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诺林依旧记得, 父亲曾抚摸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慎重其事的告示他。当龙失去了翅膀与尾翼中的任何一个，都将会是头等死的龙。
而与其让同族或自己耻辱的趴在地上等死，被可恨狡诈的人族剥皮放血, 做成荣誉的战利品, 不如直接用烈焰吞噬自我, 血肉散做粉尘，乘着自由的风回归天空的伊利达雷, 传说中龙的起源诞生地与坟墓。
“对不起，父亲大人！我让您蒙羞了······我竟然被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类骑过了哦呜呜呜呜！还被变成了最底层的下等人类, 哦不！不不不！——我会不会也被变成母龙了！”
此后稍微安静片刻。
“啊！还有、它还在，太好了, 呜呜呜呜！”诺林捂脸跪坐在地喜极而泣，但慢慢的又演变成奔溃哭泣。
几步外的树荫下, 艾斯琳·克拉科夫前进的脚步停顿。听见这夸张聒噪的假哭他忽的心生厌烦, 立即抬起右手用力勾动小指。
身后的黑龙像被无形的大手拉扯, 空中疾速闪过一道黑影, 他就这么扑倒在了艾斯琳面前。这一摔差点把他的魂甩出去, 他晕乎乎的扶额抬头, 勉强跪坐着没倒。
艾斯琳垂眸轻飘飘地瞥一眼对方松垮的裤腰，掩嘴轻笑道。
“诺林先生的爱好真别致, 原来您喜欢在野外赤身裸体, 去亲密无间的感受自然吗？”
甜美清亮的声音在诺林听来格外嘲讽, 他顿时火冒三丈, 提高裤子的同时站起, 单刀直入主题。
“你对我做了什么，把他给我改回来, 马上的！”
他的情况比他被囚|禁在古堡要塞时的还要糟糕，不禁失去龙的源源不断的魔力，身体也弱化成低劣人类的模样，坚硬锋利的指甲，力大无穷的体魄，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若能找到面镜子，他或许会更崩溃的嚎啕大哭。他的脸，已完全融合成普通人族的特点，莹绿色眼球如今是黑白分明，呲出的犬兽獠牙仿佛一瞬间磨平。
始终不变的是他惨白如纸的肤色，以及眉心中央的一点红痣。若将乱糟糟的鸟窝黑发打理一番的话，走出去后就是个酒馆门前普通的俊俏小伙计，那身花里胡哨衣裳刚好是他的工作服，专门为吸引顾客耍杂说笑话。
艾斯琳悠哉惬意打量着黑龙诺林，不禁暗自感叹声，这人模人样的总算比刚才顺眼多了。
而他如看戏的态度，毫无疑问又刺激到了气头上的诺林。
既然已经知道此公主非彼公主，诺林不再顾及善待淑女的绅士礼仪，上前一步揪起少年的衣领。
“奉劝你不要把我逼急了，人类。”他不再嘻嘻哈哈故作夸张，深邃黑眸又阴沉了几分，“多杀死你一个，或少杀你一个，对我来说无所谓，哼，区区一只蚂蚁。就算你——”
在这顿了顿，他继续道。
“就算你会邪恶的巫术！”
从一只魔龙嘴里听到‘邪恶’、‘巫术’等字眼着实好笑，艾斯琳轻搭上拽住他领口的手，但诺林却仿佛触碰到什么危险毒物，立即缩回去，鼓着腮帮子瞪着他。
不满抿了抿唇，艾斯琳重新恢复笑容。
“很遗憾，诺林先生。现在我这一只可怜的小蚂蚁，是和您的命绑在一起的。”
诺林沉默半晌，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我吃的人少你别骗我！”
“是真的呀，我还能骗您么？”
“呸！你刚刚就骗了我，还说什么仰慕憧憬我呢，还说自己是公主呢？！你这样、你国家的国民都要哭疯了吧，好好的公主变成臭男人。该不会连你父母都被你蒙骗过去，才给你起了一个、个——”
极尽所能挑衅的诺林结巴着停下，骤然降低的音量为掩饰那一瞬的发憷心颤。
少年这幅打扮，与那仿佛深入骨髓的女性姿态一直给人以他很柔弱绵软的错觉，而就算之前倨傲的踩上过他胸口，俯视的双眼中依稀可见亲切的笑意。可当他提及‘父母’的瞬间，犹如暖阳突变寒冬，灰蓝水晶质感的双眼目光阴鸷逼人。
近距离对视，诺林被这眼神中的锐利锋芒刺得汗毛倒竖，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并下意识的道歉。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说了······”
得到道歉后少年的脸色微缓，他将右手伸出黑袍，摊开手掌朝上。
一枚边缘火红的黑色蛇形符文显现，漂浮在离掌心几公分的空中，似有生命力一般扭动旋转。
“我没欺骗你。”艾斯琳以原本声线解释，“这是我情急之下，也是强迫与你制约的螺旋锁链，契约封印的一种，期限至少为五年。期间我能控制你的行为，剥除你部分力量包括性命，而在你生命根源之处连接的将会是我，你我中任何一方死去，都不可能有另一方独活的结局。”
“当然，若我找到应对的办法和材料，我可以提前解除。毕竟这是我临时学会的一种保命方法，因为对象特殊所以从来没使用过，尚未钻研透彻。”
在诺林宛如踩到牛粪的惊愕注视中，他抿唇微笑提起裙摆来到一旁的树桩边坐下。
“原谅我的无理，诺林先生。我本意并非与你结仇结怨，事实上······我仰慕你，自我看到你的第一眼。”
尽管很想抵抗这种诚恳夸赞的话，但诺林始终无法抵挡埋在龙族内心深处的自恋自傲，于是他摆摆手当做接受了，再开口后态度端正不少。
“既然你仰慕我，那你还害我？这是什么道理，爱我你就杀掉我？”
