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至3185年, 针对仿生人的民众调查中将近65%的参与者为负面反馈。3131年正值各区选举时期,已知的,就共有十八个区政府接收到万人联名的反对信件。”
“这数据中的占比逐年变动幅度较低。到3200年IRS正式独立掌握仿生人管控领域,才有降至43%的······”
作为优秀又全能的称职助理, 如今被指派授课的科特明知不能中途停顿, 却还是因自己‘学生’不尽人意的表现而心中愠怒。
玫瑰花丛包围这座圆顶小亭, 青年黑发披肩侧头趴着,手指轻叩着桌面, 当他不存在。
辅导课开始三十分钟,第一个十分钟对方盯着他头顶, 莫名其妙。
第二个十分钟单手撑脸,边观察他的双脚犯困。
这会儿干脆趴下, 静得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已经睡着。
科特默默哀叹,准备发挥教师的另一职责, 提醒对方别再走神。
“陆先生, 麻烦请您不要再任性, 配合我——”
原先把他当空气的青年顿时拍桌而起, 抬脚脚重重踩上桌面。
“第一, 我不是陆先生, 我是你尊贵可亲可爱的陆少爷,你该喊我陆柳鎏少爷, 或者对我说‘请蹂|躏我, 践踏我吧主人~’, 懂?”
“第二, 我不需要配合你, 应该是你配合我,你听我的, 都听我的,全——部都听我的。”
“第三——”
激昂演说到这,他撩起眼前发丝,突然坐下,“第三,民众调查其实并未普及到全星区所有居民,新纪元下隐居或成为黑户的偏激分子,根本无法被计入数据做参考。”
早晨还整洁干净的装束,因他此刻不修边幅的翘脚动作而凌乱。
被讥笑着注视,科特选择投降,结束才三十二分钟的课程。但可怜的座椅还被陆柳鎏继续压榨,随摇晃吱呀作响。
离陆柳鎏擅自跑进‘黑影区’,差点被当成仿生人处决已过去六天。此前,尼奥为处理某些事务不得不回第一星区,并将照看陆柳鎏的重任交给他。
其实他也曾负责过辅导陆明泓,大约是在对方刚逃出剥离区的时候,总共持续两个月。
如今重新成为‘同一个人’的老师,近距离的接触除了动摇他原先的看法外,还让他越来越难以判断。
尼奥嘱交予他的目标,是帮助陆柳鎏尽快理解并区分自己人类身份与仿生人间的差别,因此传授至今的历史记载,不可或缺。
然而与过去的陆明泓,或是可能‘失忆’的陆明泓截然不同,现在的陆柳鎏不仅拥有超凡的记忆力,更拥有惊人的知识储备量。不似只对科研学术感兴趣的陆明泓,他什么领域都知晓理解,细致入微。
哪怕是几千多年前某一时期的人类爱吃的零食,又有多少品牌竞争商,频繁更新换代的游戏类型与名称,流行过的妆发造型。
诸如此类根本不可能被编写入册,受人瞩目深挖,只会在时间长河中被遗忘湮灭的‘渺小砂砾’,他都答得上来,甚至比星网记载的更加详细丰富。
简直像个人型资料库,并且他的数据是最全面的。仿佛从人类诞生初始,他就已俯瞰大地,在记录着每分每秒。
这绝不可能是陆明泓能做到的。
但超乎想象的能力却并非动摇科特观点的关键。
收拾完讲桌,科特抬眼发现自己正被人直勾勾地盯着。经过数天相处,他早已熟悉这位‘陆少爷’的某些行为表现。
现在绝对是有话想问他。
“请问,陆柳鎏少爷,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那个老头子什么时候回来呀。”
结果不出科特所料,但这每天都反复提及的问题着实令他头疼。
“陆柳鎏少爷,我昨天刚回答过您。伊夫林先生此行属于机密,回程时间尚未决定。”
“哦——”
对方兴味索然撇嘴,眨眼又乐不可支地问他,“是不是他死了,他的遗产真的都归我了?”
