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牌主持人科罗·达斯迎来的最大挑战。
当他与两位受邀嘉宾共同入座, 沐浴在演播室的灯光下时,他就已得出这一结论。
三张皮艺沙发,围在圆桌一侧,他右手边是金霁集团的年轻董事, 北区前统帅凌钰荣的长孙凌禹诺。
此人的信息他掌握不少, 正面负面皆有, 从占比和可信度上判断,显然是前者更符合凌禹诺的真实评价——这是位正派人士。
直播尚未开始, 凌禹诺主动问候他与一众工作人员,态度不卑不亢, 良好教养可见一斑。
照例说,这将会是场愉快轻松的访谈。
只要没有意外。
科罗·达斯朝场外打手势, 同时转向令他感到不妙的‘意外分子’——凌禹诺身边翘着二郎腿,嚼着口香糖的路加。
路加双手搭着椅背, 硬是伸长要将凌禹诺圈进臂弯里, 奈何椅子太宽, 他手从袖中窜出一截还没够到边缘。
他是如此努力, 连墨镜都挡不住他龇牙咧嘴的使劲表情。
凌禹诺看不下去, 清咳一声委婉劝道。
“马上就开始了, 这次时间会蛮久的,你坐得舒服点吧。”
路加长舒一口气, 点头照做。
科罗:“呃、咳——”
喝水的主持人猛然一呛, 场外各岗员工同样错愕。
那银发嘉宾的胳膊是收回来了, 可他却一屁股坐上两张沙发相靠的扶手, 顿时高出十几公分。好在姿势端正不少。
“我不是说, 叫你坐得舒服点吗?”凌禹诺轻叹道,“你这样子更不舒服。而且不礼貌。”
“你想干嘛?一会儿要我随便坐, 一会儿说挑舒服的坐姿,我在家都这么来啊,你妈也说这个高度有助于臀部股|间血液循环,预防下垂。”
如此抗议两声,路加还算识趣地挪回原位。
“再啰啰嗦嗦,我直接坐你腿上,看我用接吻一百法堵你的嘴……”
听着他的嘀咕,凌禹诺努力催眠自己是聋子,甚至计划着要把行为纠正课提前。
起码得让这位祖宗少在公开场合满嘴跑火车。
一段插曲终了,主持抬手示意访谈正式开始。
灯光铺洒地板,空间蒙上一层淡光,茶杯腾着热气与幽香,这瞬间的感官惬意竟如午后困意绵长,能将人拉回到过去,倒退至淡忘的朦胧印象。
透过墨镜仰望上方,路加浑然不知访谈已经进行了三分钟。
科罗说完开场白,与凌禹诺简单互动结束,顺势谈道轰动上下的军校‘波吕斐摩斯袭击事故’。
作为亲历者,凌禹诺自然被问及体验和感受。
“关于此事件,我个人不赞同在真相未明前用具有一定指向性的名称指代。”
凌禹诺首次展露强硬态度,他直视主持双眼道。
“波吕斐摩斯,传说中食人的残暴巨人,它形象虽符合失控的战斗机甲,但却与该事性质不相符。涉事机甲由军方提供,经学校多次调试降低武力等级,上场前裁判组和后勤组双重测验,这些都有记录可查。”
“您的意思是,次次事件并非意外?”
“这仅仅是鄙人根据经验和所知信息推断的一种参考结论。因为我有理由相信我的母校与友人,他们绝不会将群众置身于危险,尤其是里面还包含了年轻优秀的学子,未来的栋梁。”
科罗颔首,接着又抛一问。
“那凌先生,根据您优秀毕业生的眼光分析,这次事故最有可能的成因是什么?”
凌禹诺缓和了表情,适时打趣道:“如今我只是个满身铜臭味的生意人,当时拼尽全力却还是差点被碾成肉酱,现在仍旧后怕。查案交给警方足矣,不能由我胡乱揣测。我只是希望各方能给大众一个交代,也尽快给这次的受害者们一个交代。”
说得好。
场内主持心中暗叹,欣赏凌禹诺绝对中立表述没有疏漏。
场外夏莉如释重负,感激发小陈述老练减轻她的压力。
今天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求稳。
不给别有用心之人留话柄,绕开避凌文荣设下的全套,安然度过公开访谈。
凌家培养的长孙心理素质与能力一流,这点她自小就深有领会,而今凝视画面,终于轮到她最担心的环节。
主持人科罗看向凌禹诺身旁,微笑道。
“请问我们这次一鸣惊人的大英雄,您对此事有何看法?”