“我别无选择。”少年细嫩修长的五指缓缓攥紧黑袍边角，“我原本的计划是，护送‘艾斯琳殿下’的队伍会在穿越森林时如流传在商人间的怪谈一般，整队人凭空消失。而接下来索格城里，将会多一个‘埃尔加子爵’，年轻多智深得索格王的喜爱。可你却突然出现了。”
诺林的视线停在对方摊向他的手掌上，喜欢闪亮亮东西的本性让他现在有点蠢蠢欲动。但他依然能跟上思维。
“哦？所以，我破坏你失踪脱身的计划了？你难道就没有人等着接应吗？”
“我不会贸然让我的忠仆做出不必要的牺牲，他们已经为我忍辱负重多年了。而事实上，我还知道有不止一队人马会埋伏在这条路上，只为夺去我的性命。”
思及某些往事他不禁哽住，黯然转向一侧后忽又戏谑的笑道，“现在他们必定洋洋得意的想着，幸亏我是个‘女人’，他们才能如此轻松的抹除我。就像对我的母亲和哥哥······”
来劫人前，诺林大致了解过克拉科夫王室众员的事迹。事实上，他记事起他父亲就已给他描绘过这些‘精彩’的尔虞我诈。这么一想，他貌似有点理解对方多年来伪装成柔弱公主的用意了。
先王奈尔病逝早亡，王后发狂与大王子命丧火灾，这其中的真真假假皆值得深究剖析，继而毫不意外的发现骇人至极的真相。大抵于艾斯琳·克拉科夫而言，至始至终最真实的仅剩他那孤立无援的处境。
诺林差不多明白这位假公主真王子非要与他绑定自救的意思，抬手抓挠着头发。
“嗯——那你要我送你去那什么索格城？”
龙族的干脆直爽倒令艾斯琳刮目相看。
但如果这人平时不要再那么阴阳怪气，油腔滑调的就更好了。
他起身站起，终于是像男人的朝诺林欠身行礼。
“诺林阁下，我艾斯特·奈尔·克拉科夫，以最高王室的名义恳求您的援助。”
艾斯特·奈尔·克拉科夫，这才是他的真名。母亲与父亲的名字，后缀他们伟大而自豪的祖先姓氏，这样的取名方式只会出现在每代国王钦定的继承者上。毫无疑问，少年艾斯特出生后就被奈尔先王认定具备王座的资格。如今不必评价他掌握异术的天赋，能够从幼年隐忍苟活至今，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性强大。
诺林犹豫的瘪嘴，眼睛飞快眨动。通常来说，这是他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
要帮的话，他算是掺和进人族无聊的权利之战中，这也太没意思了，还没好处拿。可若不帮的话，他这条命还时时刻刻连接着这小王子，万一对方在半路不幸死翘翘了，那他不也暴毙？
久久等不到答复，艾斯特悄悄抬头瞄了眼，内心暗笑着加了句。
“将来必有丰厚的谢礼回报恩情。”
一听有谢礼，诺林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贪婪的目光过于纯粹，以至艾斯特难以产生丝毫厌恶。
也许这就是龙与人的差异。
龙的贪婪，就只是贪婪而已。
“什么什么？你要给我什么。你家城堡全套的黄金餐具？还是喷泉上的十八颗海蓝珍珠？！等会、该不会是金库里的——”
一句‘自然全都能’到嘴边突然转弯边了个样，艾斯特狡黠一笑，眨眨眼。
“待我取得荆棘冠冕，重得白金王座，您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语气充满着无法抵抗的诱惑，那每个音节组成的每个字，一个个飘入诺林耳中揉成美妙的乐曲，他几乎要雀跃得一蹦比天高。
“走！走走走！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护着的了！瞧着，我马上把你送过去。”
他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大转弯，仿佛谈成前那嫌弃鄙夷的人压根不是他。因为比小王子高一个头，他主动揽住对方的腰，往开阔地带走，随后屈膝蓄力。
什么也没发生。
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在转头的过程里眼神逐渐绝望无光。
“你······连我飞行的力量也剥除了？”
就这点上，艾斯特自己也觉得愧疚心虚，笑得有些敷衍尴尬。
“貌似是的。您现在的身体情况，大概和——最高级的骑士相等。”他考虑后还是把‘跟我差不多’换掉了。否则这自尊心强的魔龙，又要开始闹腾。
不，已经开始闹腾了。
诺林落寞扭头走了几步，捂着脸缓缓蹲下后再次哭嚎。
“天啊！！父亲大人！呜哇啊啊~我再也不是你最酷最帅最厉害的宝贝了嗷呜哇啊啊啊——”
这次艾斯特竟然习惯了，只微微摇头任凭对方哭天抢地。自己则从散乱再树林各处的物品中找出少量星索币和一双能穿的鞋。鞋自然是给魔龙准备的，身体变成人族，赤足穿行森林怕是熬不过几步路。而接下来的路线又不得不改动，把经过凯卡伽山脉的改成穿过列兰沙漠。
死亡沙漠列兰，只有流浪学者和游猎人才敢步入的危险禁区。
艾斯特掂量着早先藏在马车座位下的水袋，仰起头后一只灰羽沙鹰掠过上空，他莫名的忘我着迷，目送这只巨大飞鸟朝东方离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
他确实没在魔龙的面前说一次谎。
他深深憧憬着魔龙，为他无法拥有的畅快笑容，做不到的简单与豁达，更为那永远也得不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