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竭的陆柳鎏全然不似一个将逝之妖。
他反而像假期前的小学生, 按捺不住先撂下邀请的玩伴们,自己游荡在杏城景区。
杏城傍山近水,是林若镇守着的小领域,容许他头顶艳阳, 惬意漫步。
如今他白发红衣虽不似常人, 但不再是使用陆景玉身躯的寄生灵, 遖鳯獨傢有意隐去气息后妥妥一枚无人知晓的孤魂。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橱窗玻璃映照着每张路人的脸庞,呈现各色情绪。为将这番景象收入眼底, 陆柳鎏轻盈一跃,如羽毛落至大厦顶楼。
抿唇半晌, 他如苛刻裁判摇头评判道。
“果然是太没意思了,你创造的世界。”
四周无人, 更无声应答, 他继续眺望前方调侃。
“你说, 这是万全准备后的正式启动。储备数据, 重拟运算的时间足够, 接着处心积虑, 步步收网,捕获外面那群傻不愣登的器皿, 计划周全无可挑剔。现在到验收阶段成果也是有模有样, 但是啊——”
悠长音调如同说书先生吊足听者胃口, 最后他合掌一拍, 戏谑冷笑。
“但还是粗制滥造, 痴心妄想。你就准备带上你的劣质品们滚到回收站吃屁去。”
挑衅刚完,陆柳鎏脸色煞白缩起肩膀, 半透明的身体在原身人形里反复切换,甚至几次出现那骇人的魔化状态。
远离保命符陆景玉太久,缺失九尾的堕天猫妖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要么带着理智消失,要么失去理智毁天灭地。若不选择牺牲陆景玉,余下两者间似乎根本没有折中余地。
剧痛冲刷神经,五脏六腑仿佛移位,难忍之下陆柳鎏顾不得形象满地打滚,试图用撞击来稳住定力。
可濒临死亡的感受并不煎熬,真正折磨的是因错乱而被揉碎的记录。
他看到属于千年九尾猫妖的,魔龙诺林的,阿帕卡兽哈尼的,九星玄踏雕的······自然,也包括最初的L-999。种种过往如丝线庞杂交错,他却不能再理顺。
照这下去,他被游戏回收成真正的NPC是迟早。尼奥跟那死老头为他准备的‘紧急逃生预案’,即一个空白意识,则已被他用666替换。
挣扎呻|吟着,陆柳鎏忽然抽空一顿,假意抹泪锤地。
“还有谁比我惨啊!小命都要赔给搭档了,他还欠我六百万吨黄金不还。整整六百万啊!”
夏英哲浑然不知他背负的债务额度再次升值。
天台上,陆柳鎏挨过这已是阵半小时后。
还喘息着他就不住地讥讽,“或许我是看错你了。你并不是没有长进嘛,你看,我不过说你一两句你就急了?想让我闭嘴?”
胸腔内骤强的痛感仿佛印证着他的说法。
“嘁,真是心眼比屁|眼小,心胸没鼻孔大。”
如此埋怨着他却长舒一口气,捂眼窃笑。再站起时身边顿现漩涡,一抹橘红落在他脚旁。
黄鼬先拱手行礼,神色担忧。
“先辈······”
扬手中断对方的欲言又止,陆柳鎏蹲下迫不及待问。
“怎么样?我交代你的,有乖乖照做吗?”
“回先辈,凡是您所嘱托的,小生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誓死达成。”黄鼬低头一顿,又犹豫着说,“只是先辈,恕小生冒昧一问,您为何要对一个寻常凡人女子如此?”
飓风当天失踪的穆雪兰其实哪都没去。是被他林若藏在黄鼬族群的据点,日夜看守,好吃好喝软|禁着,有问必答。所以别人都找不到。
尽管那小女娃娃毫不领情,不吃不喝后来直接不说话。若没他的法术加持,她早就因绝食饿死了。
而这些胡来行为的所有前提是他先辈的首肯。
先辈陆柳鎏剔着指甲,漫不经心反问。
“你很想知道?”