路加持续沉默,久得令人起疑,不禁猜想他是否在众目睽睽下睡着了。
突然,他干咳两声,手指向凌禹诺。
“我和他一样。”
主持人笑了笑,不死心地又问:“当时您直接与两只机甲交战,据我所知这在军事演练的历史上都十分罕见,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回路加反应迅速,再次指着身旁。
“也和他一样,用全力。”
科罗:“……”
敷衍塞责的态度,这是主持人心中最严重的扣分项,科罗亲切表情未变,声调不自觉提高。
“哦?这么说,您与凌先生同为商业行家和校友?但我不得不赞叹一句,您的身手实在惊人啊。”
同一时间,夏莉和采访中的凌禹诺提起了心,唯恐某火箭炮憋不住自夸。
可出乎意料的是,‘火箭炮’撩了下银发,平静回道。
“多谢夸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是好公民应尽的社会义务。”
话音未落他手又往凌禹诺肩上一搭。
“是吧,亲爱的,昨天晚上你是这么说的。对了,你还想今天继续跟大家宣布什么来着?风、风讯?”
这瞬间,夏莉只觉得自己坐了趟过山车,还是疾速下冲的那段。
按她预计,宣布关系的环节安排在采访尾声而不是现在。她用脚趾都能猜到,八成是那路加·金坐不住想早退。
与夏莉相比,凌禹诺已练就金刚不坏神功,他对主持抱歉一笑,拿下肩头的手。他没放开,而是不轻不重握着。
“其实,我们近期刚好在筹备婚礼,原本打算秘密举行。毕竟这不是什么需要张扬的事,和亲近的家人朋友分享足够了。”
主持惊讶不已,连忙说道。
“那我先说声恭喜。不过两位如此选择,家中长辈有没有什么表态?”
提这一茬无非是想引出凌老元帅,幸运的话还套出路加·金的身世背景,人脉关系。
科罗心里算盘打得好,现实却再度给他一个‘惊喜’。
采访十五分钟,路加已渐入佳境,他立马怪笑呛声道。
“啊哈,你别操心,那老头子说过,遗产全部给我、我未来的兔崽子。”
‘兔崽子’包括那嘚瑟的语气,猛然戳中凌禹诺莫名其妙的笑点,他一时忘记圆场,手掩着嘴紧盯地板。
他怕稍微慢一点点自己就要当场笑出声,崩坏他维持至今的严肃形象。
然而凌董事殊不知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他的憋笑挑战才刚刚开始。
这一刻起,称霸尼赫尔的舜辉馆主将自己胡编乱造、答非所问的本领发挥到极致。
科罗问东他说西,谈到南边他非要花里胡哨转个弯溜回北边,一句话几个词,信息量炸裂到无法提取。
半场已过,资深主持人神情呆滞之余是深深的难以置信。
“所以,金先生,您说您是宇宙第一秘密赏金猎人,三岁就能单手举起机甲,五岁就能团灭异种生物,六岁就能独自进出未开发区消灭辐射矿心?现在征服完半个星域禁区路过这里度假招亲?”
“哎呀你这就太夸张了啦,我可没这么说啊,我只是回答你我之前在哪又在做什么啊。”路加一脸谦虚地摆手,语气里骄傲却毫不掩饰,“啊,但是招亲是真的。”
“这可——真是让人意外。”
主持人陷入半信半疑的漩涡,竭力重拾语言能力。
采访前他们事先进行背调,虽然‘路加·金’查到的信息寥寥无几,也就业内人透露过一条‘他和凌禹诺关系亲密,似乎另有商业交易’,但哪能联想到这么离谱的自述。
星域相对星区自由,很多禁区不在联|邦管辖范围内,而与之相应的,其危险指数也极高,恶劣环境中未知异兽与病毒横行,凶残匪徒蛰伏各处。
军队和联邦有成立专门的观察点,但不乏一些自发组织和独立冒险家大胆涉足禁区,采收能源、捕获稀有生物。
民间戏称他们‘赏金猎人’,态度是轻蔑佩服各半。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危险地带穿梭自如。
但扫荡并制霸半片星域,这话夸张到他都不敢瞎编。
“我说,你看起来好像不相信啊。”
采访因这冰冷一句霎时调换主场,科罗脊背发凉,光速赔笑。
“并不是,我只是越来越对您的生活好奇了。从您描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迹来看,您简直是一个活传奇。”
主持的话恭维到了点上,成功消解那丝丝寒意,路加仰头大笑几声,对科罗比起大拇指。
“你头脑口才不错嘛,我很喜欢,考虑当我经纪人吗?我现在就缺这个了。”
“这么说您还有团队?还是有合伙人么?可否为大家介绍一下。”
紧盯屏幕的夏莉心猛地坠沉。
她不禁瞪着画面中的凌禹诺,好像能通过这方式将告诫传入对方脑中。
再不做些什么,那大嘴巴怕是要把舜辉和尼赫尔抖出来,届时引发众议是次要,暴露舜辉那就全盘皆输了!
