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跟随队伍离开奥雅, 两天后来到了特卡非城的边境小镇,他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消息——艾斯琳公主殿下竟然在出发当天就到不明势力的袭击,至今下落不明。
拥有大致的原轨记录,他猜测艾斯特可能是在那霍恩比公爵的帮助下逃脱了。
可根据民众中流传的说法, 行队是被一阵来势诡谲的飓风打乱的, 等他们匆匆赶回原地时只剩翻倒的空马车, 不见公主的踪影。联姻的路上发生这种意外,国王哈伯德勃然大怒, 不仅发出告示悬赏金额让全国的人去找公主,还私下拉拢一批游猎人追踪。
艾斯特现在说不准已在前往索格国的路上, 要么已经和霍恩比见面了。
真是出师不利啊。阿尔沉重的想着,静坐在其他人堆放货物药材的帐篷内。
幸好塞西尔一行接下来也要往索格国去, 他依然能搭这趟便车。
这么长时间来,他一直试图联络上宿主, 却遗憾的没有任何结果。自己从系统到玩家的转变更令他措手不及, 迟迟没能适应。唯一能给他慰藉和指引的, 只剩他所拥有的任务与记录。
阿尔缓缓将手按于胸膛, 按捺住某种强烈的不适感。
帐篷门帘被掀起, 进来的是手持药箱的塞西尔。
以塞西尔为代表的这类流浪学者群体, 在不断的迁徙途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在某个城镇,用自己制作的工具药物进行贸易, 换取生活必需品。作为系统, 阿尔无法自行评价分析他们, 他已经习惯了有宿主对他‘发号施令’。
于是失去了宿主, 他如同丝线断裂的傀儡木偶无力的摔在地上, 仅仅依靠地面的倾斜这种惯性爬行。直白的讲,是‘任务指令’的牵引力致使他行动起来, 而不是任自己在沙漠中痴痴地等死。
“感觉好点了吗,特蕾莎告诉我你一直不怎么吃东西。”
特蕾莎是塞西尔的妻子,一个温婉贤淑的好女人。怀孕中的她红光满面,母性光辉也随之猛涨,像个大男孩的阿尔没少被她关心问候,硬塞好多食物以调养他在沙尘暴中伤到的身体。
“我······很好。”
纵使脑中有丰富的语言与词汇,到嘴边却始终是干涩苍白的简单用语。阿尔初次体验到自己与真正的‘人’的差异。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明知如何能完美伪装、扮演任意一个角色,可他被装进这个‘容器’后,却仿佛一切开关都失灵。
那么,陆柳鎏又是怎么做到的。
眼睛瞥向整理药材的塞西尔,侧耳倾听孩童在屋外嬉笑玩闹的声音,阿尔停止了纠结。
整个超感游戏由主脑创造,这里面每个‘生命体’都不过是它用代码拼凑出的一串虚拟程序,单从世界位面俯瞰全景,世界拥有完整的设定和延伸方向,每一‘人类’亦是如此。
他们展示出了真实且丰富的情感。
然而,夜晚数次难以入眠,阿尔都在脑中回放陆柳鎏与主脑的对话,他至今不愿相信,陆柳鎏是主脑创造出的系统之一。
但陆柳鎏的确如自己所说的没骗过他。身处任务目标‘陆澄泓’所在的位面,陆柳鎏被列车碾压时曾说与他交换‘羞耻的秘密’,当时陆柳鎏给他的秘密,就是‘我不是人’这一条。
只不过对方以那种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他没当真而已······
沉思中的阿尔目光愈发呆滞,塞西尔问了他两遍他才回神,木讷的交谈几句便起身跟对方前去用餐。
“阿尔,你是为了什么而选择走这条路的呢,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了你,我先提前道歉,但身为学者,我实在关不住我的好奇心了。”
塞西尔爽朗的笑出声,他用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人时,活像个七八岁正值淘气年纪的孩子。阿尔没有犹豫,将真正的‘阿尔·乌拉多’选择成为流浪学者的理由告诉对方。
