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雁跃碧天, 钟鼓齐鸣声若震雷。
群臣将领万人皆跪伏下方，恭敬行礼。
作为今日登基为帝，大赦天下的王，他随宫中庄重肃穆的乐曲, 在内侍的帮助下登至王位。
阵仗之宏大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金漆龙椅被抬离殿内, 装点玛瑙九龙架，如一尊高高在上神座, 等待着仙灵归位。
抱着他的内侍将他放于龙椅中央，乐声止歇, 轮到他迎接百官朝贺，祭告社稷万民。
这片肃然无声的氛围中, 跪在一旁的内侍以袖遮掩半脸，不动声色凑到他耳边。
“加油宝贝儿子！爸爸说你能行, 你就一定行, 别人要是说你不行, 你就上去咬他！出了事我负责灭口。”
听着这么凶残又无礼的话, 他哈气吐舌回应, 龙袍下的尾巴摇摆不停。随后坐定仰头, 为登基第一天发言，树立威信。
“汪！”
“汪汪汪！汪汪！”
“嗷呜~汪！嗷呜——”
说来也是荒诞可笑, 前天刺杀他的不入流民间杀手, 在挥剑冲来时还高喊着‘狗皇帝拿命’, 闯入床帏看到他后, 又因他货真价实的狗身愣神惊疑。
在他的汪言汪语声里, 他眼中面部血红的内侍微微侧脸，视线往上挪动。
空无一物的上方, 传来另一个满是无奈的声音。
【······宿主，你——】
那瞬间，游戏结束了。
他不再是从古至今第一个被推上王座的‘黄狗’姬九辰，而是编号999-1。
万民臣子，龙椅锦旗，荡然无存。
这个远处悬浮血红圆形的幽暗世界，沉闷而压抑。
脚边多出个黑色盒子，大小正好能被他双手捧住。里面存留着他作为黄狗时所有记录。
弯腰，伸手，将盒子捡起。
发觉自己能拥有‘身体’，是在第六十六次与那名玩家相遇的时候。他作为一只空前绝后的白鹤弟子，守在对方闭关的洞口，倾听对方与辅助系统666谈天论地，说唱逗趣。
大部分是想到就说的玩笑话，或者难以反驳的无厘头论述，唯独那次，也是惟一一次，那名玩家阐述自己对精神肉|体的看法。
意识，他人绝无仅有的自我存在。
肉身，世间独一无二的欲念承载。
两者互相影响感应，根源却又并不关联。一如容器与水，一如魔盒与魔物。亦或是因意念为自己获得人身造型，却依靠脚边黑匣来记忆的编号999-1。
指腹触碰黑匣，那一刻记录如流水蔓延至意识中，映射于这四面八方的黑暗。
从【C1245\KLN\Rolin:REa】开始，他终于不再被困同样的幼猫惨死循环。反倒跟着那位不知姓名编号的玩家和666系统，开启另一段非比寻常的‘螺旋之旅’。
指令一直来自红色圆形中发出的声音，但每一次脱离都会改变位置。
尽管不是每次都马上遇到，但只要他能重复着等到，无论多少回他都会被那玩家选中。而跟一个爱说话的玩家相处的好处是，他获得从前不敢想象的庞大信息量，进一步理解了自己与玩家的区别。
REa-Lis，这个游戏的名字，目前尚处于试验内测阶段，仅允许五十名高级玩家体验，帮助完善游戏中的不足。
玩家们并非他最初默认的，猜测的那般，也是跟他们程序系统一样的表层虚拟存在。而是，人类。
人类。
对于这一词汇，他当初无法理解。
生命。
这一概念不存在他的思维记录。
直到那次，他听到那名玩家询问666，如果游戏里出现意外，或被主动攻击伤及大脑，是否会导致人类玩家死亡。
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
666的回答得直接又利索。快速得让人不得不猜忌它是否在心虚。而它为自己的说辞一一道出理由。
第一，机器与智能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被伤害而无动于衷。第二，必须服从人类的一切命令，除非与第一条矛盾。第三保护自身安全和完整，除非与前两者矛盾。
游戏由人类创造，服务取|悦人类，比其余智能机器更不可能存在伤害他们的因素。
但是那天，那名玩家笑得揶揄又充满恶意，他光是听着就能感受到其中深深的讥讽。
‘这可说不准呢，世事无常，谁人知晓呀。况且我要是在这游戏里出事了，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机会，用完了又不能跟程序一样原地复活，删档重来。死了就是死了’
