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铺橱窗前人来人往, 玻璃映着每个过路者的身影。或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或两眼放空随性游荡。
肩膀被重重一拍，面对自己倒影的陆景玉终于不再发怔，转过身来。
“我虽然知道你长得不赖。”董梓玥忿忿不平的点评着, “个高身材又比例好, 脸也数一数二的吸睛, 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帅哥了。但你这大白天动不动就对自己犯花痴，你是纳西斯吗？想跟自己谈恋爱？”
早上, 她好不容易几个人约出来放松心情，以缓解陆景玉昨日落水又遇浮尸的糟心。
结果人家压根没变化。还是和某根筋搭错似的, 莫名其妙对自己的倒影痴呆。
被董梓玥以鄙夷眼神打量，陆景玉无奈一叹, 只说道。
“走吧，继续往前逛, 然后你们找个地方休息。”
‘你们’特指董梓玥外加后方肩并肩走的董成毅穆雪兰。
本不会相聚的几人, 却不约而同在月杏镇的另一头碰面, 又前后不一住进同家酒店。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巧？
但这事上的因缘巧合, 陆景玉无心揣测其中端倪。
金铃在他落水时丢失, 昨晚说要今早‘打屁屁’的陆柳鎏亦在深眠后迟迟未醒。他不得不优先担忧金铃与猫妖间的联系。
最早之前的那次也是, 铃铛上冒出腐蚀生锈的黑斑，他与猫妖间的感应就急速下滑。尽管昨晚他们已短暂的见了面, 可昨日累积至今的不安感仍挥之不去。
大部分景点被迫关闭, 今日商业区的繁华远胜平常, 陆景玉浑噩停在交通灯旁, 只是失神数秒的时间, 便觉得耳畔拂过一阵阴风，伴随着令人反感的窸窣声。
‘安博明’
被董梓玥追上唠叨, 陆景玉眉头紧锁，双眼紧盯前方无人的路面。
‘安博明’
呼唤不知来源间歇时长时短，而再次听到这声音，除了厌烦，他更多的是不愿承认的惧怕。
“真是的，你这样我要打电话给我妈，叫她好好教育一下你了。你简直比我那老大哥还硬骨头，啃不烂嚼不碎。”
董梓玥不满的叹息他总算听进去，勉强笑道，“你这话要是给他听到，他又要跟你吵架了。”
在家里这对兄妹就经常互相摆臭脸，虽然没达到彼此敌视的程度，却也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小姑在还可以给俩人调剂缓和，但被董成毅视作‘仇敌’的他，怕是爱莫能助，只得袖手旁观。
董梓玥耸耸肩，调侃道，“你别担心，他现在正忙着泡妹子呢。喏，你看看感觉如何，自己的青梅被别的男生献殷勤。”
陆景玉哭笑不得，顺便回头望去。
和他们一样，穆雪兰与董成毅俩人肩并肩走。少女依然端庄甜美，一颦一笑得体优雅，可平时在外痞气十足，脏话不绝的董成毅难得客气沉稳起来，有模有样介绍沿街风景。但其实他也第一次来。
如此再琢磨回味，今天董梓玥破天荒邀请来穆雪兰共游，怕不是有董成毅的请求在。
“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你哥能学着待人接物，应该值得高兴。”他这么评价道。
没想到董梓玥冷哼两声，拉着他加快脚步。
“我才不管他是为爱情洗心革面还是给人迷得鬼迷心窍，反正我的家以后不能有那女的在，谁都可以，就她不能成为我嫂子。”说到这她煞有介事指向陆景玉，“你也一样，绝对不能，听到了吗。”
陆景玉开口刚想回应，却被对街某处一瞬夺取注意。
商户装潢都按统一设计，木质镂空的门窗，青瓦屋顶下垂着通电的假灯笼，放眼望去千篇一律。即便如此，角落那家木门微敞，牌匾无字的店铺，依旧散发着他熟知的气息。
“那里，该不会······”
“嗯？哪里是什么，你想进去看吗？”
董梓玥这么问着，行动却迅猛，一手拉上犹豫不决的陆景玉，故意不叫身后的两人，直奔街尾的店面。
推开门，幽幽奇香扑面而来。
跨一步，意识如坠入梦境飘飞。
董梓玥是在陆景玉的用力一拽下才回过神，没走到底直接撞墙。她尚未缓过气来，又因四周的壮观景象震惊失语。