“不,他不会说。”
同僚低语一句,夏莉惊觉刚才自己说出声,她疑惑转头却见塞勒斯笃定地看着她,眼神玩味。
“他是不会说的。因为这触犯到他底线,也就是他存放‘个人宝贝’的房门了。”
画面外夏莉困惑不语,画面内的人亦同步沉默。
“金先生?”主持再次开口。
气氛微妙,凌禹诺总算放下遮笑的手准备缓和局面。然而他却没快过路加一摘墨镜,身子前倾。
“再往下就是分级内容了。对不起啦,你没付费没过审不能观看收听。”
难得主动地道歉,路加脸上不见笑意善意,他环视四周,一一扫过每张脸庞,最后眼如枪口再次瞄准主持。
科罗浑然不知危险临近,再度加深语气道,“我只是想替大众解惑,大家都对您和养育出您这么优秀的人的家庭好奇呢。”
路加眼眯成缝,轻嗤一声。
“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过得顺风顺水啊。”
科罗不解蹙眉,又被对方抢话。
“不愁吃喝不愁钱,进名校人脉广,家里赞助金大把大把的花,又给你撑腰做节目。过得这么舒坦,你一定没见过滑坡吧。”
事实大致相似,但性质截然不同,科罗正欲为自己辩解几句,上牙蓦地咬死下唇。
“我可以免费给你体验一下哦,考虑到你是第一次,我会温柔点……”
银发嘉宾向他倾身,对视间散发森冷敌意,也压着音量终于道出本意。
“我家里的人不想被介绍给你们。有谁还不识好歹,恬不知耻来打探,让他们掉了一根毛,蹭破一块皮……我被碾成肉酱也要过来找你。”
语毕路加左手忽然一重,低头才发现是凌禹诺抓住了他。
想起夏莉的叮嘱,他飞速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竟搬出再尼赫尔惯用的恐吓手段。
于是他别开眼,挠挠鼻尖改口道。
“啊,肉酱好像有点恐怖,那我变成草莓酱好了,可爱一点。”
凌禹诺彻底哭笑不得,亦无话可说。
银发嘉宾再次嬉皮笑脸,气氛缓和,但主持却静若石雕,没有下一步行动。
场内外同样寂静,副监制在外狂打提示,可科罗两手死死相握,僵硬的身体无法驱动其他动作。
在那太过深邃的眼眸直视下,他仿佛趴伏在深渊洞口,以此窥见地狱光景。
充斥哀嚎狞笑,遍布残虐烈火,冰蓝色的死亡气息侵蚀理智,传递的信号令他几欲弹跳而起。
他被警告了,若胆敢再越雷池一步,无论有意无意这男人都会报复他至世界尽头,宛如程序操纵的杀戮机器,唯有饮尽猎物之血,追剿方才止歇。
主持用发麻的脸挤出微笑,以此挥别惊骇,他不知道别人如何评判‘路加·金’,但他心中已有定论。
而因为这一定论,他放弃原本准备的提问,改为吃穿喜好、生活近况之类更日常的保守话题。
场下是与他合作至今的团队,熟悉他的作风,察觉他的异样虽感意外但无人质疑阻拦,只是窃窃私语,猜测他的用意。
“我们这位科罗老板是想提前退休了吗?”副监制感叹,飞速浏览着直播时的各方动向汇报。
目前节目仅在一个固定频道播出,在线收看人数起起落落,现在已从六百万人下滑到三百万左右。不低,但是远远没达到预期。
“这次的策划可是排除万难才从高层那争取来的,唉。”
“坦白的说,白费袭击事件的热度了。根本没有话题度。”
种种议论声渐多,访谈亦迎来尾声,科罗一一与嘉宾握手,起身准备致谢。
可在这时,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走进演播厅侧门。