被直截了当一问林若有几分慌乱,下意识点头。
不同于他所接触、仰望过的任何神灵妖仙,他眼前的先辈总是好坏难辨,难用常理揣测,像风流抓不住,似浮云难捉摸。
此刻的回答亦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她是我珍贵的座上宾,最后晚餐的贵客,没有她,我盛大的狂欢派对可就失去最精彩绝伦的开场与落幕了。所以,今天也记得送她上山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呀。”
迎上小黄鼬不解的目光,陆柳鎏不做任何解释。眯眼环顾着,他突然纵身一跃落在对面水塔上。
他像搭住谁的肩膀,抬手自然地勾住。
“宝贝,好巧啊,你也出来看太阳?想要变大变小变漂亮?”
他耳畔响起声叹息,空气中逐渐显现夏英哲的身形。
尾随时已料到会被揪,但夏英哲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他先发制人问。
夏英哲:“你又一声不响独自出来,就不怕出事?还有,不怕陆景玉生气?”
“谁说我是一个人出来的?”陆柳鎏佯装惊讶,满眼谴责,“不是有你一直跟着我么?在我屁股后面绕来绕去,时远时近的,你说,你是不是对我居心不轨,垂涎美色,色胆包天,天天想上?”
没法沟通了。夏英哲暗叹。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时候真的很惹人厌。”
陆柳鎏反而羞怯捂嘴一笑,右拳重击锤向对方腹部。
“这样夸奴家的,爷你还是第一个呢,人家小心脏都跳太快了,你坏坏!”
没避开的夏英哲疼到直抽冷气,鸡皮疙瘩爬满身。
但见对方左臂数次变透明,他说不出重话,一手转动伞柄,一边似搀扶又似硬架,带人瞬息回到地面。所幸这一路走去,陆柳鎏没再作乱。
他们并肩来到石桥,左右皆是赏景散心的人群,沉浸在浓浓节日氛围中,惬意而欢乐。
“到底要怎样······”夏英哲轻声道。
“到底要怎样,才能结束这死局。”他转过脸苦笑,“有时候我真想打骂你一顿泄愤,怎么偏要把我拉进这种境遇。”
陆柳鎏食指摇动,啧啧着反问,“什么叫硬拉你进来?我可从来没逼过你。”
“让我成为玩家扮演人类角色,让我从报废机器变成混杂的再编游戏系统,若再算上以前你故意失败的成绩和期间对我的各种语言攻击戏弄,你当真罄竹难书。”
全数谴责来,夏英哲没忍住自己笑了。
“但我,其实并不怎么讨厌。”
不厌恶他所经历的种种。最初的到现在。
沉默的陆柳鎏转头,对他抿嘴一笑。
像是被那轻率态度感染,愁闷竟于吐息间化解。夏英哲不禁摇头感慨。
“而且,这确实是我所选。我本来大可按REa-Lis的意愿,帮助它击溃你,不,击溃你们。”
可玩家陆柳鎏被他视作不可失去的搭档,莫文姝被他数次关照守住,就连意料之外的999-1,他也对其抱有怜悯不舍,放不下心。
陆柳鎏:“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夏英哲一愣怔神。
想要什么?
“因为我想要知道,你的最后,你的结局,到底是怎么样的······仅此而已。”
脱口而出的答案竟令自己陷入疑惑,他又困惑补充,“但或许,是我更无法忘记那个约定。”
那是陆明泓与L-999曾同时对他许下的承诺——他们三个能在一起,生活下去。即便这已成为一份绝无可能的妄想。因为他们三人都已不复当年的模样了。
这该是什么心情呢。
“那你应该明白,现在站在我这边会有什么结果吧?”反问间,陆柳鎏将对方搀扶的手抓握,施力制住反客为主。
“在没彻底踹烂那家伙的脑瓜前,我是绝不罢休,不择手段的,毕竟我非常小心眼。而且嘛——我还要回去等着继承千万荣誉亿万遗产,然后花天酒地挥霍钱财,无恶不作败坏名声,绝不给子孙后代留一个子儿,半点光。”
夏英哲无奈赔笑,“是啊,听起来就是你会做的。没让他们跟你一起遗臭万年就很好了。”
敛去笑意,他不由得叹息。
“算不准哪一天,你真的会把我当作弃子,利用后又随手抛弃,自己则逍遥快活去。即使你对我说过‘我们是彼此信任的搭档’这种漂亮的混帐话······你会么?”