“为了寻求世界的本质与真正的根源。”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回答竟会让眼前温和儒雅的男人瞬间变得狂热,激动得抓住他的双臂,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话。
“没错、是这样的——”
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塞西尔仍不放开阿尔的手,反而越抓越用力,似乎忘了手中捏着的是什么。
男人口中不断喃喃着,“这个世界的本质与我们真正的根源······”
塞西尔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他好父亲好丈夫好医生的三重身份荡然无存,现在的他仿佛为了追求一个知识、一句真理,都能奉献出所有包括生命。
真不愧是主脑的创造。
不解的同时震惊与对方的过激表现,阿尔几次想抽回自己的手都以失败告终,他不安的转头看向围在汤锅旁的人群。
为了给在沙漠中饿坏了的老弱妇孺补补身体,特蕾莎自己出钱买了两只烤羊腿和三颗圆滚滚的甜瓜。她的大儿子高高举起手中的砍刀,折射出更加刺目的光线。
刀刃在瓜皮上劈开深深的砍痕,殷红如血的果汁从裂痕中迸发四溅。
红色的液滴落在脚前,魔龙诺林发出‘噫呃’的呼声连忙躲到艾斯特身后。
自己被推出来当盾牌,艾斯特绝不会坐以待毙。他黑袍下的右手五指聚拢,硬是趁其他人没注意将诺林‘拖’出来站回他身边。
“诺林先生。”他保持微笑道,“是您一定要亲自过来看他们宰杀骆驼的,您不是还说这免费的表演,错过就是没脑子的蠢货吗?”
“呃——嗯,我是这么说的······吗?”
面无表情的屠夫换了把刀,在骆驼没有脑袋的脖颈上刮出几道口子,开始动手撕扯皮毛。
诺林神色依旧,只是当他转头与微笑艾斯特对视时,眼神在肉眼可见的放空失神。
“那我现在看完了,我可以出去了。”他声音突然尖细得像蚊子。
艾斯特强忍笑意,“别啊诺林先生,您刚刚不是说这只骆驼是您的最爱,你一定要陪他走到最后,摸着他的头给他唱安魂曲吗?”
诺龙全身僵硬着,只有手指颤颤巍巍的比着屠夫身后的方向。
“他的头······在哪儿呢,我不能自私的去打扰别人工作的。”
“那您可以在这唱啊,”艾斯特格外好心的建议,“我想他一定会感激您的陪伴,以及让他变成这样的选择。”
离索格都城还有一天行程,觉得无聊的魔龙诺林居然偏要与骆驼玩‘顶牛’游戏。
一只当场撞飞上天惨死,另一只腿瘸了奄奄一息。本来他们着急赶路,骆驼放着不管就是了,可这位聪明的诺林先生啊,居然想到要把等死骆驼送去宰杀还钱的绝妙主意,说是不能浪费这只骆驼来到这世上的意义。
从尝试制止诺林与骆驼顶牛开始,艾斯特一直隐忍不发。而到现在他已彻底抓住机会。
只要能让事多三番两次耽搁行程的魔龙难受,那他绝不心软。
那边的屠夫好像完全没在听他们俩的交谈,又取来寒光闪闪的大斩骨刀,在骆驼的脖颈上比划一番挥刀精准将其切割成三截。
“哦!快看啊诺林先生,他们把你最爱的骆驼的气管挖出来了啊!脖子长的生物,果然气管构造也令人惊叹啊。”
看着诺林在惊恐中脸色逐渐发白,艾斯特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字。
爽!
整整快十天的时间,他在特卡非九年锻炼出来的耐力和好脾气已被反复无常的魔龙耗尽了。他发现魔龙的精力与过人的身体素质一样强悍,仿佛无穷无尽根本花不完。简直是多动又多嘴的典范。
而事一多就容易节外生枝。
原定最迟昨天能到达索格中心都城,却因为魔龙硬生生拖了一天。
可怜的骆驼在屠夫精湛的刀工下变成肉块与一张鲜血淋漓的兽皮,接来油腻腻的钱袋后,诺林整个人都是飘着走路的,恍惚着与艾斯特并肩走向这座小镇的马车驻点。
这个季节往返首都边界的人稀少,他们最终以最低价格约好一辆不错的马车,明早出发午后能到。于是兜兜转转,还是要在镇上找个落脚点歇息。
走在寻找旅店的路上,艾斯特还在观察着诺林。
只见诺林脸色恢复正常,但看起来还有些魂不守舍,频频摸着自己的后颈。估计是刚才真吓坏了。
用卖骆驼的钱包马车,这一遭勉强算是诺林将功补过,艾斯特不再赌气故意刺激对方,含蓄关心道,“我稍微有点意外呢。您好像很怕看到别人宰杀的场面?”