他帽檐压低遮住大半面容,手中那束鲜红玫瑰却是惹人注目。遭到其他职工阻拦后他左右观望数秒,示意访谈桌位。
“花是上面一位先生预定的。指定要我在准点送到。”
男人看着屏幕时间,语气愈发焦灼。
“拜托了,超时的话我得被罚了。”
玫瑰,卡片,还有夹在花朵间的小小银白礼物盒,这些引人浮想联翩的因素叠加,顺利与刚才的婚讯连接。
“肯定是凌禹诺先生或者金先生的。”副监制不禁开玩笑道,“看来情侣说的低调不可信啊。”
语毕他摆摆手示意放人上去,盘算着‘集团总裁当场求婚’或许是个好突破口,能赚回今晚未达到收视预期。
二号的正面镜头,清晰映照着送花人的背影,主持接花时的讶异表情,还有两位嘉宾互看一眼后不约而同显露疑惑。
科罗的第一判断和副监制一样,立即对俩嘉宾调侃。
“还好我有两年的司仪工作经历和三次表白被拒的经验。凌先生,请吧,相信您一定比我顺利。”
主持笑容可掬,真诚祝福,凌禹诺迟疑着缓缓起身。
经年累月应对暗杀袭击,他几乎是在两下心跳的时间里反应过来伸手。
此举并非为了接花,而是厉声一喝,迅速打翻花束。
“快扔掉!全都躲开——”
喊声震天,却响不过精密炸|弹的崩裂,霎那间厅中满是扑倒捂耳的人们,狼狈又惊惶。
声波四散开来,残存的回音持续震荡空间,等了数十几秒才勉强平息。
反应快的人已爬出掩体后,胆战心惊地观望。
“刚才发生了什么?”
“爆炸?那声音是爆炸吗?”
“到底怎么回事……啊。”
科罗钻出沙发椅后,声调忽然呆板,他两眼放空,仅有的聚焦点是半米外两手相对,掌心冒烟的路加·金。
在路加身后,毫发无损的凌禹诺探出头。
他紧盯那双扼制爆炸的手,使嘴唇发青,呼吸乱得像哮喘患者,好几次他都想碰一碰对方却都惶恐缩回。
据他初步判断,这枚炸弹不属于市面和军队上流通的类型。
它小得不可思议,材质无法被仪器检出,其威力好比压缩到底弹簧,积压至了极点。
刚才是已经发生爆炸,还是爆炸前一秒机体被强行破坏,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人想加害于他,不惜让整个演播厅,乃至整片楼区的人丧命。
若没‘超人’出手,现在只怕是陈尸一地。
可谁都没有他清楚,‘超人’不是无坚不摧的。
——他现在,是一颗炸弹,一触即发
脑海响起默文·兰登那冷静得堪称无情的声音,随之袭来的是十五年在舜辉诀别的回忆。
“你……没事?”
凌禹诺没寄希望于试问,再跨半步去看对方正脸。
湖蓝眼珠像会移动的宝石,往左一偏与他相对。
透过那澄澈底色,他仿佛能借此看清满脸担忧的自己。
“鼻子,碎片。”
对方面无表情吐出两个词,他这才发觉自己鼻尖上的血点。大概是他距离太近波及到了,说不准还有别的地方遭殃。
但他没有余力再去想自己,着急忙慌站到人正对面。
“我没事,让我先看看你的手。”
黑烟上浮消散,碎屑下坠落地,这双指腹发白的手总算在他面前分离摊平。
他捧着细细检视,小心按压关节,确认无恙后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真是难以置信。
承受了能轰飞整栋楼的威力,结果只像在球场上接住一颗大力扣球,掌心微微泛红而已。
观察凌禹诺的表情,等他脸色放缓,路加一把推开人,语气尖酸得不行。
“哦哟,哦哟,出发前夏妹还说我整天惹祸,明明你才是灾星吧,标准的家庭剧主角,三天两头就要被人害被人绑架。拜托你平时多锻炼一点吧!”
