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烟灰散成无数粉末, 呛鼻的味道充斥整个房内,浓郁压抑。
最后支烟没能抽上,而是任其自燃到底,爱德华·休斯无奈将它丢进烟灰缸, 仰头叹息。
“真是可惜了。”
显示屏传回的画面他不再感兴趣, 起身离开这沉闷封闭的黑屋。
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 他停在陆明泓所在的房门前,又禁不住烟瘾, 重新点起一根。
带着烟味踏入门后,眼前情形果然如他所料。
病症末期的陆明泓不仅不再反应外界刺激, 就连身体细胞仿佛都一并冻结,分裂减缓生长停滞, 任何治疗方式都于事无补。正因如此,他不敢贸然再对人下手, 进行更透彻的研究。
否则这条由陆柳鎏保下的命, 就没有继续苟延残喘的机会了, 随便扎一针都能血流成河, 直至咽气。
即便没抱有期待, 他终究还是动身走去, 站在陆明泓跟前。
“你的那个宝贝人造人,可是为了你傻乎乎的跑出去, 现在果然被击|毙了呢。平时磨磨唧唧跟小媳妇一样, 为你英勇就义的时候倒是爽快。”
“不过嘛, 你做的容器确实比你父母的更卓越, 难说他现在其实还有‘活着’的可能。”
“真是羡慕哟, 只要程序系统没被删除,随随便便换个身体都能继续逍遥自在, 卷土重来呢。”
陆明泓这尊冰雕纹丝不动,就连一旁维持生命的仪器都比他活泼,发出提示注射液体的声音。记录显示,这两天内他都没有再消耗营养液,更没有因安睡药剂陷入睡眠。
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到底是靠什么活着。爱德华不满腹诽,愤愤咬烂烟嘴。
烟夹在指尖,他又将冒着火星的烟头伸到对方无神的眼珠前。
只要再往前摁下,右边这颗眼球就能直接废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青年照旧目光冰冷,视若无睹,甚至给不出最基本的应激反应。他的灵魂仿佛早已飘荡至某个异度空间,与爱德华乃至整个世界绝无产生联系的可能。
没看到有趣的变化,乏味的爱德华啧嘴收手。随手一抛烟头,他丢下最后的告别。
“既然你的人造人誓死履约到最后,我也就不追究你了。在这里乖乖等到报废,说不定是更适合你的结局,省得被那渣滓找到,连全尸都没有。”
厚重大门在他离去后缓缓合上,却和以往不同启动层层封锁,也永远将那尊冰雕关在无人知晓的密室。
行至当初与人造人分别的路口,男人驻足倚着墙壁,竟不知不觉又让烟卷在沉思时燃尽。
似是自嘲,又像惋惜,吐息吹灭烟火的间隙,喟叹如雾轻飘出齿间。
“真是可惜了,我本来还想有人送我红色的花来着,头发也确实该理一理······”
除了陆明泓的大门,今日爱德华·休斯也一并封锁那人造人住过的房间。
他的遗憾是真实的。
那两个偶然闯入他地盘的生物,给他带来久违的解闷趣味,亦如他所预判的那般,酿就不幸且见怪不怪的悲剧。
坐回工作室的老座位,他的桌面还散落着陆明泓之前绘制的设计图,夹杂着几张栩栩如生的速写。
再瞥见泛黄纸张上的欠打笑脸,爱德华不能像对陆明泓那样,将那难以形容的人造人从脑中剔除,置之不理。
他果然还是在意,那个思维,那个意识,到底诞生自哪里。
爱德华捏住图纸一角想得入迷,抬眼却见他的仿生人米娅推门而入,困惑又不安地说道。
“K先生,外面来了一个很奇怪的客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流。”
尚未脱离某俩人给自己带来的‘阴影’,再听到这种话爱德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我知道了,我过去看看。”
反正再怎么奇怪,也不会比一个变成机器的人类,和一个变成人类的机器,更加匪夷所思了吧。
没见到门外乱窜乱跑,挥舞机械臂的老古董机器人前,他是这么想的。
“哔哔——哔——科铃。”
“哔——哔哔哔——科铃。”
“哔哔哔滴!”
那个又矮又丑的机器因为被挡在门外,不断发出根本无法理解、分析的警报声,唯一能交互的显示屏,还在闪动的【!】和【>_
它破铁皮的外壳像是下一秒就会报废崩裂,偏偏底盘又安有新式的喷气装置,使其在屋外的空地到处蹿飞,眼花缭乱。
什么鬼东西?!