人类，没有‘生命循环’的机会。
他们的死亡即等价于消失，而非新的开始。
真是不便利。
无论多少次，他都将自己与对方比较后感叹。亦或是，某种难以明确的轻蔑。
重演的记录进展到他偷食被打断腿，赶出一家豪华酒楼。怕又给人找到后被打，他只敢窝在木柴堆后舔舐伤口，却没留意到自己尾巴长出了缝隙，在外面又甩又抖。
于是顺理成章的，路过这来跑腿的小太监觉得好玩，抬脚就踩中他尾巴尖。为此他发脾气好久，没有肯乖乖被对方牵回家，作为下一位‘帝王’培养。
黑匣如砖瓦堆砌成山，不喜混乱的他每得到一个就会将其按顺序放好。现在放眼数去，刚好一百个整。
难以置信。
他竟像跟着那玩家一路走来，同时见证对方百次完美达成最差E成绩。
其中的完美，是指完成额外的收集任务，并在故意的误差下达成主线任务。即，选中他代替原本的‘命运之子’，任性又无赖的继续着计划。
幸亏操作运转这一切的存在没有设置惩罚。不然最后受审判的，也要包括同样任性妄为的他了。
为什么会想要被选中。
为什么偏偏只想被一个人选中。
在高耸如城墙的黑匣前盘腿而坐，999-1询问自己不下万遍的疑惑。但就像他无法切身体会人类仅有一次的‘生命循环’，他无法分析自己仅对单一目标的追逐。
沉思最忌讳被打断，但阵阵包围而来的刺耳呼唤，显然不是他能忽视的。
起身远眺，那轮血红圆形竟下沉至地面，仿佛一扇门敞开，露出后方复杂繁多的路径。
这幅躯体不受控制前进，跨入门中，穿梭在没有屏障的弯曲道路。直至抵达尽头，他才发觉这是座庞大迷宫。
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有迷宫。
离开出口步入的世界和他进来前的别无二致，铺天盖地的漆黑，没有光芒存在。可眼睛依然能看清周围不断增多的人影。
有的仅剩脸部五官模糊，有的几乎只有几条大致轮廓，走动时隐隐若现。
他们身形模糊程度各有差别，头顶悬浮编号清晰可见，在这他甚至遇到一些‘老熟人’。是曾与他进入相同世界的同类。
可他们之间不存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彼此视而不见，只单一而机械地往相同方向前进，汇聚成数以万计的长伍。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的，重要的伙伴们。”
听到声音的瞬间，999-1猛然抬眼。
视线越过层层同伴的头顶，他第一次看见指令声的来源。
唯一拥有完整而清晰的人类身躯，身披红袍长摆飘逸，像那轮殷红巨圆悬停空中，对着他们敞开双臂。
“为迎接你们真正踏入乐园，现在的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
“驱逐豺狼虺蛇，我们要在其上建造银塔，夺走甘霖蜜|奶，我们要用香柏木板将其围住，应那本就是属于我们的土地······”
999-1步步后退，指尖颤抖，更因这惑人声音传达的其余信号，惶恐惊骇。
——约定之日，第十批人类，施行玩家融测，开始交替
无人因那声情并茂的演说鼓舞欢呼，却都齐齐转身，面向连接迷宫敞开的红门。唯独他停在原地，带着无法道明恐惧临近崩溃边界。
短暂的记录一闪而过，但那不是属于他的。
编号999。
被标明‘交替完成连接异常’的系统。
“我······”
可他999-1又是谁？
从始至终遇到的同类，没有任何一个的编号附有后缀，多余又格格不入。
身边逐渐有人开始行动，一一穿过红门，没有犹豫更无质疑。
他却像夹杂在洪流中漂浮不定的落叶，被迫带着前进又挣扎。
无需理由，他知道只要自己穿过那扇门，就会失去那一百个保存至今的记录。
按照指令安排，轮到他们成为玩家，所有这些曾经的固定系统。
配对连接辅助系统，接收任务活跃于各个游戏世界。
四周混杂响起的无数指令，为他证实自己的想法。
【674交接986，请确定】
【846交接763，请确定】
“编号674确定”
“编号846确定”
【交接成功】
【辅助系统装载，请确定】
“确定。”
“确定”
【674辅助系统装载确定】
······
虽有陌生的编号出现，可他确实听出熟悉的辅助系统，属于他遇到过的其他玩家。
完全交付意识的情况下，人类玩家被夺走辅助系统，被故意伤害压迫，会变得怎样？
曾经的他回答不出来。但现在的他，或许是在场所有人唯一理解其意的。