凌禹诺哑然,片刻后无奈道:“这可不是锻炼能解决的问题啊。”
“那是你没找对教练。”
路加拍拍胸脯,一脸正色双手比着二。
“找我,教了保会,终生陪练,售后期限为永久。只限零花钱加倍。”
凌禹诺失笑点头,笑得却有点牵强,话还没来得及说几句就被推回沙发椅中。
更准确的说,他是被一屁股顶过去的。
“看好了小甜心,清理门户,追债复仇的正确方法。”
自信抛出飞吻与媚眼,路加再回头翻脸如翻书。
他瞪着才站稳的副监制,满脸凶狠与狡诈。
“刚刚你放进来的那垃圾,往哪边走的。”
正值壮年的副监制腿一软,险些滑跪在地。
“我、我不知——”
“不知道吗?还是被吓忘了。”
像天空抹去乌云,太阳跃出云层,路加又笑得露出大白牙,他友善地搭上副监制肩膀。
“我听谁说过,脑子其实是比人更聪明的,有些事即使你忘记了,你痴呆了,甚至你变性了,它还帮你的账记得清清楚楚呢。就是要一点外力帮忙想起来啦。”
直面这灿烂笑靥,副策却如身处冰窟,心里透凉。
“外、外力?”他脸发白语无伦次。
“是哦,我正——好有一种办法,专门解决这种问题。”说话间路加凑近,右拳举起。
怀揣一丝侥幸心里,副策划哆嗦着问。
“呃、是催眠吗?”
“不不不,是魔法锤。‘还我记忆’魔法锤,快的话一下就好,最多的话差不多八十下吧。”
娃娃脸的男人分明长相纯良,微笑解释时挥舞拳头,带起簌簌劲风胁迫感十足。
副策划更难以置信了。
这不就是要严刑逼供吗!
而且为什么要拷问他?
可怜的策划不知是该反驳还是先求饶,所幸旁边的同事出声,救下他一命。
“那边!我看到那男的往那边跑了、紧急通道的方向!”
话音刚落,副策划双目如被针刺,不得不闭上眼。
面前仿佛有飓风经过,风流似一把把尖刀刮得他伤痕累累。
晕头转向中他还听见凌禹诺在座位上大喊。
“喂、你别杀了他别扒他衣服倒吊拍裸|照!等警察和治安队来知道吗!”
甬道再次传来奔跑声,一抹银色飞快冒出又撤离,甩下一声抱怨。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的玉米棒,你给我刷好牙洗好澡等着……”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惊全场的徒手捏弹,副监制小小的脑子像故障屏幕塞满了混乱的声画,而他仅存的理智只支撑他做出最后一件事——派出追踪式摄像头,跟上那冲出演播厅的银发男子。
新颖仪器时速与飞车持平,但总会落后那道银白身影几分。
跟他走过的每一街区,每一条路,画面都如高速旋转的胶卷,浮光掠影,飞闪而逝。
屋顶,车流,浮空广告牌,一切物体都成了他脚下的栏架踏板,而他的终点即是今日猎杀的目标——暗杀者的航车。
扁形航车通体漆黑,低调且隐蔽,它隐入繁忙的交通中枢,跨越半个城市渐渐远离主路车流。
行驶由车内系统操控,唯一的乘客已换掉伪装,穿上不起眼的常服。
了结一桩事,男人长吁口气。
他习惯打开车内屏幕,准备收看这场袭击的最新报道,也是他的战绩。
“不要求杀多少人,也没准确目标,要是天天都有这简单活我可真是要谢天谢地。”他喃喃自语,嗤笑这次任务易如反掌,完全是让他来度假的。
惬意假日配酒正好,男人也确实取出了一瓶珍藏好酒准备犒劳自己。
“提醒。使用者,后方两千米有不明高速运动物体靠近,是否读取解析。”
智能系统忽然发出提示,男人一顿,下意识转头。
“一级警告,安全距离在持续缩短。开始启用避险模式。”
冷不防全力提速,男人因惯性撞上后座。
“该死的、什么烂车!”