最后提出疑问的人不像平时的自己,对方亦答非所问。
“你,真的明白我意思?”
猫妖尖锐指尖戳来,隔着衣物点在他心口,一双近在咫尺的眼发亮,咄咄逼人。
张口欲想说懂,夏英哲却发不出声。见他如此,陆柳鎏扫兴瘪嘴收势,转而挑眉一笑。
“宝贝,祝你好运!”
话音刚落他就化作半大白猫,跃进夏英哲怀中。
正思索着原因,夏英哲转头就见街口杵着的几人。
钱恒怏怏蹲地捂肚子,貌似是晕车。莫文姝背着挎包频频看手表,一脸不耐。而陆景玉早就侧身望向他们。
那漠然神色在他看来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
夏英哲嘴角微抽,“你不会要跟他说,是我擅自把你带出来的吧?”
陆柳鎏理所当然大笑:“啊哈哈哈!那肯定呀,不然挨批评的就是我了,我多没面子。”
“那批我就行了?我不会没面子?!”夏英哲咬牙切齿。
陆柳鎏:“关我屁事,你又不是我儿子,嘿。”
夏英哲:“······”
才说完会被出卖就应验,夏英哲强忍怒意朝前进,且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懊悔。
早知会走上一条被压榨的路,他才不会选择相信陆柳鎏这种存在。
可忐忑又愠怒的抵达,夏英哲意外没被斥责。陆景玉只淡然从他这抱去白猫。
“出发吧,现在上去刚好能看到日落。”
陆景玉像领队般发令,说话间抬手在大猫后颈掐了两下,惩罚般施力使其耳朵竖起胡须僵住,歪牙咧嘴的囧样堪比死猫。
目睹这幕的夏英哲暗爽。
一物降一物果然是真理。
至此,这个组员关系诡异的小队正式出发,而夏英哲最先被搭话。
“你好,幸会幸会。我叫钱恒,昨天我来不及跟你打招呼来着的。我大哥你认识吗?”
恢复后的钱恒那纯真的神情,简直闪瞎了刚受恶妖荼毒的夏英哲。
“抱歉,昨天在家里有急事所以没跟你打招呼。按辈分的话,我其实应该是景玉他们的叔叔,但只比你们大几岁吧。鄙姓夏,夏英哲,叫我英哲便好。”
钱恒惊诧不已道。
“竟然是叔叔辈分的,看起来好年轻。对了,我听我大哥说过你,所以你真的是雌雄双体,能见鬼降妖的不老不死阴阳人?!”
夏英哲:“······”
陆景玉的笔挺后背挡住了夏英哲眼刀杀气,造谣者大猫则舒坦打着哈欠,一步不用走。
夏英哲不由得想起他曾问陆柳鎏为什么要带钱恒同行。
对方的回答是‘这家伙脑袋一根筋超好哄又好逗,说什么都信,简直居家旅行解闷必备呀’。
可他实在没想到,这好哄程度竟如此之深。
带着尴尬笑容,夏英哲委婉解释他不过是名钟爱鬼神之说的学者,可却招架不住钱恒这好奇宝宝连番追问。
他这才发现,钱恒跳脱的思维比起陆柳鎏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奇怪。
谈话至一半,微妙感油然而生。
虽然相似点稀少,但钱恒总能与曾经的傅雅楠重合。古怪的是钱恒周身并没有浮空裂痕。
想到这,夏英哲眼中多了分警惕。
难不成又是主脑故技重施,伪装成玩家?可为何陆柳鎏的态度又那么正常?