“这······”
科特出于礼貌尊敬的微笑,差点扭曲成不可名状的‘便秘表情’,几次开口说不出话。
这也牵扯到另一个让他想不通的困惑。
终身未婚,膝下无子的尼奥·罗伊·伊夫林,居然准备宣布正式收养陆柳鎏为子嗣,更是直系继承人。想当年,陆明泓还只是偷摸摸监护下的其中一个‘观测对象’,完全没有这等待遇。
敌不过对方那热切期待的凝视,科特无奈点头。
“如果手续办好,您将会成为伊夫林先生唯一的继承人,为您重新修改过的遗嘱也自然也能生效。”
得到肯定答复,陆柳鎏甚是满意,他捏着自己下巴桀桀阴笑不停。随后又起身,猝不及防勾住科特肩膀,说道。
“那太好了。等他回来我就把他给暗杀了,科比,你觉得如何。我该下毒好呢,还是背刺?要不我把他灌醉后闷死吧。”
光天化日之下,在尼奥的地盘对他的助理密谋如何杀人,或许只有他能做到了。
而面对这极度超纲的问题,科特深深吸气后只能答道。
“陆柳鎏少爷·······我是科特。”
“好的,科力埃塞索~”
默然的科特不禁感叹。
这无理取闹,目中无人,为所欲为的特性比起陆明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欲提醒对方接下来还有其余课程,他目光微滞,读完光脑传输的消息转而说道,“陆柳鎏少爷,伊夫林先生托我转告您,傍晚之前他会接您回去,希望您提前准备好,并请您务必在别墅内等他。”
“这最后一个,该不会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两眼眯起细而狭长,真假难辨的笑容夹杂阴森寒意,在这样微笑的陆柳鎏面前,科特感受到的压力远比冷漠疏离的陆明泓要庞大。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陆柳鎏又说对了。
无法解释,为什么六天前还难以跟人类正常交流,视自己为仿生人的陆柳鎏,如今已能轻易看穿他自诩天衣无缝的谎言。
陆柳鎏没打算对科特做什么,无所谓的松开人,抬手伸着懒腰。
深深吸气,沉浸于浓郁芳香。
“啧啧啧啧,你不乖哦,科特。这样的话以后等我继承家产,我就只能让你去扫厕所啦。或者让你给我洗脚好了。”
彻底失去说话的心思,科特仅扶额回以哀叹。
雇主尼奥的言辞他很少评判,可如今他不得不暗自抗议,坚定反对尼奥走前所说的‘或许你也会喜欢他’的设想。
他会对陆柳鎏这一存在感到好奇惊疑,但绝不会喜欢和如此异常的人呆着。
正腹诽抱怨着,科特再抬眼看周围已空无一人,而园外白墙顶端正好闪过某个身影。
“糟糕、陆柳鎏少爷您要去哪?!”他连忙追上高喊。
没有启动光脑,尼奥不再派人随时监视跟踪,若是让现在的陆柳鎏再跑出别墅庄园,他在贫瘠落后的二十六区人间蒸发,绝非耸人听闻。
因为在这不可提及的‘黑影区’,聚集着对仿生人乃至其创造者、革新者都抱有强烈怨恨的民众。他们大部分是最早被顶替后失业,无法维持生计的人群,也有土地被购买强占成仿生人工厂与研发室的原住民。
这一群体在不可避免的庞大,光靠商人补贴和政府救助仍是杯水车薪,他们照旧或自发,或被迫地抵制仿生人进入人类社会。
尽管这点抵抗效果甚微,掀不起半点水花,但绝不能完全忽视他们的存在。
至少身处尼奥的阵营,陆柳鎏是与那批人对立的,是虎视眈眈的他们仇恨的目标之一。上次能找回对方,靠的是尼奥先生调取所有仿生人的视觉记录,及时推断。
紧张找人的科特,焦灼得像只油锅上的蚂蚁。而那只再次试图‘飞走’的鸟雀陆柳鎏,则早已轻车熟路绕开监视与巡逻机,再度漫步在那片田野。
从仿生人那抢来的运输车藏在草堆中静候多时,他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坐进车中娴熟操作,仅是半天便抵达目的地。
还是那片森林,还是那堆高耸入云的仿生人残躯。立于顶端迎风俯瞰坑底,他取出藏在怀中的那片碎脸,缓缓坐下。
脸只有半边,布满裂痕仿佛一碰即碎。