正低声咒骂,他的声音被刺耳警报压过。
“警告,一千五百米。”
“警告,一千二百米。”
“警告,六百米。请确认是否启用防御模式……”
时间仿佛也在加速,某种感觉直袭而来,并在倒数至‘零’的那刻达到顶峰。
全速前进的航车一头高高翘起,凭着引擎作力腾空翻转。
霎那间,车像只被风掀翻的纸盒子,飞旋几周落地翻滚,震得车里的人眼冒金星,胃中泛酸。
无限濒死的绝望抽空力气,当他度过短暂昏厥,看见凹陷破烂的车窗,门外狞笑的死神,还有银色发丝下泛着红光的双眸,他仅剩一个念头。
他绝对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这里,死在这个人的手上。
车流止歇,人群围拢,位于中心的路加无视周遭喧嚣。
他轻叩早就破裂的车窗,一手撑在变形的门框上,笑容格外怪异。
用他搭档金毛犬的话来说,充满了剧毒的善意。
“小猪小猪,让我进来吧。嗯?不让进?真的吗?可我已经礼貌敲门啦。”
他起劲地自问自答,笑容里的可怕毒素一点一滴渗透那男人惊惧的内心。
最终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时爆发。
“呼呼呼~那我只能把你的房子吹上天,吹飞门,吹个稀巴烂……”
美好的童话故事,结局永远邪不压正,善胜过恶一头,流芳百世。
但就像不讲道理的流星砸中地面,这天发生的‘追杀事件’两小时内就传遍天南地北乃至星区外的公共空间站,在突发事件里留下重重一笔记录。
前次军校机甲暴走事件中的神秘英雄,这一次在接受采访时遭到炸弹袭击。
和大众认知里的结果不同,本次袭击无人员伤亡,无建筑损坏,唯一惨烈的是被英雄连追三条街后翻车的罪犯。
证据有节目跟拍的映像,现场目击者的拍摄片段,消息铺天盖地散播,野火一般蔓延。
在年轻群体活跃的社交平台Wedjat上,讨论度空前绝后,一度盖过两天前的军校袭击。
#金牌主持科罗遭遇人生第一‘滑坡’#
#这个滑坡能是所有人的滑坡#
#小甜心专用胯骨顶#
#潜逃十五年的能源弹袭击犯被捕#
#爱他就为他狂追三条街缉凶#
诸如此类的议题盛传,随便一条标语,任一一个交流区,满屏皆是与之相关的内容,哪怕最冷清的板块组群也变了天,沸腾不止。
[CXLQ:对不起,虽然两起事件都很严肃,但是当事人的表现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前前后后了解完,又好笑又震撼]
[237:赞同,我现在整个人还是下巴掉地的状态。听说原先的访谈不让转播了,刚才放的频道也被封禁,好恨!我为什么没早点去看直播]
[MMMaria:我有录下来,从‘滑坡大杀神’徒手捏能源弹开始,现在后悔为什么前面不录]
[名字**:肠子悔青!我在看时甚至还埋汰那两人作秀无趣,装恩爱假得不行,结果滑坡大杀神教我做人嘎哈哈]
[日3日:我没忍住又笑了,我真在现场,迦南主路第二转弯口,‘滑坡之神’冲得比能源弹还猛,我们那一列当时差点都要被他掀翻]
[237:能和两架暴走的三等战甲干仗的人,能不猛么?]
[XXX:所以他到底看上那花瓶凌董事哪里啊?我想不通!]
[boyyy:或许是脸??难不成是家产吗?谁有其他消息透露我一点]
[237:拜托,人家走遍星系,还看得上区区一个元帅长孙、集团董事长?]
[日3日:赞同。真没想到我会有一天会说‘区区元帅长孙’这种话,我觉得探查组的夏莉·格尔林会知道,她和凌总可熟了]
……
曾经的至高人物被降格,求稳的访谈却惹得议论纷纷,甚至快波及到自己,不知第几次吸气忍耐失败后,夏莉关闭自己的工作聊天室,愤怒拍桌。
“看!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我昨天怎么说的?认真、慎重排练一下对话!结果呢?话不对板,举止怪异,最后还制造出一个惊天大爆|炸!”
她火力全开怒斥,责骂对象除了今日彻底出名的‘滑坡之神’,还有她可靠稳重的发小。
在凌家老宅的湖边别墅,她尽情对这两个猪队友泄愤。
“凌禹诺!”她用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口吻批道,“你责任最大,我不说问题在哪了,你解释清楚为什么不阻止他!反而还跟他一起献宝、那二十分钟里你一句话不说,是也没脑子吗?”
