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所以你只记得自己看到一辆车, 还有好多红蝴蝶。”
“然后呢?一直找不到回去和离开的路,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就知道小名?”
“噢,我懂我懂, 没人烧钱送烤鸭烤鸡白年糕, 肯定要饿成你这样。”
······
厕所只听谁正碎碎自语。
那男孩两袖卷至手肘, 面对镜子交替提膝,垫脚小跳, 像在玩着看不见的球。
但透过自己双眼,陆景玉正目睹他如何残忍拿女鬼脑袋当足球, 踢来踢去又顶在自己头顶。
女鬼没再开口说话,貌似在以其他方式与他共享身体的‘大仙’沟通, 交代她之前缠着他,又偷偷跟他到学校的缘由。
左膝最后一顶, 少女的头上抛落回他手中。
他捧着脑袋转身, 靠近窗边。
“既然如此, 我先放你一马, 至于要不要帮你, 唔——看本大仙心情。那么再见!”
仿佛是昨夜的重演, 那大仙使出全力将头颅丢出窗户,使其化作黑漆漆一颗小点坠入树林, 失去踪影。
“你这样对她是不是不太好。”陆景玉不禁出声。
对方伸着懒腰, 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怎么, 你可怜她?之前是谁半夜吵你吓你还想嘬你脸蛋, 你忘了?”
可少女刚才已坦言找他是想求他帮忙。
仿佛知道他在纠结着什么, 这大仙悠悠转向门口下楼,一边讥笑道。
“找你帮忙当然没问题, 不过按原来那样,你想帮小星星就只能成为下一个命丧车轮的丑鬼,你乐意?找不到你,她反正还会找别人,你多管什么闲事。”
被无良大仙称为‘小星星’的女鬼,模样打扮不似近几年的学生,惨状确实是车祸所造成的程度。
暴毙的她忘却身份来历,不知死因真相,就此仿徨于世没有可去之处,更无人为她祭奠超度。
“所以······她一开始,是想抓我做交替吗。”
嘴里不知怎的蹦出这词,陆景玉却意外发现,那‘大仙’消失了。
这是比被夺取身体掌控权更奇妙的体验,好像接受有另一个人存在后,他隐约能察觉对方何时活跃,何时蛰伏。
也包括此刻似陷入深眠,悄无声息。
最具威胁的人消失,陆景玉安心抬手,一而再再而三研究着那颗金铃。
金铃与频频附身他的‘大仙’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丢了它,他有概率摆脱纠缠。可与人明争暗斗他只占下风。
况且就目前情况看来,大仙其实没有害他的意思······
无故辱骂老师,挑衅班级刺头,言行举止粗俗下流。这些全以他陆景玉展现,无一不在毁灭性破坏他形象。
仰头发出无声呐喊,陆景玉捂脸蹲地。哀叹自己人生疾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直永无安宁。
满腔愤懑的他无心享用中饭,孤零零在外游荡到课修才不得已回教室。踩点丧脸推开五年1班的门,他因齐刷刷转来的注视无措定住。
成为焦点不是陆景玉的初体验,但面对充满热情的崇拜,跃跃欲试的好奇,却是他有史来头一遭。
静教室内一片死寂,半晌才有人交头接耳,偷瞄他小声谈论。
课修时间两小时,专门给全校学生自习休息。坐班老师向来管得宽,通常都会迟到,因而大家才敢肆无忌惮。
“陆景玉,刚刚六年级的体育老师来找你,叫我给你传个话。”
嘈杂声中,董梓玥嗓音格外清亮。
她起初只是从座位上站起,结果却被周边笑嘻嘻的小姐妹推搡出去。她不满谴责着,走到陆景玉面前时脸微微泛红。
“我们出去说,里面太吵了。”
见的哄闹逐渐失控,他点头转身先走。
两人重回走廊面对面,情形却与早上天差地别。
董梓玥心不在焉说话吞吞吐吐,手不自在地扯动发辫,丝毫没有平日那雷厉风行的做派。但陆景玉也听出了大概。
课修前,六年级体育老师来找他,是问他愿不愿意加入篮球培训队。
原来那老师当时也在球场,并目睹他从‘单方面挨打’突破进‘单方面压制’的好戏。
在月杏镇,这所阳江小学与初高中是联立的,高中独立分校。优秀的体育生艺术生等苗子正是从小学开始筛选培养,往年出过不少全国级别的冠亚军。
“齐老师说,你要是愿意就先去六年组办公室找他,然后他再跟班主任还有······我妈谈谈。”
小姑取代父母和以往‘临时监护人’的位置,陆景玉一时愣住没反应。
在他这直勾勾的注视下,董梓玥端不住才恢复的镇定,用手扇风转过头,试图掩盖自己脸红的事实。
陆景玉回神发现表妹烧红的脸,疑惑更深。
‘啧啧啧,蓝颜祸水蓝颜祸水啊’
脑中声音令他措手不及,条件反射开口。
“你说什么?”