翻来覆去看着,他如六天来所做的那般,双手捧起贴在自己脸前,紧紧压牢。
视线透过大小不符的眼眶,好似遮遮掩掩着窥望外界,等脸颊被捂热出汗,肌肉发麻酸痛,他松手得到的还是坠落腿间的面具,和是人类的自己。
“我是陆柳鎏。”
分明四下无人,他还像六天前,固执地要对谁强调。
“我······是人类。”
后一句语气忽的发虚,暴露了心底的迷惑踌躇。
轮流捏捏指头,掐着大腿和小臂,后背突兀的痛感使他抽离毫无头绪的思考,起身转头。
出现在下方森林的红发男孩名为泽尔,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算是照顾过他。现在这个男孩面容紧绷,脏兮兮的脸颊唯有双眼明亮。
对着他,充满恨意,再无任何亲近。
泽尔弯腰又捡起一块金属碎片,狠狠朝他丢来。
闪身灵活避开,陆柳鎏并不打算动手反击,他只尽情发挥地理优势,居高临下地笑道。
“哟,又见面了啊。怎么,你终于实现梦想要成为汉斯爷爷那样厉害的仿生人捕猎手了?好棒好棒哦,又是一个娶不到老婆发胖秃顶,只会撸|枪的光棍了噢。”
“你、你——”
年龄最大身体健全的泽尔已被准许加入汉斯的‘捕猎’队伍,背着与他瘦小身躯违和的长柄线枪。饶是如此,他仍说不过火力全开的陆柳鎏。
捧腹大笑跺着脚,陆柳鎏继续给予精神攻击,“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嗯?嗯嗯?”
“哎哟哟,我真的同情你们啊,住着最差的地方,温饱都成问题,却还想着去捕猎仿生人来表演给一样的穷鬼来赚钱,噗嗤嗤嗤——”
男孩的表情越愤怒难看,他就越亢奋雀跃,开口唱起稀奇古怪的歌。
“聪明的杰克不努力,家里城堡成荒地~”
“快乐的杰克不工作,老婆孩子跟人姓,嚯~”
“愤怒的杰克不上进,饿死累死在街头,哦哦哦——成为那棺材里永远抱怨的骷髅头。”
自觉受到侮辱,面色涨红的泽尔总算能怒喝出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把越来越多的仿生人带进来,我、我父母当年就不会饿死!我、我——”
他磕巴着不再继续,是因为上一刻还在疯狂大笑的人,转瞬收敛笑意,不知所谓地盯着他。
“既然如此,你们最开始怎么不阻止。”
陆柳鎏双手插兜,缓慢又平稳地沿陡坡下行,而他的语气同他的姿态一样,咄咄逼人。
“设计出来后成为最好的工具,没办法舍弃了,那为什么没克制住保留当时的底线,还想要创造更多更新更全能的?”
“既然这个工具被多方利益推动,成为必然蓬勃发展的趋势,结果妨碍到你们生存了,那为什么······”
高大的阴影笼罩在显露惧意的孩童身上,俯身逼近的陆柳鎏,简直就是故事中走出的恶人典范。
“为什么,你们不自己去反抗促成这一切的东西?是因为做不到吧,哈!因为这还是你们人类自己的选择,斗来斗去不还是内斗,有必要吗?而你呢,”指尖戳着男孩肩头,他再次大笑出声,“你就选择最不可能改变现状的方式,去毁坏你们自己的创造物的泄愤。”
词汇量与知识量皆比不过他,男孩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呆呆仰视着。
这时林中又走出个人影,窸窸窣窣响动。
老头汉斯摘下护目镜面色严峻,打破死寂。
“够了,泽尔,我说过只有你一个人时,就不要进出这里。”他说着有意上前,将男孩拉回自己的保护范围内。看向陆柳鎏时,他眼中的无奈大于忌惮。
“你之前次次打扰我们的工作和表演,我们还没与你算账。”
哂笑中的陆柳鎏理直气壮,“可是我每场都有付门票钱哦,而且我明明在台下欢呼得最响亮动听好吧,再说你们的主持人还有舞台新意,太糟糕了。不如——”
点评几句后他话锋一转。
“不如你们也把整个地方给我吧,我跟你们分红,我来主持表演绝对场场爆满,从今以后你们就能躺着赚钱呀。”
诚恳目光不似作假,但因这不三不四的腔调,汉斯已彻底免疫。