缓步上山的一行人心思各异,而在队伍最后,莫文姝全程紧皱着眉。
凭她对陆柳鎏的了解,她肯定这绝非场简单郊游。更何况让夏英哲、陆景玉随行她理解,可为何要扯上毫无干系的钱恒。
作为所有人疑惑的答案拥有者,陆柳鎏充分发挥着猫类天性,咬着陆景玉的袖子又抓又挠,大白天酣睡不停。
一切只因抚摸头顶的那只手掌心温暖,指腹轻揉轻按,实在过于温柔,周围影子摇晃不定,给人以幻灯片飞闪的错觉。
进而带来一声声不真切的轻语。
‘逃’
‘逃出去’
睡梦中的陆柳鎏胡须一抖,龇牙对此嗤之以鼻。
为什么非要逃不可,懦弱没骨气。孬种行为。
‘一定会有的,就在那边。不存在危险和死亡,不再有斗争和伤害,美丽而又富饶的世界,一个完美的乐园能······’
撑开沉重眼皮,绚烂霞光闯进视野,陆柳鎏终于意识到他从山脚睡到山顶,早上到傍晚。
这观景台人满为患,陆景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霸占角度最好最僻静的长椅。
“他们去寺里买祈愿灯,我们就在这等。”
头顶传来陆景玉一贯平静的声音,他便不紧不慢在对方腿上伸懒腰。
“唔啊~睡得太沉了,完全没有享受到郊游的快乐。我们要不晚上再约一起去蹦迪吧!”
陆景玉轻语句胡来,将跃跃欲试的猫脑袋按下,不再多言。
直到最后一抹火红艳色随太阳沉入山峰,人群中才出现夏英哲的身影。他两手空空,直朝长椅而来。
“人太多我就撤了,他们俩还在抢灯。”他看向陆景玉说,“或许要好一会儿,只有前三百名额不收费。我看董梓玥斗志都被刺出来了,她应该抢得到。”
听到这,陆柳鎏舔爪嗤笑道,“一个几毛钱白纸糊的破灯就这么抢手?”
夏英哲将青衫衣摆一撩,翘脚坐下解释。
“那是安沁寺内仲义住持亲自开光的。虔心许愿,必有回应,无关物质价值与得失。仲义住持确实是有灵之人,我跟他交情甚好,以前常来往。其实我能向他开口要几个的。”
当年安博明身死,堕回人世的猫妖撕碎祁希明那非人的肉|山躯壳,却没能消灭它。它污浊的邪气混杂着猫妖的魔气,依然附着在彩扇和降魔杵上,仅凭他无法化解。
于是彩扇被他亲自保存,降魔杵则被他有意辗转各处,如今安置在寺中洁净。
说到这他又打趣道,“就算没实现愿望,也能当买个下世福气的安慰。那种坚定意愿、不灭信念的想法,对人的乃至万物万事的影响最难估量。”
“哦哟啧啧。”
听到咂嘴声,夏英哲就知道对方又开始了。
“厉害啊,那么久不见你就学会装大佬了。想许愿的话,你不如先把欠我的六百万吨黄金还给我,我再考虑要不要再分你一点福运,货真价实而且还是永久性的,不用你赶着投胎等到下辈子。”
“不必了,您的好意鄙人承受不住。”夏英哲脸色一黑。
本以为话题就此带过,怎料大猫跨过陆景玉臂弯,径直踩上他的腿。
“你真没有什么愿望?难道你也无欲无求想成佛吗,断子绝孙忘却红尘结果又反悔搭车下山的那种?我也可以帮你啊。”
“那大仙,”夏英哲扭头没好气应道,“我倒想恳求我有朝一日能跟某些人斩断关系,毫无瓜葛,有个清静安稳日子。”
话音正落他脸颊结实挨了一猫掌,头发遭殃掉去数根。
而那两只猫肉垫的尖爪正勾着他的衣襟。
“你、你松手、松开!”
“哇咔咔,想要得到就得付出,宝贝,所以在我帮你实现愿望之前,你先给我奉献点东西!”