不待凌禹诺答复,躺椅上的路加一步跳起,为自己打抱不平。
“喂,夏妹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是说我没脑子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夏莉两眼瞪得赤红。
“既然爆炸后没伤亡,袭击犯跑就跑了,你大动干戈追出去有什么意义?像他这样的潜逃犯不会直接接触雇主,逮住他问不出主谋,反而是打草惊蛇。而且你追去对他们来说才是正中下怀。”
她长篇大论解释一通,路加眼神逐渐迷离,半晌只憋出个‘啊’字。
趴在他脚边的金毛犬适时出声道。
“她的意思是,你暴露在人前动手后更有受瞩目了,接下来想单独或隐蔽地行动就难了,而别人接近你的机会也越多。”
整句话里只抓住一个重点,路加顿时乐开花,他一把抱起金毛犬,转圈高呼,沾沾自喜。
“这就是梦想快实现的感觉吗!好棒好棒!——”
他从头到脚洋溢着幸福泡泡,看得夏莉一口气哽在喉头,最终叹着气反问。
“你这什么梦想?”
“印着他帅脸的纸贴满大街小巷,电视大屏幕上转播的都是他。”沉默至今的凌禹诺终于肯抬起头开金口,但有意隐去‘当通缉犯’的那部分。
“你听着还很自豪啊,花瓶凌总。”重音落在花瓶一词,夏莉轻哼撇过脸,“博士他有初步进展了,但同时他也很生气,刚才和我通讯时差点发飙要毁约。因为白天的事。”
谈及正事,凌禹诺一改心不在焉,等着对方后话。
“所以他要求你们,尤其是这位大名人马上消失。否则他就终止合作。”夏莉轻轻叹气道。
凌禹诺眉头微皱。
他明白此消失非彼消失,而是顾虑到他们所有人的安危,尤其是已被当成目标的蓝地能载最佳融合体。
目标本人还沉浸在梦想实现的喜悦里,甩着狗子旋出一道金色弧线。
忽然间的,他停止动作。
“怎么办,我在采访上说的都是没完成的计划。不会有人发现吧?我之后会去完成的,绝不食言。”
他惶恐的模样和原因再度引起夏莉不满。
“唉……比起这个,你最应该担心的是你的身份ID吧。大言不惭说自己是星际赏金猎人,等下官方派人核实,结果是查无此人。这就不是你几句胡话能搪塞过去的了。”
相比刚才她语气柔和太多,凌禹诺投以疑惑的目光,反被她理直气壮无视。
她环抱着两手,浅浅地吸几口气,最终从怀里丢出个东西,马上扭头走向玄关。
“我能做的都做了,现在我回去帮叔叔照看元帅。启程事项就有劳跟他狼狈为奸的凌董事了。”
摊开握着的手一看,凌禹诺倏然站起追出门外。
“夏莉。”
他叫住走远的人,对方背对他一停。
双方心照不宣沉默数秒。
“……谢谢。为这个,为你为我做的所有事。”他嗓音低缓,竭力从中表达深深谢意。
“不是为了你。”
女人侧过脸反驳道,神色出乎意料地平静。
甚至隐约透着几分怜惜。
“今天,不,是从上周开始我就不是再为你而选择这么做了。”
起初凌禹诺还没领会意思,直到二楼一扇窗大开,从中探出张没心没肺的笑脸。
“喂——雪花妹妹,明天我要办庆功宴,我给你留主位,超级贵宾席啊!”
窗往地面投下一片裁切成方形的亮色,背靠夜幕的楼房里不止灯光耀眼。
感到又气又好笑,夏莉举手挥了挥,回应在里面疯狂模仿雨刷摇摆的人影。
“不是雪花妹,是夏莉!”她高声反驳,随即放低音量。
“看啊,凌禹诺。”她轻声喟叹道,“不是谁都那么幸运……能一直承受活成奇迹的负担的。万一哪天再也背不动,忍耐到了极限,该如何是好?”