他越来越想不明白这个明是‘强盗王’尼奥子嗣的人,为什么总爱往他们地盘跑,还专程挑在夜晚他们举办‘仿生人处刑之夜’的时候,任他们怎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都赶不走。
说是来故意捣乱,可这青年场场都交门票费,坐在最佳观赏席上近距离看着仿生人们被碾压成碎屑,在高温溶液下化成黑水。满意时跟着周围人欢呼叫好,不满意时丢瓶子臭骂比谁都起劲。
可说是来欣赏享受的,他却又每次一个人留到狂欢最后。独自站在安静狼藉的场地中央,一一走过每个毁坏的仿生人,垂头凝视,不再兴致昂扬。
“多谢好意,但我们承受不起。我并不觉得,曾经骗过我们一次的人,还会坦诚地与我们交易。”汉斯冷声拒绝,领着男孩就要转身回去。
交易遗憾流产,陆柳鎏惋惜地摇摇头。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他没有跟上去死缠烂打,或在原地高声嘲讽激将。
他只在这仿生人的尸山顶端,平静而淡然地告别。
“那,再见吧,祝你们好运。”
或许是心血来潮,也可能是在意这不寻常的反应。汉斯走到一半拍着泽尔的后背示意对方先行离开,竟又折返回来。
再看到人陆柳鎏喜出望外,“怎么了?你终于要同意啦?!”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汉斯拒绝得比刚才还强硬直接,但他看着摊手叹气的青年,眼中困惑渐深。最终将深藏至今的疑问道出。
“你到底······是谁?”觉得太过含蓄,又他改口。
“你到底是什么,是真的人?还是说,又是那个强盗王造出的一个像人不是人的东西。”
语塞无法回答的人终于轮到陆柳鎏,捏紧那张碎脸,他的目光游移在各处。和六天前不知描述的他不同,现在他终于能将那堪比折磨的感受形容诉说。
“我忘了。”
“我自己记不起来。”
他能察觉到他如今拥有的记忆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没有关联接触或被他人问及,他就像没有钥匙,打不开承载未知记忆的魔盒,永远都在被动着。
因为这些被动,他知道了自己原来应该叫‘陆明泓’,而并非他坚持至今的‘陆柳鎏’。其余秘密遭那叫尼奥的老头故意隐瞒,一概不知。
可如今他周围接触的人,像是那保姆科特,又或是每天询问调查他的研究员,他们的言行神色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经‘陆明泓’的存在。
烦得他恶心作呕。
沉默至此,不知内情的汉斯只回道。
“人老了就会自然而然的记性差,我看你年纪轻轻又身体健康着,总会有想起来的时候。更何况······”
在此停顿半晌,汉斯重新戴好护目镜,
“痛苦的也好,幸福的也罢,人的记忆这种东西是不会被真正遗忘的。那可不是数据和记录,打个比方的话,就跟你手里拿着的玩意一样,一刀刀雕刻打磨过的痕迹,最后变成各种鸟样。就像——塑造灵魂?哦,求您接纳我污浊不堪又饱受煎熬的灵魂,赐予我救赎欢喜?哈哈!”
说到最后,满身油污的老头倒先唱出自己遗忘许久的圣歌,哧哧笑出声。像是被他感染,陆柳鎏捧腹笑得打滚,连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伫立顶峰敞开双臂,他为眼前壮阔无际的景色着迷,更难掩渴求。
想要。
这些所有他看到的东西,他全都想收入囊中,占为己有。若要找能形容他贪婪上限的词汇,兴许只有‘世界’足以媲美。
半张破碎的脸,最后被他扬手一丢扔下坑底。他亦最后一次对着空气和自己强调,叉腰狂笑。
“爷爷我是陆柳鎏,什么狗屁陆明泓都滚远点,反正现在这些——统统都是我的啦,哈哈哈哈哈!”
保持着这份狂妄傲气,陆柳鎏慢悠悠回到别墅已是暮色降至。看见在门口等他的尼奥时,他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问。
“哎你回来了啊,老头子。你今天会死吗?”