白猫不复慵懒,张牙舞爪趴在夏英哲脸前,两人的吵闹逐渐吸引来周边的游客。
也不知这些哪里逗趣,一旁的陆景玉忽然笑出声。而他单手拎回大猫,救下夏英哲差点被挠的脸。
“可以的话,我也想许愿。”
他出乎另外两人的意料开口。
“如果,能有下一世。”
眺望远峰的他宛若诗人低吟浅唱,描摹愿中之景。
“我希望我会出生在普通平凡的家庭里。成长,老去,过着平淡充足的一生。交几个朋友,不用多,知心知底足以。而后找到相爱之人携手到老,彼此间或许会有矛盾波折,仍算幸福美满。”
“但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让他比我更幸福一点。比起我,再幸运一点。”
低头是下意识所为,夏英哲却只见白猫转开脑袋不知喜怒哀乐,仿佛一字没听,眨眼又追着麻雀扎进灌木,没了踪影。
他无奈扶额。
尴尬的安静里他进退两难,最终不忍无视陆景玉,开玩笑地接茬。
“听起来确实令人向往。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仿照你的愿望好了,兴许还能跟你们成为邻居。”
陆景玉转头浅笑着同他对望。
这是如此漫长年岁以来,这人第一次向他展露源于内心的喜悦。难以言喻的熟悉一刹那涌现。
“······陆明泓。”
声音被夏英哲压制在起伏微弱的双唇后。
“你们有非做不可的事,是会危及性命,甚至后果超出我能想象的。”陆景玉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微微侧过脸,目光渐黯,“而我无论怎样都阻止不了他,也没办法保护他到最后,我已经明白了。”
“这是我自私的请求。如果,非要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拜托了。”
不用对方明说,夏英哲就已知道答案。
和曾经的安博明如出一辙,陆景玉必将会为保全陆柳鎏而献身,无怨无悔。
不,应该说是像陆明泓。
人类陆明泓的意识早就死去,身躯不再属于自己,眼前的999-1很可能只是REa-Lis为替补、击溃L-999而创造的,以‘陆明泓’为模板的另一个程序。
但这份感情,这份祈愿,到底是算式指令的结果呈现,还是来源于某个‘亡灵’的深沉执念。
这点大抵连陆柳鎏无法解答。
山间路灯定时开启,一盏接一盏发亮,莫文姝手提战利品纸灯归来,所见就是夏英哲那俩人‘深情对望’的场景。
由于画面超出她的想象上限,她直接停在几步外。
“这、这什么情况啊?”钱恒在她身后小声八卦,“他们叔侄俩感情·····那么好的吗?”
莫文姝懒得解释,重重一咳大步走近。
“喏,我拿到一个名额了,这灯你们谁要谁拿去。”
她的到来打破微妙气氛,夏英哲收起杂绪起身迎接。
“你抢到名额了?实在是费心了。不过我不用,你问问他们。”
长椅上陆景玉第一个摇头,钱恒连忙摆手,表示这该给过五关斩六将心理战美人计齐用的莫文姝自己。
莫文姝抢夺名额并非渴求,但见眼下无人想要这纸灯笼,就打算收了。
恰是此时幽暗树丛里一阵窸窣忽响,熟悉的大笑令她只想调头。
“哎呀我的好妹妹啊,原来你给我准备这么份大礼了。”陆柳鎏重化人形,扑来想抢。
莫文姝反手将灯藏起,挑衅瞪眼。
“这是我争取到的,要给谁我做主。还有,你别跟我套近乎,我们不熟。”
被拒绝陆柳鎏罕见地不恼不怒,挠着鼻尖阴阳怪气。
“成,你不给我这灯,那你记得以后还我一份结婚喜糖总行了吧。可别嫁出去后连我这含辛茹苦好心好意为你做媒找男人的可怜——”
话未说完纸灯笼就被一甩,不偏不倚给他接下。
纵使满腹不爽,莫文姝也只朝其他人使眼色去外围赏夜景。看来她成功掌握了应对陆柳鎏的正确方法。
“哎、你就这么给我了?不想自己许愿愿嘛?”
“什么都不想要吗?”
