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陆景玉心神不宁的惨淡脸, 他下楼迟到陆千琴都没责骂指责,确定他没生病便赶时间匆匆开车,将他送到学校。
但不知详情的班干部和各科老师,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语数英科四门作业统统空白, 美术和科学的手工任务都是半成品, 根本不能上交。
第一节 课, 陆景玉在班主任刘老师的骂声,和同学的窃窃私语中出门罚站。课间操时, 他才被比较温和的数学科秦老师领去办公室,在那补完作业。
目送男孩垂头丧气离去, 办公室的英语老师不禁摇头感叹。
“陆景玉这学生,是陆老师家的孩子啊, 怎么每次交作业都这么······”
“不过他脑子是聪明的。”秦老师翻阅完对方刚补完的习题册,赞赏的同时面露不解, “刚刚做作业的速度也快, 而且和以前一样, 连思考题都答对了。”
话题仿佛由她这句起头, 其余给四一班授课的老师纷纷打开话匣子, 谈起对陆景玉的看法。
大城市转学回来的陆景玉头脑分明灵活聪颖, 各科均衡处于上游,为人稳重彬彬有礼, 不会像其余同龄人窜天窜地的猴皮。
现在校服没到, 他穿着小西装上学的模样, 俨然位俊俏小绅士。
可偏偏他的行为, 会突然变得古怪。
考试的时候莫名其妙把试卷撕了, 交作业总是找不到在哪,临时给他保管的钥匙不翼而飞, 过几天才在他书桌里找到。
平时排队上课还会一惊一乍,没有人跟他在一起也会像跟谁说话。
教室里的东西无缘无故被破坏,他绝对在场,有时是直接经他手坏掉。
班主任刘老师姗姗来迟,没有完整加入这批‘裁判小队’,但今天才怒斥过陆景玉,她疲惫地说出她的猜测。
“你们说,这孩子是不是太想引起别人关注了?环境突然改变如果没有沟通好,其实对孩子影响很大的。小琴到底怎么回事,这都半个月了。”
在场的几乎都与陆千琴是同窗及好友,刘老师并不忌讳,自然想到自作主张将男孩带回乡下的她。
而联想到她,就不得不提起她的丈夫董弘盛。
热闹的谈话会鸦雀无声,最后只有英语老师轻声说道。
“前次开会的时候,小琴手臂又有淤青了,我问她,她说那是摔的······”
今日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下,陆景玉放学后被罚扫教室,又是在所有人走光后淋着雨回家。
小姑早上刚给的伞再次不见了。
陆景玉懊恼又愧疚。
若要问他,小姑在他心中是何地位。他只能说,对方是他至今遇见过的,待他最诚心的亲人。
可要他融入对方的家庭,接受对方的照顾。他不敢。
所以,现在还有回去的必要吗?
倾盆大雨来势凶猛,陆景玉被迫困在最后的街口,如迷失方向欲念,沉浸在抉择中无法定夺。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衣领灌入冷风,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了,小朋友?没有人来接你吗?”
柔缓男声具有降低防线的魔力,以致他没像平时先确认对方是人是鬼,直接转头。
那是位儒雅的年轻男子,细框眼镜与一身青衫无比契合气质,他举着油纸伞徐徐走近,活像旧时代里的教书先生,笑容极富亲和力。
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陆景玉一阵恍惚,竟就此让对方得手,抚去他肩头的水。
“这雨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停呢,外面这么冷,你不如先在我这坐会儿等?”
分明该对陌生人保持最高警惕,他不知着了什么魔,点头进去了。
这门后构造与他小姑家类似,穿过花草繁茂的前院来到厅堂,一副牌匾映入眼帘。
大字被布遮挡看不见,下行的小字清晰可见。
“众生往来,皆为相逢。”
他不由自主念出来,前方领路的男子转头对他微笑。
“刚刚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其实是最近才搬来的,以前都在外面做古董交易,典当买卖,唔,不过现在生意做大了,就想偶尔来清静的小地方待着,这倒更合我意。”
男子转而叹道。
“唉,就是最近赶上天气不好,还来不及热闹开张呢。”
“古董买卖?”