巨型木架呈上升的螺旋状，一圈圈一层层摆满了各类物品。粗略数来，少说也有百来座螺旋架，远远超过二十平米小店铺的占地面积。
“这、这哪——”
受到惊吓，董梓玥舌头打结说不完整的话。
而在她身旁，陆景玉神色淡然如常，沉静目光于木架间的过道扫荡，时刻注意着能有人靠近的方位。
也就是在他即将转身的时候，背后传来男性的轻笑声。
“哦？是客人。”
董梓玥被吓得一个激灵，闪身躲到陆景玉背后，他则如意料之中，与那青衫男子对视。
“我们，又见面了。”
夏英哲笑容柔和亲切，看不出有任何恶意，甚至于欲|念。像一尊永远微笑的白玉人偶。
“有缘相识，不如随便看看。或许能找到你们喜欢的，或者好像之前丢掉的东西。”
边说边摊开掌心，他的手中赫然是那颗下落不明的金铃，轻巧一抛朝陆景玉飞去。
陆景玉及时伸手接住，但此刻面对这人，他罕见的沉默着。
低头几次深深呼吸，他才如下定决心地抬眼，笃定道。
“你似乎······总是在他不见，或即将消失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从他被迎进那间古董店开始，每一次有意无意的现身皆巧妙得难以言喻，给予他提醒，提供他帮助。正如现在。
微笑的男人并未反驳却也没承认，负手徐徐走来。
“同样的话，我还是回答你第二遍好了。我很关注你们，但出于一些原因，我并不能直接与你们接触或干预。”
第二遍？
陆景玉顿时忆起数月前的经历。当时他终于找到对方店铺的‘入口’，结果却像被催眠洗脑，晕乎乎走出门，几乎忘却了那夜发生的一切。
刚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已留意到这点，他又听对方继续道。
“既然说都说了，那我顺便提前再重复一遍。”
夏英哲停在他半步之外，阖眼苦笑，“你的选择，不会是他······或者我愿意看到的。”
那刹那如千万银针刺穿脑壳，陆景玉双手摁着剧痛不已的太阳穴，踉跄着后退半步跪地，被董梓玥半扶着才没狼狈趴下。
四周奇香仿佛不再起作用，他猛然间忆起曾被空白覆盖的点滴。
找到夏英哲的那天之前，他不知怎的多出自己从未接触的知识——关于妖魔邪神，如何在重创后保全自己，得到重见天日的机会。
选出一个绝佳的人间器皿。
与之相接产生联系，意念相通，共用身躯。器皿为其提供藏身之所，避开于天俯瞰的道法，它则能以自身妖法滋养器皿，使其逐步与自身靠拢，对其依赖。
待到时机成熟，器皿里原本装着的东西就该让位了。即，他陆景玉这个意识，这个魂魄。
若这是真的，你会如何选？
夏英哲当时是这么反问来质疑的他的。
跪地喘息的陆景玉放下手，从齿间艰难挤出一句，“而我回答了······我愿意接受。”
于是所有记忆清零，对话和思虑被搅得稀碎，这一切都是名为夏英哲的‘始作俑者’所致。
可是，这根本说不通。
如果找上他，是为了给猫妖提供合适的器皿，那当初也不必再抹除他的记忆，避免他真踏上最后一步，交付肉|身。
如果阻止他，是为了防止猫妖入世为祸人间，决定将其困死在一个器皿中，那怎么还要三番两次误导他。
愤怒的火苗不由分说直窜天灵盖，他挣开董梓玥的搀扶，起身上前质问。
“为什么——这样戏弄人，你觉得很有趣吗？！”
“并不。”夏英哲回答得很快，“我不觉得戏弄人有趣，而我也没在戏弄你们。我只是在最难以预判的无序节点上，给你们放置了有序的局面。”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移至董梓玥困惑担忧的脸上。短暂的停留后，他又与面前愠怒的青年对视道。
“实在没想到，你能靠自己想起来。看来我果然还是略逊一筹。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继续上次的话题。你说你甘愿祭出身体，那，你是谁？”
元石街96号，与陆千琴一家生活的陆景玉。
对答案的动摇，体现在陆景玉惊惶的神情中。
如果他是这样的陆景玉，他又怎么会如此决绝的割舍自己的人生包括重视珍视亲属。
猫妖待他确实是好，可以说若没有对方，那就绝对没有现在看似正常长大，不受幽魂妖魔侵扰折磨的他。但这一切都成为诱|哄他变相去死的蜜糖，任谁都会觉得不可理喻。
“我······我不是······”
