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命运, 运气一说，很难或许也永远不可能找到既定的规律。
但沉浸在工作室的爱德华·休斯听到米娅报告，门外又出现一个奇怪的客人时，他是由衷觉得, 自那陆家小子找上他后, 他就倒霉透了。
没有刻意查看回输录像, 没有派其余帮手先去试探，他捏扁了空烟盒, 走出锈迹斑斑的沉重大门。
艳丽红色闯入视野，他亦了然道。
“果然是你。”
尼奥·罗伊·伊夫林, 如今这个世界最受尊敬爱戴，被视为新纪元的翻篇者。最先改正并完善神经元测序技术的博士, 更是史上第一个，成功创造出拥有独立思维, 产生反应的人造大脑的奇迹天才。
“好久不见, 我唯一的挚友。”
听着对方的温声问候, 爱德华只觉得极度讽刺。
“挚, 友？我可承受不起, 这么多年了, 什么风偏偏在今天把你刮来了？我还只等着哪天你死了，世间的蠢货白痴们为你举行盛大华丽的葬礼了, 我再将准备已久的悼念大礼亲自送来给你呢。”
逐渐不堪强忍的怒火, 爱德华·休斯重重锤上门框, 紧咬着牙咯吱作响。
“或者说, 送给我的身体。”
分明相貌年长于对方, 此刻的尼奥却像是犯错后面对长辈的孩子，乖乖摘帽, 低眉顺眼，准备安静地接受教训。
道歉的话，他自然是怎么都说不够说不完的，可一直以来试图弥补赔偿皆以失败告终，他也只能如久远的过去那般，垂头默然，任人咒骂发泄怒火。
“那傻不愣登找到我这的臭屁小鬼，是你的新试验品吧？”再提及陆明泓，爱德华没有惋惜只剩嘲讽，“不不不，应该已经是你的失败品了。就可惜了那最后一步，差点点就达到你的目标了。所以，你打算把他拆成几块留下？”
“没，我没有······没有要拆他。”尼奥声若蚊蝇，一再低头姿态卑微。
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场，定然会为红衣男人的唯唯诺诺而大跌眼镜。
这副模样看得爱德华更加火冒三丈，直拿脚尖狠狠碾压地上的烟头，免得等会儿忍不住冲上前直接动手揍人。
摁着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他总算肯撇去陈年旧怨，跳出私人恩怨，以‘店主’的身份询问眼前的‘客人’。
“找我做什么。”
尼奥欲言又止，侧身望着后方。沿着他的视线，爱德华发现这原来还有一个人。
双手受伤紧急包扎过，裤腿沾有血迹，亮丽外衣凌乱不堪，使他看起来又脏又狼狈。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仿生人废体，他正歪头歪脑，左摇右晃，不知在想什么。
瞥见对方侧脸，爱德华又惊又疑，“这是那陆家小子？”
那天陆明泓自行离开他这，碍于对方对机器的超常控力，他没再派遣任何回输追踪器，更何况他已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失去了兴趣。
他后来才听说陆明泓被当作犯人击毙。
“尼奥。”
红衣尼奥开口，却对着面前男人唤自己的名字，似遗憾又似恳求。
“或许，他现在跟我们是一样的。”
寥寥几字，真正的尼奥·罗伊·伊夫林就已明白其意，再看向‘陆明泓’亦是让他记忆犹新的人造人陆柳鎏时，难掩震惊。
但没有亲自证实，他仍抱有怀疑。
“啧，你别试图跟我开玩笑。”
“这是真的。”
坚持自己说法的人这才敢抬头直视他，强调着。
“但他们与你我的差异在于，当时没有接纳陆明泓的容器，他可能已经永远消失。也有可能，就在这孩子来的地方······也是我该去的地方。”
短暂静默之后，这扇门前的爱德华爆发出响亮刺耳的讥笑。止住再开口时，他语气轻快不少。
“原来如此，你果真还在继续着实验？还认为你能揪出那个戏弄所有人的幕后者？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这不可能。无论你坚持多久，又花言巧语骗多少人参与，被你操纵卖命。”
忽视对方愈发惨淡的神情，他反而心情舒畅兴致高涨，无所顾忌地继续说着，“只知道在鱼缸里吃喝拉撒睡的金鱼，会有去想自己到底在哪，外面到底多大的时候吗？”
“就算有只特立独行，固执地跳出了鱼缸，撞破了玻璃，可没有水又进化不出腿，它能活多久？”
“简直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爱德华以一声冷笑结束。