被吵得怒火上涌,爱德华摁着眉心命令。
“XK9080,抓住它,先想办法把它关闭。”
“是,K先生。”
温婉娴静的米娅神态陡转,气势凌厉,她一撩长裙下摆系在腰间,露出绑有武器的双腿。
追逐速度不亚于小机器人的‘喷气火箭筒’,而她毫不心慈手软,连连逼近,扫腿飞踢。拉近距离的瞬间,她挥舞起手中的环形弯刃,欲将对方禁锢在地面。
“攻击,停止。”
突兀出现的沙哑声音,不属于面露错愕的爱德华,更不属于无故静止的米娅,和原地疯狂哔哔响的古董机器。
陆明泓行动僵硬走出虚掩的大门,四肢更是像关节生锈,摆动得极不协调。
他的出现,包括擦身而过时带来的强烈不适,皆令爱德华·休斯震惊不已。
这感觉像极了与高压电流接触,或身处超强磁场,仅是短短数秒,竟能让他感到心悸发昏,半边身体直接麻痹。
终于自行运作的‘机器陆明泓’依然没有注意到他,只抱起不再哔滴乱叫的小科林,机械而无情地环顾四周。
那衡量甄选的模样,像极了巡视自己国度的帝王,冷然睥睨众生,绝情目空万物。
“启动。”
仅是口述一句指令,以陆明泓为中心,百米为半径划出的范围内,静置数年的机器、仿生人、拟真玩具,统统睁眼苏醒。
面前场景之壮观骇然,无法用世间那贫瘠枯燥的词汇去描述。而作为在场唯一的看客,直面冲击下的爱德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继见证人类逐步化成死沉机器,机器产生意识接近人类后,他似乎度目睹了一个机器帝国在陆明泓操纵下诞生的奇迹。
一个毛骨悚然的奇迹。
因为仿佛吹奏魔笛,率领残废器械爬出深渊的魔王,此刻的陆明泓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分一毫人性,他更不会将曾经的人类同族放在眼里。
成为爱德华眼中的恐怖根源,陆明泓却是一如往常,他忽略那能将自己盯出窟窿的注视,指挥被自己唤醒的成千上万‘兵卒’,为他开路。
尽管他明白,应该在这时感激科林,否则他将永远无法知道陆柳鎏为了他竟被哄骗擅自回去,又为彻底隐瞒他去向而自投罗网的真相。但无论他怎么尝试抗争,内心犹如齿轮卡死,泉眼枯竭,不再泛起一丝情绪波澜。
途径出口短暂停步,他看着正在眨眼的半只仿真羊,面露浅浅微笑不自知。
陆明泓放下怀里的科林,转而将那仿真羊宠物抱起。
他还记得,陆柳鎏曾在来这第一天向他欢喜索|求,想要这残破的绵羊。古古怪怪的癖好,真和那反复无常的脾性相配。
“走吧,科林。”
只有在想起那个人,那个笑容时,囚于严寒的灵魂才能重新感受温度,暂时回归真实的血肉之躯,他甚至罕见地对科林开起了玩笑。
“像他跟你说的那样,我带你去救他回来,以后我们还是三口之家,好么。”
以外壳剥落的机器飞鹰为首,浩浩荡荡的队伍如汹涌洪水漫延四面八方,各自沿陆明泓传达的指令分散成数十股涓涓细流。
陆明泓缓步行走在最后,形影单只,但头脑能接收所有‘士兵们’传回的景象,为他一一排除筛选,监视城区动向,规划出最快的路径。
从斯勒法罗城出发,根据独特追踪找到他的科林,告诉他陆柳鎏并没被IRS带离研究,或彻底销毁。而是被伞公司的梅尔文·洛斯,抢先运回了总部。
也是因为陆柳鎏,陆明泓肯大发慈悲,多分神猜想一番人类梅尔文的用意。
可事实上,在总部狼狈困惑的梅尔文也并不知道自己冒着被革职、起诉的风险,擅自将L-999带走的意图。
好像只能解释为一时冲动,亦或情绪失控下的越界,而匆忙赶回来的他甚至来不及换衣,仅脱去沾满人造人鲜血的外套,披上纯白制服。
直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到血液洒落肌肤,冰凉凝固的变化过程。
无论是谁做出的这具身体,又是以何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完成的,作为研究者和学者的他都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为其逼真而震撼惶恐。
因为亲眼看着曾经的L-999倒在他面前,像人那般流露出不舍与绝望,他难以再保持二十多年来在研究中养成的理智镇定。