以为是在对自己说,董梓玥惊讶之余又复述一遍,还额外添加细节。
“六年级的齐老师问你愿不愿意加入篮球培训队,以后升初中高中,你可以参加市里的比赛。你要是决定加入的话,他带你跟班主任家长沟通。我觉得······你篮球是真的很厉害,比钱恒还有董成毅都强啊。”
然而发怔中的陆景玉,正听着另一人的碎碎念。
‘她以为你今天出风头是为了她呢,看这脸蛋红的,啧啧。小小年纪就诱惑勾引人家小孩,不害臊~骚得不得了~’
自觉被冒犯到,陆景玉冷声反驳。
“我没有。”
被冷冰冰的语气和莫名其妙的回答一吓,董梓玥傻站着看人。
独自承受大仙的奸笑,陆景玉自觉中套懊恼又无奈。
他向表妹投以歉意眼神,点头道谢,转身匆忙赶向男厕。
进去后确定四下无人,他抵着门板小声道。
“你不要总是这么突然说话,还有,我才没像你说的那、那个别人。”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勾引’二字。
那声音反而嘎嘎大笑。
‘哈哈哈!你以为我在说你啊,我是在说我自己呢’
‘哎哟我这张盛世美颜,倾国倾城的脸啊,上至八十五下至八个月,男女老少见了我都走不动道’
‘我美啊美啊美啊,你醉啊醉啊醉啊~’
······
陆景玉被对方吵得头疼,按着太阳穴缓缓蹲下。恰好此时门外晃过一个身影,是有巡逻老师来上厕所。
别无选择,他闪身躲进隔间。
俗话说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陆景玉顶着被发现压力与狞笑的折磨,心念一动无师自通。
‘你别吵了!’
在心中想,和在心里‘说’之间的差异,就如同他迷迷糊糊做梦,与能感知外界的清醒梦相比。
聒噪消停数秒却未如他所愿打住,而是继续爆发出烦人的魔音。
‘岂有此理,你居然敢叫我闭嘴?!哼,也不看看今天是谁帮你大出风头,华丽逆袭的?’
‘别人跪下来求我我还不去呢!’
那我可求求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看透大仙刁蛮无赖胡作非为的本质,陆景玉刻意不说这句。
他有预感,如果他真说出来,只会激得对方做出更无耻过分的行为,到时候还是他承担后果。
广播提醒着上课时间,陆景玉一人带着两人份的‘思想’跑回教室。
“陆景玉,你会不会答应加入篮球队培训啊,以后参加比赛会有奖金拿呢。”
同桌许丛飞第一个向他搭话,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看着他闪闪发亮。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球场上张扬夺目的人是附身他反击的‘某大仙’。
‘臭屁小鬼,爷爷我可是你祖宗,按辈分你该喊我陆爷!’
如今再受声音干扰,适应力强的陆景玉已经能面不改色,一起进行两边对话。
他对亢奋的许丛飞摇头,“还是不了,明年就是六年级,我准备专注学习。”
同时暗自心里问道。
‘之前你自称大仙,现在你又说是我祖宗,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占用我的身体。你不应该已经去世了吗,难不成你也和小星星一样?’