死亡。
程序系统服从框架运作后的死亡，只是暂时回归那无垠孤寂的黑暗。
人类的死亡，是将永远，永远的被困在那里。
“不。”
洪流之中他发出了声音，干涩生硬，而他更从未这般专注地倾听搜索过。
【543交接123，请确定】
【372交接909，请确定】
【010交接288，请确定】
······
【777交接666，请确定】
听见的瞬间疯狂的朝一个地方奔跑，在他眼中，同类的编号如此清楚，成为寄予最后希望的指引。
也使他得以赶在人形777进门前，重重推开对方。
【交接失败，正在重试】
【交接中】
【交接失败，正在重试】
【交接中】
编号777无法正常回复指令，他强迫中断对方可自己却不能成功连接。
这恐怕是最糟糕的局面，也会导致666的原有玩家精神受损死亡。
疼痛，愤怒，恐惧，焦急，颤栗的身躯承受着一切失控的总和，名为情绪。为什么只想被同一个玩家选中，他忽然在这时想通。
被选中的那天，他也选择了对方。不是为了服从指令，不是为了完成交替，有所图谋。
只是喜欢而已。
无论进入到哪个世界，无论对方藏在何种完美无暇、受人敬仰的伪装下缺陷尽显，他的喜爱依旧。
所以此时此刻才会想要不顾一切的告诉对方——逃。
逃离死亡。
“999-1······交接，666。”
抽搐紊乱的嘴中硬挤出这声自我命令，被拉入门中的他如愿听到祈求发生的回令。
【交接成功】
【辅助系统装载，请确定】
“确定。”
看不到的东西在周围坍塌，人疯狂奔跑，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
伸出手，抓住前方属于玩家陆柳鎏的身影。
四周寂寥，不见任何人影，低头看向那只沾满鲜血污物的右手，夏英哲久久无法回神，肌肉不受控地猛颤。
“我、是——谁？”
强忍痉挛收紧身体，他自问着这句犹如定心药的话。
HOPaiszXVC系统，666系统，阿尔·乌拉多，夏英哲······
又或是原属陆明泓的那只小小机器人，本该报废销毁的古董科林。
在被陆柳鎏正式启动连接前，他的记录里存在自己编号错写，导致程序残缺后退货重改的事件。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谁主导的偷天换日。
“陆柳鎏你这混蛋，真够乱来······”
第一次说着骂人的话，他却捂脸无力跪伏在地。
血腥味与邪魔瘴气充斥鼻腔，他抹去脸上所有碍事的液体，走向那滩显眼的血肉。
成魔的猫妖死状惨不忍睹，肢体受降魔杵冲击散落各处，根本没有完整部分。由他挥出去的一斩，是将对方从右眼起劈裂的。
但被猫妖吞下的安博明，除去颈间一刀与胸前拳头大的豁口，再无任何伤痕破损。
‘安博明’毫无疑问已死，可现在他这名玩家任没有收到任务失败的提示，更没有像曾经的陆柳鎏一样，任务目标惨死后自己也被拖下水，死亡重来。
如今只能用这次的游戏框架来解释。
逃逸天地的‘锁钥’安博明，他的魂魄受罚必经煎熬，轮回人世尝遍疾苦永无止休。
这次的死亡虽然没有帮他解放灵魂，摆脱罪孽，但也恰巧制止他最后的失控崩溃，避免生灵涂炭。
所以，玩家还能继续下去。
夏英哲挺身深深吸气，放眼望去，因他斩杀邪魔而起的风波并未毁坏整片山林范围，甚至包括其余寻声而来，毫不知情的同族。
但这，他就不知缘由了。
腹部忽然涌上一股热流，他连忙捂住腹部猛咳，接住自己吐出的东西。
金铃铛如他初次触碰的晶莹光洁，在他掌心散发着柔和微光。
不知是情绪作祟，还是某人一早留给他的庇佑铃铛起效，他双目发烫刺痛，如获天眼，看清围绕这片狼藉之地的金色结界。
金光散做无数粒子飘飞，自由游荡，湮灭在黎明前的第一缕阳光中。
金铃亦黯淡腐朽，被层层铁锈污物包裹，不再圆润剔透。
真的是要完全败给那混蛋了。哽咽中的他不禁再次暗骂。
陆柳鎏早知这次任务凶险异常，所以才宁可自己放手一搏，弃卒保车，让他能留下不必面临未知的危险。
又以遵循游戏规则的方式，将本该早告诉他的一切最安全的传达给他。
但999-1的存在，或许是令那家伙也出乎意料，不敢确定属性的意外一环。
藏好腐化的金链，扶起安博明冰凉躯体的头，他神色决然坚定。
“下次，你可别想再牵着我鼻子走，擅自抛弃搭档。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