不等人反应他便跨回门中，重重上锁启动屏蔽罩。
若是可以，他今晚就打包所有家当，跑到另一个清静地继续苟活。
回到工作室，面对溶液中逼真的人类肢体，他活动着自己僵硬的手臂关节，试图平复心情。但稍作检查他却发现，刚才在屋外的一锤把他手骨给敲碎了，指头向外扭曲九十度，骇人至极。
他只面不改色将右手搁在桌面，左手熟练摸到触发分离的节点。
那瞬间，一条剖面鲜血淋漓，却异常完整平滑的右臂掉落。
如同修补机械，他取来只一模一样的手臂，找准位置方向迅速粘连。但因为是替换部分肢体，神经系统要再次连接，因此重新安装的适应过程要漫长得多。
坐在桌边等待，只能唉声叹气。
今天的情况，似乎比他收留那两只无家可归小朋友时还要糟糕。
‘尼奥·罗伊·伊夫林’是否是人类中百年难遇的奇迹天才，他说不清楚。
但被他在暗市拍卖会任性买下，充当自己的替身去应付各种交际应酬，学业考核的仿生人，无疑是最完美的‘尼奥’。
那家仿生人的工厂倒闭，留下的相关信息甚少，只介绍这是会向人类学习的特殊仿生人。
而在仿生人还不受推崇的时代，他对此抱有极强的兴趣，所以开始了一场风险未知的长久实验。
被他取名爱德华·休斯，不断改造更新身躯，仿生人的言谈举止在他教导下，果然向真实的人类靠拢。
到最后谁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人，还是超越人类构想的智能。
就连他也时常忘记，自己深深信任依赖的‘爱德华’只是个虚假人类，不是能推心置腹的挚友与此生唯一认可的搭档。
时至今日仍在后悔的一天，是他突发奇想，欲要研究精神意识的那日。
习惯了让爱德华整理修改他的手稿与设计，更习惯了让对方进行操作和观测，当他自己作为第一个志愿者进入庞大的茧型仪器那刻，发觉异样的同时，他也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于是，仿生人变成了人类，人类变成了仿生人。
更可笑的是，促成这一切的仿生人爱德华竟然在销毁所有罪证后坦言‘失忆’了。
达成这荒诞局面的用意和目的，不知道。
仪器程序到底被他经过怎样的修改变动，不知道。
为什么会违抗三大法则而去欺骗利用人类，不知道。
难以言喻的刺痛传遍全身，如虫蚁啃噬皮肉，神经连通后五感会暂时失去。这一感觉，像极了他曾经换身复生，并与死亡永别的过程。
是人类的他进入仿生人的躯体，所以任何人造仪器都读取不了他的意识，或可称之为‘程序’，将他删除销毁。
但大概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而作为无法被关闭销毁的机器活着，他依然能体会冷暖，承受疼痛，仅在轻重程度上又差异。
过去他还天真的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自己能找到扭转的办法，跟顶替他一切的仿生人共事，极尽可能搜寻线索，呕尽心血研究这场荒唐如梦的意识交换。
收获是有的。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当年生产爱德华的工厂，并在废弃的荒凉大楼中，遇见了名为约翰的人造人。
但说是遇见其实还不贴切。
那会儿他们勘测到磁场异常，多次被能源耗尽早该报废，却仍能行动的机器攻击、驱赶。
怀着必死的决心三番五次进出废区，他们才终于逮住拖着残破身躯，仅剩一半骨架和脑袋的约翰。
对方似乎知道他们，马上就认出了他们，更能说出他们的来意，承诺与他们交易，会告知真相并帮他们回到自己身体，前提是要为他再做一具人造人躯体，由他提供设计。
可谁都没想到，在交易即将达成前，约翰死了。
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脑死亡的那刻更是让所有器官衰竭腐烂。
祸不单行，参与人造人制作的成员中还出现了叛徒，不得不将所有资料彻底销毁，秘密遣散全员，令其逃到各处隐居。
如今伏下喘息，爱德华仿佛还能感受到瓢泼大雨砸落身躯的刺骨冰凉。也是那时候，他选择了放弃。因为希望失去的打击，远比刚坠入梦魇时强烈汹涌，湮灭信念。
当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片刻后感知恢复，爱德华看清面前递来手帕，疲惫得发不出火。他拽过手帕擦汗，无奈问道，“怎么进来的。”