想起镇内居民的生活常态和习惯,陆景玉觉得这古董店怕是要无人问津。
仿佛听出他的怀疑和不看好,对方爽朗笑道。
“毕竟我还是个商人的,如果是赔本生意的话,自然不会犯傻去做,除非万不得已的特殊情况。”
“喏,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或者随便看看挑件东西,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开口本想拒绝,陆景玉却被厅中的盛况吸引注意。
果真如对方所言,这是一家藏品无数,装潢典雅的古董店。
陶器铜像,酒樽钱币,还有许多他不知用处名字的器具,皆被整齐摆放在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架上。
幽香飘自角落银炉,沁人心脾,洗去污浊烦恼,淡化忧伤郁结。
陆景玉四处晃荡,脚步忽然停在一柄彩玉扇前。
他莫名心生厌恶,皱起眉。
“这是鄙人先代传下的遗物,沾了点邪祟妄欲,必须存放在这洗涤净化。很遗憾不能赠送给你呢。”
那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走路像是没声,吓得他差点喊出来。
但眼下他更在意别的事。
“你说,送给······我?”
“嗯,是的。”男人走向一旁茶几,放下托盘,负手走来,“因为做我这一行的,都有几条自己恪守的规矩呢。好比烧香供奉,求得开门红。
“而我的规矩就是,开店遇到的第一个顾客,随他挑选想要的任何商品带走。”
若非对方神情语气不似作假,陆景玉都以为这是在哄骗他这小孩了。
然而仔细回想一番,他更觉得古怪。
从他进门起,这店家就不曾用成年人对待孩童的方式来与他交流。
熟稔似对亲密旧友,恭敬又如待座上宾。
越想越觉得处处透露蹊跷,陆景玉最后挣扎道。
“可是这、这不就是你说的赔本生意了吗。”
男人弯腰对他笑眯眯的,神态宛若只暮年老猫。
“所以说嘛,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特殊情况。或许你还是我求之不得的开门红呢,让我能在你这讨个吉利。”
陆景玉无奈地笑了。
的确,找一个可能利欲熏心,开口索要天价宝物的成年人,还不如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小孩。
只可惜,他这是没有什么吉利幸运可言。
转身环顾四周的待选品,虽有惊叹和好奇,但却没有丝毫强烈带走的欲|望。
“请慢慢地,仔细地选。毕竟,缘不可强求,命不可遁逃。”
神叨叨的言论着实符合奸商欺哄的伎俩,陆景玉已急于离开,索性大迈步子甩开人,在木架中穿梭。
书画字帖妙不可言,但他没兴趣。
古董家具古朴大气,可他不需要。
要不就随便找个小东西,看起来不贵重,还······
叮。
转弯角落,他隐约捕捉到微弱铃声。
抬眼望去,一颗金铃系着红绳悬挂木架,与所有精致瓷器格格不入。
那铃铛可能不是古董藏品,就只是装饰,或用来防贼的原始警报器。
这回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抢先一步转头问道。
“那个。我就选那个,可以吗。”
对方脸上不见诧异迷惑,仿佛早有预料,甚至对他欣然笑道。
“自然,你选了他,他以后就是你的了。”
红绳被男人从木架取下,绑在他右手腕。
对方蹲在自己面前时,陆景玉能看清那光洁白皙,细腻不似常人的肌肤。
就像一尊,永不衰老变化的白玉娃娃。
“即是有缘得幸,彼此相遇相择,便请你好好待他,勿要再擅自抛弃丢下。”
男人撑伞送他到门口,关上门前又说着装神弄鬼的胡话。
这段堪称魔幻的经历,于他抬手端详金铃,却发觉暴雨骤停时画上句号。
一路小跑到家,他取出钥匙开门,静坐餐桌旁写作业。
半小时完成所有课程作业,他放下笔仍觉莫名其妙。
太顺利了。
以往常常找不到的课本钥匙今天都在原位,思考做事时频频撞见的扭曲虚影不见踪迹。
他的周围,干净得如同被谁拿着巨大吸尘器,把垃圾污垢一扫而空。
陆景玉百思不得其解,吃饭时比以往还要沉默,况且饭桌上一直以来只有小姑理会他,他的堂兄妹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要么和昨天的董成毅一样,对他指责咒骂。
最后实在想不通原因所在,他只能归咎于今天难得运气好。
他正低头默默收拾碗碟,陆千琴从厨房擦着手出来。
“景玉,今天就不用麻烦你帮我洗碗了。你尽快回去做作业吧,下个月马上就要期中考了不是么。”
自从昨天董成毅打了他一顿,小姑就主动提出让他们分开学习少碰面。
尽管作业早已完成,可联系起今天的挨批和昨天的不愉快,他仍旧点头接受安排。
要说抵触,他肯定是有的,但却不是对小姑或表兄,而是昨晚挥之不去的噩梦。
磨蹭着,逗留着,趁天空还剩最后一抹霞光,陆景玉咬牙踏进后屋。
楼梯角没有,上楼到二层没有,在房间里亮灯洗漱,躺进被窝依然没看到。
暖光照耀的房间第一次如此温暖,察觉不到丝毫违和寒气。
可早睡补眠的陆景玉一闭眼,那张探进蚊帐的恐怖面孔仍挥之不去。所以即使疲惫袭来,他固执不肯入睡。
右手伸出被窝,他仔细打量自己要来的铃铛。
圆润似珍珠,光泽胜黄金,表面没有划痕或褪漆,异常锃亮。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这铃铛任凭他怎么晃动都发不出声音。
此外,他想不通小姑他们为什么会对他身上多出的金铃视而不见,不问来历。
是因为他,还是金铃本身有问题?