遗憾的是对方再次陷入深眠,一个字都来不及回他。
尽管这对陆景玉而言是间接摆脱骚|扰,可他却对充满未知的未来更加担忧。
他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灵魂。
能够恐吓欺负冤鬼,还写题打球各科精通。
午后的三堂课无风无浪度过,钱恒的座位却一直空着。想来是因为白天的事班主任约谈他家长,顺理成章被揪回家教训了。
放学时间到,陆景玉收拾着书包,偶然抬眼发现董梓玥正跟她好友吴蓉在门口说话,看着他这方向。
目光相遇,女孩嘴一撇,不情不愿催促道。
“陆景玉你动作快点,之后我妈又说我总是不等你自己回来。”
不,你之前就没等过。
陆景玉不知如何评价,轻轻一叹,认命的拎起书包跟上。
在阳江小学读书的孩子,住址基本沿街分布,位置相近,和董梓玥结伴回家的林林总总十来个,基本都是女生,还有的来自别班。
作为扎眼的唯一男生,陆景玉不紧不慢跟在最后面,依然少言寡语。
但感受着同龄人嬉笑玩闹的氛围,他脚步难免轻快起来。久违受邀停在零食玩具摊,他甚至忍痛动用小金库,买下包小熊饼干。
关系变得亲近从食物的共享开始,过去没找过他说话的人今日一口一个饼干,凑来好奇问他。
“哎陆景玉,你妈妈是国外的明星,是真的吗?”
“她······嗯。”
不知如何回答才最合适,他点头默认。
“那你的眼睛是不是像她啊,跟我们的颜色都不一样。绿色的,好像我奶奶的猫。”
“我表姐的男朋友就是这样的,他是外国人呢,但说普通话超顺溜,一点口音都没有。”
“哎?你之前都没说过,你表姐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
小女生的八卦话题淡出陆景玉的耳朵,他一再放慢速度,于街口抬头。
余光一瞥,碧绿柳枝下,那名青衫男子身影颀长,正负手而立眸光沉静望着他。
双唇轻启微笑低语。
——我与你们,后会有期
声音仿佛飘过街道越过鸣笛,精准钻入他耳中与他告别。
顾不得正在闲谈恋爱星座的同伴,陆景玉狂奔穿过马路直朝柳树林。
放学下班的时间点,街道人来人往,矮小的他拼尽全力挤过人群,数次撞到别人无暇道歉。然艰难穿过如洪人潮,此处却已空无一物,前后左右不见无迹可寻。
“为什么······”
陆景玉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要对他说‘我与你们’。
正愣神,一辆急救车于他眼前转弯呼啸而过,先前被他甩下的同伴穿过马路,零零散散聚到他身边。
“陆景玉?你怎么了。”
发现男孩如丢魂,碧眼直盯着那辆救护车,董梓玥担忧伸手在人跟前晃了晃。
“我刚刚······没,我可能是看错了。”陆景玉勉强一笑搪塞,可回去的路上越是细想,就难保持镇定。
在路边他看不见车内的情况。
可车外一直紧跟的人影,分明是他们五年1班的钱恒。
钱恒的模样丝毫没有平日的生龙活虎,而是面色铁青垂着头,四肢肌肤灰白如纸。
救护车速度太快,他没能看清对方全身。但从始至终与车保持固定距离的钱恒,绝不可能有跟车跑的体能。
陆景玉心事重重回到家,破天荒收到表妹一起写作业的邀请。
“可是小姑她昨天——”
“我妈那边没关系的啊,她只是怕我哥欺负你,但现在有我在,他以后还敢对你怎样?”董梓玥拍拍胸脯,那刚毅神态倒真不逊色董成毅。
不善拒绝好意,陆景玉顺势坐下。
但极大部分原因还是怕回到卧室,他又要会面女鬼‘小星星’。知晓对方遭遇与目的,他如今抱有复杂的悲哀与畏惧,不愿独自面对。
心情于忐忑平静中交替,陆景玉飞快写完作业又给表妹辅导数学题,终于等回他的小姑。
陆千琴手里提沉甸甸的菜篮,面露红光显然是在为某事高兴。跨进厅堂发现女儿侄子正一块学习,她更乐得合不拢嘴。