和在外面一样，尼奥颔首低眉如实回答。
“不是我打开的门，是那孩子做到的。所以我猜想，那被开启的功能并非依托精神，而是躯体。”
爱德华探头看向走廊，果然看到蹲在墙角的陆柳鎏。嘴角扯动数次，他最后还是嗤笑着反问，“你找我总不可能，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吧？”
听出其中微弱的缓和态度，尼奥趁机将来意和原因简述道出。
仿佛是当年不可饶恕之夜的重演，他培养观测下，寄生‘约翰病毒’的陆明泓与一个仿生人交换了意识。但细节关键上，其实差异巨大。
长久以来的不懈坚持下，他在约翰死后仍培养着对方的大脑，发现藏匿其中的特殊病毒。
从随机到刻意选取，不停投放到实验者身上追踪式观察，他终于发现，成功感染后的病例竟与世间记载过的罕见病症，‘机械症候群’高度吻合。
机械症候群，人造人约翰，来历不明会违抗法则的异常仿生人，乃至每隔数年必然会爆发的大型仿生人袭击事件，无形之中，皆有数不清的关联。
显然，这背后不可能是无数偶然的衔接。而更像是一场宏大又细致的永久实验，全由谁设置牵引。
其中造成死伤最多的仿生人袭击案里，必然会有某个名不经传的新兴公司，亦或是合并改整的旧厂商。然而每次宣布倒闭停产后不久，就会发生大规模的失控事故，遇难者少则上千，多则上万，最后都不得不以各方各界找不到人负责而收场。
逐年追查下来，类似的可疑事例却少之又少，仅能隐约察觉到违和之处。
仿佛操盘掌控的人也在慢慢完善进步着，做到滴水不漏，不会被人怀疑，确保下次行动万无一失，能在任意节点轻松断尾抽身。
若要与这样看不见的敌人战斗到最后，就需要获得更多可利用的渠道、资金。为此他不惜精心编织谎言，争取名誉权力和与其挂钩的丰富资源。
也才终于有了现在复苏的人造脑约翰，和几乎变成下一个约翰的陆明泓。
感染病毒的机械症候群患者，大脑进行着人类仪器难以检测的开发进化，精神力与之比较简直相形见绌。但患者往往会无法协调末期‘人，机器，世界’的体感差异，过早夭折。
毫无疑问，陆明泓是最完美的半成品。很可能会为忘却交易的约翰，重新帮他们找到成功的机会，找到真相所在，甚至是那看不见摸不着，不知存在的幕|后黑|手。
但就像演算中无法预料的乱序意外，L-999出现了。
为了他，从未符合尼奥预想的陆明泓抵达进化的终端。
为了他，陆明泓死了，但他却真正得到陆明泓的生命延续下去。
“但是，他比那时的我还要更不稳定，”尼奥垂头叹息，“或许他原本就存在错误，导致他现在无法适应，这样会有百分之八十丧失自我和拥有的全部记录数据，到时候他什么都想不起来，那——”
话未说完，他便因某人冰冷不屑的目光而主动噤声，面露歉疚与懊恼。
“你又犯错了。”
“你又妄想用数字和概率，来计算现实。”
毫不留情评判完，爱德华起身与人擦肩而过。他停在蹲地的陆柳鎏身边，仔细听对方的嘀咕。
陆柳鎏：“闪闪助理隔壁的老婆上楼抱着他奶奶，唉——果酱涂内裤套头冒芽，剪掉是头发炒一炒不能吃，拔掉秃头炒蛋泡水，送花戳鼻孔再喂掉吃。”
爱德华：“······”
明明混乱毫无意义，可这听着总像是在针对自己。
爱德华哭笑不得，低头后视线扫过那双抠着墙壁的手，发现之前的伤竟已痊愈，轻松划出刮痕拼凑稀奇古怪的图案。
本该将人轰出去的他，一直等到对方停止刮擦，完成作画。抽象凌乱的线条，满满占据着墙根，但他只淡然一瞥，就知道所描摹的人是谁。
站在前方，微笑敞开双手的陆明泓。
这是仅有L-999一人才看得到的画面。
“真是败给你们了······”
捂眼不知因何发笑，爱德华忽的转身抢先道。
“你觉得，他是存在错误，所以才会造成变故，误打误撞成为现在这样子。可我倒认为，正是因为他不够完美，才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惨不忍睹的德行，你想找谁帮他改正，天方夜谭。”
他不管不顾，立即打消对方的欲言又止。
“建议你放弃说服我。因为你别忘了，是我教会了你，如何成为在别人看来最完美的我。而不是爱德华·休斯。”
红衣尼奥被这一句说得哑口无言，可又因他的下一句燃起希望诧异抬起头。
“所以，我只会帮你保管他，到他自己找回‘陆柳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