要不他明天还是去那家古董店,把铃铛退回去。
反正东西他已经要过来,相当于完成对方的‘开门红’规矩。
迷离睡去前陆景玉做出决定,朦胧中忽觉手腕发凉刺痛。
不难受,也没疼到他害怕惊吓。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久远的过去,他曾在街头遇到一只重病可怜的流浪猫。
同样流浪,到处寄宿别人家庭,他无法收留对方,更无力支付宠物店索要的昂贵救治费。
他只能每天偷偷带来点吃的,用自己衣服和体温为对方保暖。
那猫并不可爱漂亮,瘸腿又瞎眼,浑身是疤长不出毛,却肯愿意亲近被无数动物抗拒过的他,撒娇嬉戏又发脾气。
偶尔咬他挠他都是虚的,从不用尖牙和利爪······
又是不受控制,不知何时的睁眼,身躯犹如石化毫无知觉,不听头脑指令。
因为有过上次经验,陆景玉这次立即看向床边,透过蚊帐发现缓缓逼近的虚影。
——醒过来
他不断对自己催促着,尝试动弹手指。
——醒过来,动起来
镇定和理智在撩起的纱帐下荡然无存,那鬼张开惨不忍睹的嘴,舌头如一团饱胀的海绵垂落,更似蠕虫爬在他的脸庞舔舐,腥味引人作呕。
“你······看得到我吗。”
和昨天一样,没得到回应的她在无休止的重复逼问。
“你看得到我吗?”
“你看得到我吗?”
“你看得到我吗······”
大抵回答她才是终结折磨的办法。
可就像广泛流传民间的神鬼怪谈,主人公‘是’与‘不是’的回答,绝不会有童话那美好的结局。
雨夜,严重变形的车厢,父亲那具如虫蚁被挤压捏烂的尸体。
童话什么的,或许从始至终都不曾在他世界中存在过。
内心平静是一瞬间的事,当他有回答的意愿后,身上的无形束缚竟自行解开。
让他得以开口出声,妥协选择放弃。
“我——”
男孩小巧的手掌冲天锤向女鬼下颚,左手狠狠拽拉长发,拔掉对方松动的脑袋。
“他娘的老子能看到你能看到你能看到你听到了吗?!”
“老子还在长身体没有充足睡眠以后短一截就拿你补一截!嘎嘎唧唧吵个鬼,滚吧!”
“流星旋风超宇宙爆炸飞踢,啊打——”
身体跃起凌空回旋,抬腿一记飞踢,势不可挡。
哐当。
那颗滴水滴的血脑袋撞开窗户。
砰咚。
重物砸到院中地板钝响沉闷。
完成壮举的男孩早已扑倒在床,不停喘气。
这身体仍像不受陆景玉控制,竟自己掀开被窝,骂骂咧咧躺平。
“吵死了,啊吵死了!睡觉睡觉,我这吹弹可破的肌肤要是有了黑眼圈哟,哎哟,这世界可就要有一笔多么可怕的损失······”
言行举止绝非他的习惯,但无法控制的感受却与之前被压制的清醒梦天差地别。
奇怪,真的好奇怪。
叮。
庞大迷惑下,陆景玉极力抗拒困意,然这点微不足道的挣扎,于他耳畔一声铃响后彻底消失。
身体意识同时放松,交予恬静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