了个人。
焦急又无可奈何,阿尔在屋顶眺望火光,他回味塞西尔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想象到对方在火中皮焦肉烂,灼烧后逐渐萎缩的模样。一想到这可能是他间接导致的,他就说不上来的······
“伤心吗?”
“嗯?”阿尔不解的看去,陆柳鎏却笑着指了指他的脸。
他迷茫地抬手一摸,脸颊上竟是湿的,眼底发热又酸胀,眨动后一颗泪珠恰巧坠落在掌心。
原来他是哭了。
慌乱无措间,他下意识的用衣袖拭泪。在人群直达云霄的激昂呼声中,他依旧能听清陆柳鎏说的每个字。
“好好记住,这就是悲伤的感觉。”
“从现在开始,记牢了······”
晚风朝北,风流卷来火浪的热度频频吹动屋顶的干草,莫文姝其实还未离开,她站在梯子上只露出头和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
艾斯特的审判,顺利结束。
那场壮观妖冶的蓝火,一直到塞西尔的身体烧成灰烬才有熄灭的迹象。
今晚第一次完成火刑审判,也杀了人生中第一个人,艾斯特走在前往塔顶的阶梯上,脚步异常沉重。跨入结界的瞬间,他才感到些许轻松,解开盔甲丢在地上只想扑进床里。
然而床铺早已被人占领了,魔龙诺林面朝他侧躺着,咔咔咔的啃着野果。
“哟,结束了?”
在审判时说了太多话,艾斯特累得发不出声音。
可感到最疲乏的,是他如堵塞、如冻结的心。
亲眼目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烧成比怪物还扭曲狰狞的干尸,血液蒸发骨骼焦臭,最后散成粉末,这样视觉心理上的双重冲击,是他不曾想到过的强烈。
但恐怖的不是从魔龙这借来的火种,而是他这个下达命令的人。
“嗯?嗯?你这是——天哪,你不会肾虚了吧?”
“哎嘿嘿嘿嘿嘿,年纪轻轻就肾虚可不好哦,这样你未来的伴侣要没幸福没乐趣了。”
“噢~~如果不是肾虚,那你是不是·······”
魔龙偏偏在这时凑过来左看右看,嘀嘀咕咕啰嗦个不停,艾斯特头疼得厉害,无力再呵斥辩驳什么。
“啊!”陆柳鎏左手一捶右手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后悔——”
“我不会后悔。”艾斯特抬眸回答,眼神瞬间凌厉。他又强调一遍。
“我绝对不会后悔。”
见人这样不经逗,陆柳鎏觉得无趣,耸肩回了句‘那好吧’,便又坐回床上。
他抓起果子才啃第三口,艾斯特忽的起身大步走来,对方的阴影将他笼罩的同时,他人也被搂腰拥住,肩上一沉顶着对方下巴。
真要让艾斯特解释自己去拥抱魔龙的原因,他依然答不上来。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何只对这人信任又依赖,且日渐加深。
“我只相信你,诺林。”他跟从自己的心说道,“现在是,未来也是。以后这个国家,我的权利,我拥有的一切,都将有你的一半。这不是为了偿还祖先的债或赎罪什么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寂静许久后才感到对方动了动,紧张的他终于松开后退,有些不敢直视。
静静看着他那神情局促的脸,陆柳鎏抬手抖了抖,“我知道。但是,除了那一半你还要再多给我一百金币。”
艾斯特:“······嗯?”
“稀有魔龙被抱一下要五十金币,你刚刚不仅抱了,你还摸我屁股!我父大人亲说过了,男孩子的屁股是不能被人随便乱摸的,你不仅摸了,你还想掐吧!”
艾斯特斩钉截铁:“我没有。”
“不要狡辩!我这么完美、这么有弹性、这么吸引人的臀部,你居然不想掐吗?!你还是正常人吗?!”
为证明自己口中的所有形容词,他自己亮出右臀摸摸掐掐,最后重重一拍啪的脆响。
艾斯特:“······”
听陆柳鎏语气愈发义愤填膺,别说杀人后的不适了,艾斯特连刚才酝酿的朦胧情绪都荡然无存,光顾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不要发怒。
最后被吵得忍无可忍,他直接把嗷嗷乱叫的魔龙摁进被窝,释了一个‘定身静音咒’。
从此世界清静,美好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