“你辛辛苦苦抢来的灯我一会儿就卸下来当厕纸喽?喂!”
陆柳鎏不信邪的呼唤全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一刻夏英哲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幸灾乐祸了。
“看来,你的好心好意可能对别人来说‘稍微有点’多余呢。”他按捺不住上前反问,“你说是不是,大仙?”
对方的吹胡子瞪眼夏英哲没看到,他机智穿过人潮去欣赏山下的灯火长龙。
今晚接二连三吃瘪,陆柳鎏骂骂咧咧坐回长椅。
“呸呸呸!晦气死了,看来我也得念点佛拜点神了,求一求保佑,向倒霉日子挥手,你说是不。”
长椅另一头,陆景玉不做声。
细细打量那张堆满揶揄笑意的脸,他认命阖眼,一叹起身。
千万灯火沿山岭耸动,好似金龙落于山巅,这盛景吸引大部分客|流,寺中仅剩偏殿和钟楼可见别人影。
回廊上,陆景玉有意放慢步伐,好让另一人能晃晃荡荡,到处评头论足。直到路过一处小院,隐约可见眼熟的青瓦白墙,拱形石门。
这已完全偏离了大殿。
陆景玉站定提醒,“你要烧香拜佛求命保运的话,这是走错路了。”
前头的陆柳鎏没停步,径自走向另扇拱门,最后倚着墙悠悠停下。
他耸肩一笑。
“我自然是没选错的。从来不会。”
人说着转身,他食指扯着缕银发把玩,一脸心不在焉。
“因为在自己的事上,我从不求神问仙。不然很矛盾不是么。”
矛盾?
陆景玉不解,“为什么?”
“设置了起点路轨的是他们,想要看到改变的也是他们,眼见重蹈覆辙最后仍无动于衷的,依然是他们。到头来,仅仅跪地磕头向他们祈求,毫无意义。”
说话间,陆柳鎏身侧的手正缓缓变形,利爪如炭焦黑。
“因为他们就是想这样看着。”
因这一句,脖颈仿佛被无情扼住,陆景玉一双翡翠碧眸中盛满了惊疑,僵着不知所措。
拱门下的人与他截然相反,在渐强的风中深深吸气蓄力,任由旋转的黑色漩涡蔓遍全身,显出魔物的杏黄眼球。
他嗓音喑哑,低笑阴森。
“所以,你准备好开始逃了吗?”
观景台处,所有人正为远方上空炸裂的烟火而欢呼惊叹。被氛围影响,夏英哲心情难得放松,却在橙红焰火绽放时呼吸一滞。
拍照的莫文姝慢了半拍,但立即扭头看向后方。
一只硕大漆黑之物于寺庙中腾起,发出的沉吼毛骨悚然,所到之处建筑轰然倒塌。
“你们看、那是什么?!”
惊天动地的响声很快引起众人注意,隔着一小片森林,他们看见那巨物仿佛顽童踩踏积木,逐一毁坏着安沁古寺的房屋。
骇然景象远超常理,人群顿时仓惶四散,莫文姝拼命站稳,目光则与夏英哲不期而遇。他们则从对方的不安中找到相同的猜测。
这只突兀的巨兽,怕不是陆柳鎏。
咆哮由粗重转为尖细,随着一声嚎叫,重达数十吨的铜钟化作颗流星,正飞速朝观景台袭来。
狭窄的阶梯口根本无法同时容纳百人通行,眼看数条鲜活生命即将消失,夏英哲来不及思考,踮足一跃腾空,扬手甩出油纸伞。
飞伞瞬时分成六个,似陀螺高速旋转迎向铜钟。
伞钟相撞的霎那双双消失,下一刻百米外便传出骇人轰响。那钟竟凭空转移到林间。
可奇迹得救没能使众人安生,他们脚下的地面正在摇晃并逐渐强烈,人人都如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在拉扯和呼救中挤压跌倒,死伤更重。
被此起彼伏的惨叫包围,夏英哲极力护下身边无辜者,后面紧跟着莫文姝钱恒。
偶尔瞥见血色和被踏成烂泥的人类肢体,他一贯的沉稳消失了。
凡人没有灵视,可他看得真切。
地面森林源源不断钻出蠕动的白色妖体,数以万计,正饥渴蚕食着人们的生命力。
毫无疑问,这是受那无比强悍的邪魔影响,有持无恐地作乱。
“那个混蛋神经病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想我们全死吗?”