尼奥俨然是位过分溺爱小辈的老先生,无所谓地笑着。他主动上前揽住人的肩,和蔼反问道,“那么,如果我死了,你会做什么呢?”
“这个嘛——当然是先把遗产都拿来。话说你很有钱吗,多有钱?能买多少东西?我能买人吗,很多的那种。”
“哦?你想买人做什么。”
“当然是买他们伺候我当仆人喽,嗨呀,想想就美啊,那么多人跪在我面前,百依百顺,俯首称臣,以后他们就只属于我了。”
闭眼想象着,仿佛真看到未来那副壮观的跪拜景象,他暗爽笑个不停不停,几次走路都险些踩到身旁的人。
扶他走路的尼奥却笑而不语,进到大厅立即示意身旁跟随的人散去,将偌大的空间独留给他们这对法律意义上的父子。
在这,尼奥道出自己回来的真正目的。
“今晚,我会邀请我生意上的伙伴和一些结交多年的友人,来参加为你举行的晚宴,向他们正式介绍你。”
见陆柳鎏双眼顿时发亮,他抬起一手及时止住对方急不可耐的插话,继续道。
“对你来说,这也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作为你的诞生贺礼,需要你亲自拆开。”
捉摸不透的和善微笑,隐隐透露古怪的话语,陆柳鎏难得没一股热血上涌,吵着要立马去宴会上大展身手。他静下来靠着柔软舒适椅背,身体歪斜,偏着脑袋。
最后,做出总结。
“你又想对我做什么观测实验。上次故意放我跑出去一天,我可记得牢牢的呢。”
微笑与他对视,尼奥不置可否,起身优雅地为他递上右手。
“时间稍微有点紧张了,作为宴会的主方,我们有义务提前到场好等候每位客人。所以,你准备好了么。”
盯着眼前花边细致,针脚紧凑的人工纺织手套,陆柳鎏终究选择握上这只手,被对方拉起。即便一开始怀疑,可自己做下决定便不会再多想,更不可能后悔犹豫。
他反倒期待着离开疗养别墅这个‘小鱼缸’,好奇接下来又会去到哪,遇上什么趣事。
伊夫林基金会拥有全星区速度最快的飞舰,于陆柳鎏来而言,他只是刚进舱门在更衣室精挑细选出满意的装扮,就被通知抵达。
一身墨绿色正装,袖边领口别着价值不菲的精细饰品,金灿灿闪闪发光,抢在尼奥之前趾高气昂走出通道的他,赫然是只花枝招展的公孔雀。
若不是有科特跟在左右,及时劝住拉住,他恐怕早等不及进去继续炫耀。
在厅堂正门,陆柳鎏迟迟等不来他的‘父亲’尼奥,索性自己应付着接踵而至的陌生宾客,结合邀请函名单与科特的提醒,也算游刃有余,没出洋相。
满足这备受关注的感觉,他心情极佳,甚至不介意充当免费门童这么久。
时间终于接近迎客的尾声,到场者总共百来人。他们受邀汇聚于此,在厅中有说有笑,放眼望去全是名利权贵的代名词。
“奇怪啊······”
闲着没事,陆柳鎏对着一旁的古董圆镜搔首弄姿,没多久又重复道。
“真奇怪。”
面上镇定的科特亦有同感。
这场宴会,无论是细节安排到进行步骤,都与他雇主一贯的风格不符。现在忽然不现身又联络不上,更是从未有过的‘任性’。
陆柳鎏:“我以前只知道我好看,可今天对比一下,我的这张脸,真的是人神共愤的好看。天哪,我自己都心动了,噗噗——我要爱上我自己了。”
科特:“······”
再度无语的科特助理,为这位未来继承人深感担忧。
“哦,那是最后的客人吗?”面对镜子,陆柳鎏看到走廊入口又出现一组人影。
同时也看到他上扬的嘴角逐渐收敛垂下,如天空蒙上阴霾,瞬间暗沉无光。
转头认出来者之一,科特也不由得惊叹。
“真是意外啊,没想到法尔兰·弗恩居然会出现在这。”
过去尼奥先生从未私下联系接触对方,仅有台面上的合作和往来,包括对机械症候群的共同研究。而这优异的两人虽常被大众绑定在一起相提并论,彼此间却绝无深层的情谊,互称朋友都勉强。
作为受邀宾客的陪同者,艾维斯·福柯推着法尔兰的轮椅来到正门。
并非今晚的主角,科特等着莫名静止的陆柳鎏少爷,万般无奈。
“或许我们是来迟了?这不是要抢尼奥阁下的风头了么。”艾维斯笑脸相迎,主动开口缓解这尴尬的氛围。
科特见此也只好顺着杆子滑,接替他反复无常的少爷,收下对方的邀请函,握手问候。而早在艾维斯两人到达前,他们的目光就频频在背对他们的人身上扫过。
不为其他,只因这个背影,实在像极了原先被尼奥悬赏通缉,之后被通告毙亡的罪犯陆明泓。
“请问这位是?”