魔龙会怕血怕杀生?
之前在沙漠教训强盗时怎么没见人惊悚畏缩。
此时的诺林心有余悸着,边回答边打了个寒颤,“没······你看那骆驼的脖子多长多细啊,我的脖子也这么好看的,要是那被砍的是我,嘶——我的脖子······”
会害怕是因为想象到自己同样‘漂亮修长’的脖子被斩断的场景,听到这个回答艾斯特完全不惊讶。
也许以后他再听到这人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内心也许都不会再有波澜了。
两人今夜没能找到旅店,但碰巧遇到位心善的老妇人愿意收留他们,不需酬金只要帮忙做些家务。老妇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孤儿院,同时抚养五个三岁到八岁的孩子,她的女儿儿子今日去参加隔壁镇好友的葬礼,孤儿们外出放羊还没回家,因而人手急缺。
身为‘女性’,艾斯特自然被安排进了厨房准备晚餐。
他反复洗干净双手,卷起衣袖系上围裙,面对一筐筐瓜果蔬菜,案板上的鱼肉刀具,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个鱼该怎么剥鳞片?
话说刀到底要怎么握才不会砍到手指?
那个绿绿的又是什么?!!
草根?!
不服输的艾斯特一再给自己打气,将袖子一拉再拉到手肘。他右手两根指头捏住刀柄,左手摁住萝卜尖提起,随后把两个东西碰了碰,一脸凝重的放下。
他的魔爪改为伸向小鱼。
开头很美好,他抓准时机揪住鱼尾将其抓出水盆,正想摁在砧板上斩掉鱼头,却没料到鱼挣扎的爆发力如此之大,一蹦半个人高,对着他的脸狠狠扇了一下。
讽刺的结局画面发生在艾斯特眼前,那条小鱼活蹦乱跳的正好落回盆里,甩动鱼尾溅起水花,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无能。
艾斯特微微垂下头,双肩陡然垮塌。
他会击剑射箭骑马,精通各类乐器熟读藏书宝库的数万件卷轴手记,三岁识字四岁流利说话五岁过目不忘,赫然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不是他自夸,而是事实如此。他天生就拥有父亲都望而生畏的亲和力,能读懂失传的古文字,感受残存其中的奇妙力量。因此成为王冠的新继承人,他当仁不让。
怎料到有朝一日,他竟败在厨房这个小小战场上。
诺林在后院轻松劈完柴,一进门就看见他这苦大仇深的模样。
“你傻站着干什么?等鱼跳进锅里自己油炸自己?”
夺过对方手里的刀,饥肠辘辘的诺林三下五除二挖|内|脏剥鱼鳞,剃掉不能吃的几个部位又在鱼肉上划出细痕,同样的蔬菜和肉块在他刀下齐刷刷变成方正的小块。
坐等右等不见老妇人回来,诺林很不客气的端来大锅往里倒食材炖浓汤。
艾斯特举着刀,早已丢了魂目瞪口呆看着这魔幻的场景。
“小刀,小刀在哪——啊,给我。”
最后他连刀都被夺走,给那魔龙拿去在奶酪上刻图案。
在旁边认真观摩并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烹饪的料,艾斯特终于开口问出了疑惑。
“你怎么会做这些?”
诺林搅拌咖喱的手顿了顿,随后扬起头边回忆边解释道。
“被关了太久,太无聊就学会了。”末了他又满脸骄傲的强调,“无师自通哦!无师自通哎!”
艾斯特决定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他此刻又因为魔龙不经意间的回答而内心震动。四下无人,在厨房也不担心会有谁突然闯入。
“你被关是指······你还能被谁关?”
他得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答复。
魔龙诺林侧头凝望他许久,突然咧嘴一笑。
“被谁关?应该是你父亲吧,或者你祖父?还是曾祖父?反正,他们应该都是同一个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