听着莫文姝怒吼出的质问,夏英哲更想揪起谁衣领将其喷得狗血淋头。
他能清楚感受到滔天邪念与恶意,仿佛灼热岩浆喷涌而出,在这片无天灵镇守的永幸岭横冲直撞,霸道得能将他的力量压制。
一切宛如重回当年,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黑夜。
而他除了被迫手刃某人,别无选择。
“必须阻止他,那个混蛋······”
呢喃中却尽是动摇犹豫,身处挣扎逃生的漩涡,夏英哲牙关紧锁。
但心间忽如斩刀一落,他放弃救助其他人,旋身只拽上莫文姝他们。风声呼啸,三人转眼就来到满目疮痍的寺院中。
虽脱离混乱不堪的场面,可面前却遍布僧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挂在树上。
触目惊心的场面令钱恒脸色刷白,忍不住又靠近夏英哲。
“不、不会吧,这是什么灭世大魔神干的吧?”钱恒哆嗦着说道。
夏英哲极力辨别着气息,恰巧远处火光中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影——陆景玉右肩负伤,半边身子鲜血淋漓,撑着墙才勉强行动。
他正想上前,冷不防被钱恒牢牢拽住。
“哎哎哎你别去,你可千万别去啊!?”
钱恒惊恐大叫着。
自己能直接挣开,可夏英哲一改主意反问。
“你为什么阻止我?现在分明救人要紧。”
“不是、你别那么急着去啊,就他,那陆景玉——”
见钱恒纠结苦恼支支吾吾,他作势甩开要往前,成功使对方慌乱制止。
“你别过去啊!他说不准已经变成毁天灭地终结者魔神了!”
“魔神?你怎么就知道他会变成魔神?我凭什么信你?”
探究的视线如剑露锋芒,夏英哲不复平时的温润如玉。不等对方反应,他又两指一捻,指缝间似有利器寒光闪闪。
他又逼近一步。
“我还记得。有人告诉过我,你曾想要取他的命?”
“不、不是。我没——”
迎着这双眼中的杀气,钱恒结巴着心悸不已,都忘了考量对方质疑的真假性,张嘴就道。
“别、有话好好说!我真的不是骗人、我知道是因为原本剧情就是这样的啊!他等会儿说不准就真把我们都弄得半死不活吊着命,丢进炼狱火坑油锅里折磨啊!”
安静看戏到这,莫文姝与夏英哲互换眼色,皆是心中了然。
只是夏英哲仍存一疑。
作为‘玩家’,他已知陆景玉的原轨走向,且一直极力避免发生。这个‘钱恒’的说法虽然符合他原有的记录,却详细得可疑。
按理来说,他亲历了安博明所处的那代,变动影响之大早到无法推演的地步。
怎么到钱恒嘴里又回归到原点。
此时发觉说错话,钱恒更加手足无措。他开口要解释,又一声震天响打断了他。
狰狞巨兽出现陆景玉上方,但它没直接袭击对方,而是后肢发力蹬断半截小楼,让坍塌的建筑向行动不便的人压去。
夏英哲胸腔内仿佛一震,瞬间以指尖划破掌心,念咒将血滴挥洒。
落地红点化为血红藤蔓,如飞箭汇聚在陆景玉脚边,暴涨上升撑住断楼,不差分秒。
趁这空档,他也终于赶到对方身边。
陆景玉的情况不乐观,虽没伤及动脉,可前前后后都是大出血的口。
夏英哲小心避开伤处搀扶着人,“撑着,我马上给你治疗。”
起身刚抬腿,藤蔓唰唰震响,他听到观望的莫文姝失声大喊。
“你们快出来,它又要来了!”