“快写完了吗。”她放轻声音问道。
董梓玥点点头放下笔,一改严肃扑向对方撒娇。
“妈,晚上会做蛋黄鸡翅的吧~我要吃我要吃。”
“就你眼睛尖嘴巴馋。你别又吃饭时跟你哥抢鸡翅吵起来,那我以后可不做了。”陆千琴宠溺地点点对方脑门,接着一转说道,“景玉你喜欢吃蒸蛋吧,要不晚上我也蒸一碗。”
餐桌上从没享受过点菜的待遇,迟疑的陆景玉被表妹抢先接话。
董梓玥:“给陆景玉蒸一碗吧妈,你知不知道,他今天成为我们年段的大名人了哟,未来的篮球明星。”
陆千琴点点头,“我在学校就听说了。不过景玉,想不想去还是由你选择。只要你能保证不会让自己受伤,协调好学业安排。唉,之前成毅就在打球时摔过一次,脚扭了两个月才好。”
“谢谢姑姑。但我还是······”
身边靠近的温暖使他失神,陆千琴紧靠他坐下似鼓励地抚着他的背,神色言辞中充满了怀念。
“以前哥哥他也是校篮球队选拔出去的,放学后只要他一打球,操场周围就都是来看他的女生。”
“我那会儿没少帮他送情书,我还帮他挑挑拣拣的,偷吃别人送他的点心,被发现后骂了一通。”
“我还常常跟我们班的男生吵架,他们觉得他就是小白脸长得好看而已,我说他们贼眉鼠眼技不如人,被他们合伙欺负。”
“没想到第二天那些人就被我哥教训得服服帖帖的,还喊他老大······”
第一次见小姑笑得如此开怀,也是第一次听对方提及自己父亲,陆景玉受宠若惊,不知不觉微笑听入迷。
他似乎突然明白小姑真正视他为家人的态度,也为自己的不坦率而愧疚。
“妈你还说我多管闲事,明明你以前比我还会惹麻烦!快说快说,你以前还做过什么?”董梓玥鲜少听父母谈及过去,这会儿趣味上来,摇晃着人手臂想要听更多。
其乐融融的氛围被突兀铃声破坏,陆千琴不得不从两小孩中间起来,接起座机电话。
“喂您好,哪位。”
“您说什么?!”
“好,好、我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陆千琴神色焦灼,急匆匆拿起车钥匙和提包,边上楼边叮嘱俩小孩。
“梓玥,景玉,你们两个先去荣欣阿姨家,等我回来再接你们。”说到这她歉意渐深,“今天晚饭你们可能也要在阿姨家吃,我之后补上好吗。”
家里俩小孩都是通情达理懂事的,但见她这样,董梓玥更担心刚才电话里都说了什么,连忙跑上去追问。
“怎么了妈,刚刚谁打的电话啊?”
“是成毅的老师,他们在医院······”
声音随人远去听不清,陆景玉不禁起身跟到楼梯口。他呼吸紊乱,手贴在心口仿佛按在一颗砰砰狂跳的弹球上。
他又想起那辆呼啸的急救车,想起钱恒灰白的脸,也在脑中飞快浮现‘7 7 7’的数字后,听到小姑拎包下楼打电话给姑父。
“成毅跟六个同学下午偷偷溜出学校玩,七个人在森林公园玩得不愉快打架出事了。”
“是,他们现在都在医院。有个叫钱恒的骨折七处现在还在抢救,成毅滚下山坡没怎么样,但还是要做检查的。嗯对,你回来直接去那找我。”
七人,七处骨折。
两个数字不谋而合,陆景玉攥紧手,惶恐的神色比陆千琴还夸张。
有件事,他自三年前雨夜车祸起便深埋心底,不敢回想。
父母带他赶往医院,在车里他痛苦得嚎啕大哭却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充斥耳边挥之不去的数字777。
像有无数人在他四周嘶吼,像有谁残忍挖开他脑子,刀刀刻下数字。
车祸后他醒来,逐一听到消息。
泥石流造成七人死亡,他父亲身体毁坏严重被分成七块,母亲七天后意识清醒得知丈夫死讯崩溃大哭,自此失去神智。
数字777宛如甩不开的梦魇,为他烙下恐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