艾维斯并不拘束畏缩,上前半步,主动询问起来。
见陆柳鎏仍用脑门抵着镜面,一动不动,科特冷汗狂流,不得不再次为对方回答。
“福柯小姐,这位是伊夫林先生的——”
不等他介绍完,方才木头似得人倒自己转过身来,看清面容后,艾维斯与法尔兰皆是不同程度的震惊。
“你、你是明泓吗?”艾维斯惊诧得脱口而出。
在校内与人接触最多,艾维斯更有着过目不忘的强悍交际腕,所以对于尚有好感的陆明泓,她一眼就能认出。即使现在陆明泓的表情,古怪得一言难尽。
瞪着的双眼泛红,视线只锁定着轮椅上惊疑的法尔兰·弗恩,笑得狰狞骇然。
像是无法控制躯体,陆柳鎏摇晃着俯身,探出脖颈伸至法尔兰面前,全然无视另外两人。
“我是谁?您不认得我了吗?”
被面露凶光的陆柳鎏针对,法尔兰的困惑多于恐惧,仍能保持镇定反问。
“你——真的是陆明泓?”
回应他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青年转身趴在镜前,仿佛从未这般畅快大笑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重重拍打着墙壁,到最后几声断音,像极了情绪过度激烈下的干呕。
但声音却如休止符突现,戛然而止。
短暂如呼吸一瞬,门口三人中两人受劲风席卷扑倒在地,法尔兰·弗恩不复往日端庄典雅,连人带轮椅飞至半空,如炮|弹穿过半个宴会厅,重重落在中央。
以他的落地点为圆心,骚乱惊慌向四周不知所措的宾客中蔓延,纷纷后退,不敢贸然上前查看伤势。
完成这系列突袭,陆柳鎏一步一步走近。如预谋般将身后唯一的大门关紧,说出上锁口令。无视周遭的质问和劝阻,他又如闪电迅疾眨眼冲至法尔兰身侧,一脚踩在其胸口,施以令人窒息的重压。
耻辱不堪,恨意滔天,之前的所有念头皆不及他当下的所做更能充盈内心。头脑也从未如此清醒。
买下了他的男人,将他当作展示死亡与伤痛的画布。
日日夜夜轮流使用花哨繁杂的方式毁坏他的躯壳,供趣味相投的人群观赏,啧啧称赞。
低头再看这张鼻青脸肿的脸,描摹那难以置信又恐惧的模样,他忍不住低声笑着。
“你怎么能忘了我呢,我可亲可敬的······法尔兰主人。我不是您最喜欢的小小玩具,最爱的荆棘鸟吗?”