巨猫如法炮制,疯狂掀起建筑碎块,棱角锐利的坚石铺天盖地砸来。当真毫不留情,只欲将藤蔓下的两人置于死地。
好在夏英哲身法敏捷,又借助莫文姝提醒灵活闪躲,这才在藤蔓朽化坍塌前逃回原地。
“我曾藏了一个入口在这,可以回到我那。放心,那里会安全的。就是现在需要我们徒步走过去,方便我隐匿我们踪迹。”
这话既是对不安的莫文姝说,也是对心脏狂跳的自己。只因陆景玉的气息微弱,人已神志不清,挨着他的半边身子浸透了血。
两指并拢,他念着咒从掌心吹气,状似蝴蝶的光团朝四周散开,承载着他们几个的气息。
现在只希望这能骗过陆柳鎏一段时间。
而看夏英哲坚决要救陆景玉,钱恒恐慌纠结又退缩的脸变幻丰富。最后,他以无比胆怯的语气试探道。
“我们、我们真的要带他一起走吗?”
夏英哲定睛一觑,他瞬间没了声。
“要抓紧时间了。趁那家伙又不知道去哪发疯。”莫文姝催促着,主动帮忙撑起陆景玉,好让唯一有战斗力的夏英哲防守又开路。
曾经古朴幽静的寺庙尸体成山,架着昏迷的陆景玉穿行其中,饶是莫文姝都感到震撼,可对那罪魁祸首,她心中最先浮出的竟不是愤恨。
而是疑惑其中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怪物癫狂蹂||躏世间,各处生灵涂炭,熟悉的展开使她不自觉联想起过去。她曾助陆柳鎏一臂之力,完成了黑龙发疯后死遁的戏码。
不过陆景玉奄奄一息,怕是与‘斩魔龙’的结果无缘。
“带······去······”
捕捉到声音,莫文姝立刻停下看向身边。
血污后,明亮碧眼不复往日光彩,每说一个字陆景玉都像是要拼死挤压胸腔。
“带我、去,他那,必须。”
“劝你少说这话。夏英哲不会对你怎样但我可不会忍,必要时给你当头一棒好让你清醒。”
几次费力喘息,陆景玉呼吸终于顺畅,眼神也清明几分。而他开口仍旧要求着。
“带我去他那里。”
宛如董梓玥附体,莫文姝瞪眼哼气怒其不争。若不是对方伤势过重,她早忍不住甩去一巴掌。谁料陆景玉突然发力,率先抬手抓住她的肩膀。
“你不明白,我的命必须要给他。必须要他亲自拿去。”
对这世界的仙妖神魔观没对方了解,但从那焦急中猜测出大概,莫文姝不屑反问。
“我看你才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想要,费得着心思把我们逼成这样还殃及无辜?随便什么时候一口吞了你不就行了。”
她冷笑架住对方继续走,“何必呢,你这自以为是地贴上去送命。你觉得自己很无私大爱吗?很感天动地吗?很值得吗?”
“这不是······这不一样。”
几句话仿佛就掏光陆景玉所剩无几的力气,他亦眼神涣散,被拖着前行。
可一番质问下来,却是莫文姝自己心绪不宁,陷入莫名纷扰。
今日她这么质问陆景玉,之前从未有人来问过她。
不自觉哀叹着,莫文姝不免感到好笑。她这会儿,竟想听某一个可恨家伙跟她讲讲话。
他们几步前,夏英哲忽的扬手示意停步。
倾斜的古寺被零星火苗包围,废墟里传出动静,像是有什么要摸索着出来。
夏英哲摆好了起手式,一惊一乍的钱恒则自觉捂住嘴后退。而等到那东西显出全貌,莫文姝当即皱起了眉。
穆雪兰整洁的装束同四周的狼藉格格不入,她脸上不见惊慌,相反的,是种早知如此的淡定。
面对毫无威胁性的普通人类少女,夏英哲却摁破掌中血口,指尖点红,一副防备待战姿态。
“你手里,拿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