思考好似陷机器入死局，焦躁困惑仿佛下一刻就能逼疯人。看着狠抓头发的陆景玉，董梓玥终于看不下去将人拉回身侧。
“你们这从头到尾叽歪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你是这店的老板吧，别做生意了，首先你这店里的空气问题就很严重，其次服务态度还有问题。算了，让我们回去，我也就不举报投诉了。”她试着语气强硬，好掩饰心中的畏惧。
因为身边有个从小通灵的陆景玉，她其实早猜想到这青衫男子非正常人，盘算着该如何出其不意出招，好带着不正常的陆景玉跑路。
然而奇怪的事却发生了。对方朝她微微一笑，暗含歉意且给她的感觉无比熟悉，竟让她忘记行动，忽然心安。
见二人再没有脱离的可能，夏英哲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剩余三指捻起，已然摆好了起手式。
“可惜，这次你还是差了一点。或许，我还是只能等下次了。”他边说边将手探向陆景玉头顶，香味亦同步达到浓郁巅峰，熏得人眼疼气闷，难以呼吸。
突变却在此时出现，夏英哲神色骤变先一步收手，像只灵敏野兽往后跳开。若他再慢个三四秒，怕是要被陆景玉扼住手腕，逃脱不得。
只见陆景玉缓缓起身，待着一脸得逞坏笑活动手腕。
“嚯，原来你就是我小媳妇儿说过的，买卖我的店长啊。不枉我盼星星盼月亮，装条死鱼躺平到现在，总算把你盼来了啊。怎么，你现在还想······买卖我小媳妇的屁股吗？！”
这腔调是陆柳鎏无疑。而且看样子，他是‘守株待兔’很久了。
好险好险。
夏英哲诧异之余无奈笑着，后怕地摸摸手腕。
“不敢，不敢。大仙您的东西，岂是小生我能觊觎的？今日招待不周，不如，下次我备好酒席盛宴，再来相聚？”
语毕他即刻往后弹跳数步，手势几度变幻，身影好似在木架间飞窜。只是眨眼时间，他彻底消失在屋内。
浓香淡去，周围景象逐渐恢复原样。
这不再是琳琅满目的古董商店，而是堆放杂物的小仓库。
而作为唯一目睹此魔幻经过的正常普通人，董梓玥因双腿发软而坐倒在地，怔怔地说不出话。
往日沉稳安静的陆景玉，现在犹如换了一个人，眯眼瘪嘴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余香，表情变化之丰富，比几年来与她共同生活的‘陆景玉’还要多出数十倍。
从手臂闻到袖口，他最后眉飞色舞评价道。
“噫~~~~奇怪咧，那个真的是阴阳人？”
油腔滑调的口吻与阴阳怪气的语气，莫名戳中董梓玥厌恶的点。但这是不同于对穆雪兰的完全抵触。
不过再结合方才那段云里雾里的对话，她不禁露出愠色问道。
“你是谁？陆景玉呢？你把他——”
董梓玥突然噎住了话。
被那熟悉的碧眸一眼瞥来锁定，竟如被野兽盯上，内心发怵颤栗。而这亦更加证实了，此‘陆景玉’非彼陆景玉。
眼前仿佛闪过疾风，她被速度超常蹲在眼前的人惊得往后一缩。
这个陆景玉蹲在她面前，却并未像她担忧的那样，对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反而得意洋洋，炫耀似的拍着胸脯说道。
“你问我是谁，哼哼哼，小姐妹，我当然是你未来的——表哥夫！对不对，宝贝小媳妇儿。”
董梓玥：“······”
董梓玥拳头攥得更紧了。
她实在是好想一拳砸对方鼻梁上。一拳可能还不够解气。
可不等她再回击追问几句，对方却率先笑容僵硬，又加重力道拍打胸口。
“喂，喂小媳妇？”
“儿子哎，孽徒？徒徒？宝宝贝？”
“你不吱声我要裸奔了哦。我真的脱了哦！”
他接二连三道出让董梓玥脑袋隐隐作痛的雷语，最后像是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在一阵沉默中垂下手。
最后，机械转地过头来说道。
“那个······其实你现在还是等于有表哥的，一个表哥，一个表哥夫，啪——的一下拼在一起，多好啊，买一送一！”
董梓玥终究是没忍住一拳猛锤这张可恨嘴脸，正中鼻梁，看对方捂着鼻子嚎叫满地打滚，完全了毁坏陆景玉的优雅形象。
尽管畏惧气愤，但不知为何，这击仿佛抒发她积攒许久的怨气。令她整个人都身心舒畅，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