不在乎对方是否能认出自己,他语毕单手拎起人,重重甩向数米外的桌椅。
美酒佳肴,珍贵器皿,可惜的散落一地。
因为这下骚动,厅中穿行的侍者仿生人皆被吸引过来,经过判断认定场内出现危险分子,切换成安保模式。
仿生人分散成两批,一只队伍打开紧急通道疏散其余宾客,另一批蜂拥而上,将想继续伤害行为的‘危险分子’团团围住。
开始陆柳鎏还能将他们踹飞,可在数量极度失衡的情况下,他逐渐力不从心,困在中间四肢受束缚,寸步难行,只能看着满脸是血的法尔兰还能匍匐着,爬向来帮忙的仿生人,即将获救。
不甘心。
着实是不甘心。
脑袋像被谁用锥子敲打钻孔,尖锐的一端穿过密闭的头骨。伴着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他的挣扎蓦然停顿。
“行动,停止。”
他所听到的声音,冷硬得不像是自己。
然而混乱场面于这刻静止,所有仿生人定格在前一秒动作,无法再阻拦一一挤开他们的陆柳鎏。
胸膛起伏激烈,然神情冰冷僵硬,俯身随手捡起柄餐叉,他不紧不慢踩住那狼狈逃窜的法尔兰·弗恩。男人残废的双腿还能偶尔抽动,被他翻过身坐住时,更是抖得厉害。
端详这张脸,思绪却不受控制。
他曾袭击过对方,当时却没成功。反而头身分离失去平衡摔倒,把对方的助手吓得不清。
可记忆里涌现出模糊的过往,他确实有这样压制着谁。正如这一刻那般,举着银叉悬在对方右眼上方。那个时候,他是仿生人。
名为,L-999。
现在他不是了。
不用再时刻压抑着反抗的冲动,不用再顾虑有谁将他销毁,他想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止得了。
抓挠发痒的后颈失笑,陆柳鎏由衷感谢。
“说实话,我可真的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为了保护你那点一文不值的名誉,我也没机会站在这。”
送出去的内测仿生人未被印刻,不能擅自进行销毁,必须要回收调取记录。于是这个男人就想出了绝妙的办法。让助手篡改他的程序试图毁坏中枢,用实验室稀有的腐化物修补,等待他自行报废,不必亲自动手。
但很可惜。
他还是活下来了。
沉重喘息形同野兽,饥饿难耐。
“害怕吗?”
提问却扼住对方的咽喉,不给予回答或求助的机会。他高高举起手蓄力,犹如侩子手尽力表演着行刑,要给重犯最残忍至深的折磨,好让围观的看客拍手叫好。
“害怕就对了。哈!我告诉你啊,因为疼痛,就是这样的——”
尖锐银叉离那满是惊恐的眼珠差之分毫,笑意癫狂的陆柳鎏却突然被左侧踢来的腿击倒,掀起翻滚在地。
失踪至今的尼奥竟奇迹般的出现在这,红衣依旧双腿却笔挺有力,拐杖横握手中。他也没去理会重伤呻|吟的法尔兰,只大步流星向爬起的青年逼近。
抬脚踹击,擒拿摁地,他的力道速度毫不逊色于刚才那名‘危险分子’。
被压制后难以动弹,挣扎的陆柳鎏好似条搁浅的鱼,愤怒惊慌,在汹涌的求生欲下扑棱。
向来风趣绅士的尼奥犹如魔鬼附|体,与之前判若两人。他腕部稍加施力,两声脆响就将对方双手拗断,挥杖敲断脚踝,毫不留情。
低头瞥见那双仍被炽热恨意溢满的眼睛,当即厉声震慑。
“你若是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虽有反应的眨眼,可陆柳鎏继续着挣脱,毫无改意。
对这一切不为所动,男人拖着四肢暂废的陆柳鎏,将其拎至重新敞开的大门,牢牢贴向碎裂的镜面。
镜像中的人磨牙凿齿,失去理智后的双眼布满血丝。任凭颈上的力道加重,骨骼在断裂边缘咯吱作响,神色依旧凶恶狂暴。
皱眉暗叹事态果真失控,尼奥一再提高音量。
“好好看着你自己,你现在到底像什么?愚蠢不堪,丑陋至此。”
镜面毛刺遍布道道曲折裂痕,扎破脸颊,刺入手掌,和无数碎片中的叠影目光相会,垂下头的陆柳鎏呼吸逐渐平缓,最终恢复如初。
尼奥这才松开束缚,轻轻搭上对方双肩,将其转向自己。然而等人开口后,他再度陷入失望。
“资产才三亿小姨加鳝鱼交上去,不满意是常识水啊,猪猪笨!”
尼奥:“······”
是意料之中,更是无可奈何,面对笑容无可挑剔却语言错乱的陆柳鎏,尼奥终于体会到曾经的陆明泓又多不容易。少有的叹息着,他亦做出自己极度抗拒的决定。
他要带现在失去稳定自我的陆柳鎏,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