风过园林,丛中传来倦鸟扑扇翅膀的声响,半边伫立光下的男人收回视线,噙着笑答复她。
“你说的是。一个人背负很吃力,但如果由两个人去平分,或者再匀一点给另一人的话,至少还能坚持得更久些吧。”
静默在二人间延展,彼此掩藏的情绪伸出触角,交流着各自不同的忧思。
看着这幅光景,楼上趴窗口的路加不淡定了。
“完蛋完蛋!夏妹儿是旧情复燃了吗!我该怎么告诉她,她的意中人其实睡觉放屁吃饭打嗝,还成天以为自己是豪门剧主角拽得上天啊!”
他大力摇晃搭档狗,金属零件咔咔作响。
忍无可忍之下,金毛犬咬了他衣袖一口,这才逃脱魔爪落地。
“我觉得你不用担心。而且,你刚才说的差不多是你自己吧。”
对方完全听不进劝,咬着指甲焦躁踱步,盘算着一会儿要兴师问罪。
可等凌禹诺真回上来,他却窝在单人沙发椅中,噤若寒蝉。
对视五秒,他们双双出声。
“夏妹走啦。”
“夏莉回去了。”
二人同时噤声,岂料开口又再次撞车。
“有啥想说哒?”
“你有什么想问的?”
情形俨然是昨天的翻版,但他们跳过莫名较劲的环节,干脆地相视一笑。
“有件事我确实想讨论。白天采访的时候,你有句话说错了让我很在意呢。”
说错了?
经历了波折的一天,路加头脑本就不够用,支撑思考的部分像干海绵,七拧八拧愣是挤不出水。
凌禹诺单手叉腰,笑得饶有兴致。
他看够对方抓耳挠腮的样子才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对面娓娓道来。
“大脑是高效能的载体,远比人类在生活中表现得强大。它会存下人们误以为丢弃的记录,像捡起不值钱的贝壳藏好。
未来,在某一天迎来契机,它又会全部倒出盒子归还给人。
即使身体病变,即使机能停止,即使是受广义上情感冲击而选择自我遗忘……它总有一个地方是‘删除’不了的。”
安静完整地听完,这已是问题生路加的极限,他用力摇头否认。
“完全没听你没说过。明明那是我临时瞎编的,吓吓那秃头。”
金毛犬像嘲笑地低吠两声,表示不信他有这种智力去算计。
“好吧,那可能真不一样。因为我这个其实还有后半段呢。”凌禹诺耸肩,起身作势要走开。
心中暗数三秒,他果然被人从后方勒住了脖子。
“后半段,你说。”
简短且语气生硬,颇有冷酷劫匪挟持的风范,偏偏是这样的表述,引得凌禹诺心头微震。
“如果一直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他尽量放慢语速,好压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这时候如果落泪,他实在是难为情。比被别人嘲笑成‘花瓶’还难接受。
“因为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刻……只要约定好的话,一定还会重新相遇。我是这么坚信的。”
宛如诗人的口吻,像古董打字机敲落每个字音。
语毕他调匀气息,察觉颈间施加的力道松了几分。
当感到谁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如雏鸟倚靠巢中绒羽轻蹭,他又无法克制急促的呼吸,扭过了头。
身处再近些许便能亲吻的间距,他的感官埋没在挠人肌肤的发梢,近在咫尺的鼻梁深影,他还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人呼出的气息也是夹带味道的。
暴晒凋萎的银桂,仿佛是为了见他,再次舒展嫩白的琼片,像小小的耳蕨蜷着身躯,带着沁香自愿落在他掌心之上。
如着魔般地静立良久,他稍稍后挪几公分。
“前天我只是临时标记了你,而且还没有实际效果,我就差点被群殴。要是现在米洛尔他们在这,看到我们这样的话,我要直接被他们处以死刑了。”
似乎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才说这话,他目光闪烁,寻找着脱身办法。
对方动了动胳膊,一脸沉思的模样又逗笑了他。
他不禁问道。
“你这会儿又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刚才那样你还不会死。”路加·金认真地点头,直直望进他眼里,“这样的话差不多会了。”
话音落地,随之而来的是领口收紧,被一股蛮力向前拽去的感觉。
他却比拔河失利的人要幸运,没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是留着脚印的躺椅,被踩松的棉织靠垫,紧握他领带的人拉着他倾倒在米白薄毯中央,他们唇上相贴的肌肤像是同一颗心脏间的瓣膜,生来就亲密无间,无法分割。
只会在每一次的血液流淌,心室收缩里愈发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