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他数次调整呼吸后总算抬头,目光投向前方,那具平台上的身体。
陆柳鎏已不再流血,胸腔虽被衣物遮挡不会暴露触目惊心的伤势,但头部蔓至脖颈的崩裂,狰狞而丑陋,血肉骨骼剥去皮肤的遮掩,将内部赤||裸|裸展示给外界,展示在他眼前。
思绪时而混乱,时而清醒,梅尔文伫立一旁不知多久,终于做出第一个决定。
要在IRS追上门前,将L-999再次破例保下。
IRS派出的先锋部队多为武装士兵,不比他对各种仿生人构造来得了解。所以,即便当时他搪塞欺瞒的借口漏洞百出,却足以为他争取时间。
单凭肉眼判断,他有把握保证L-999的晶匣还完好无损。只是躯体严重破坏后无法连接运作,陷入瘫痪状态。
不过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因为这具人造人容器的创造者,似乎有意保留仿生人的部分设计,同时加固晶匣外的防御。
梅尔文定神戴上手套,取来剥离工具,一点点拨开人造人破碎的头颅。
在公司,他就是专门和组员负责对外交涉宣传,市场调查收集反馈,包括仿生人的数据填补与躯干调试。
为绝对保证公司的独家机密不外露,晶匣是由高层制作后指定,直接分派下层职员接管,那里存在着中枢程序系统。通俗的讲,就是仿生人独有的思维储存器,也更像是仿生人的大脑。
接受信息,进行计算处理,输出指令支配外壳,并保留着所有记录与数据。
和一旦丧失大脑就无法存活的人类不同,只要晶匣还能运作,程序没被删除毁坏,仿生人就不会‘死亡’。
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夹去最后一块碎骨已是八个小时后,而他则如掰开成熟饱满的果实,将那颗头颅彻底两瓣分离。
与鲜血淋漓的身躯迥然,静置颅内的晶匣剔透晶莹。
幽黑六面体的表面闪烁着细碎微光,数个顶点之间会偶然浮现朦胧雾团,一如那仅存浩瀚银河的飘渺星云。
因这晶匣非比寻常的美丽而惊叹,梅尔文同时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太好了,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他庆幸地自语,立即拔除晶匣连接的感应线,全程专注克制着力道,小心翼翼。
终于将晶匣捧在手心,他无意瞥见地面的倒影,突然感慨自己简直成了一个无微不至的贴心医生。
一步步踏出感应门,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螺旋展厅。
与数个月之前相比,容器中装着的仿生人已寥寥无几。这些剩下的倒不是和L-999一样,存在缺陷故障无法售卖。而是高层对之前内测的反馈结果不满意,决定将重心转移至超感游戏Colorful上,所以它们也就暂时失去被人带走启动机会。
正如取出人体的器官,启动后的晶匣不能在外单独放置过久,梅尔文快步行至三号入口,沉声唤醒了医疗型仿生人。
“杰尼三号,替我预备开启一层主中枢通道,口令由我输入。”
这是只有正式职员知晓,并将誓死保守的秘密——这座塔形大楼在建造时,设计了一根无形‘中心’直通上下两端,犹如人体中不可或缺的脊椎。每层都可使用相应口令,启动主中枢通道。
偌大的Umbrella公司员工数以千计,但因分工明确不准彼此随意干涉,层与层之间甚少来往,更限制私人光脑通讯。所以有需要时,他们都是通过主中枢传输接收讯息,乃至物品仪器。
一千多个晶匣,包括L-999都是在这出现,经由他手组装进每个身躯。
听到他的指令,一身隔尘衣的女性仿生人双眼发亮,抬头露出的微笑面庞,如天使画像美丽亲切。
“是,梅尔文·洛斯先生,杰尼三号乐意为您效劳。”
梅尔文目送对方走到正中央的空容器前,双手探至中间缝隙后以双臂为工具,力拔千钧推出一扇‘门’,露出后方的巨型圆柱。
地面铺满无数条传输线,粗细不一,如苍天古树的根系交错盘结隆起一坐矮丘。五人高的圆柱立于小丘顶端,其表面即为交互所用的屏幕,飞快闪动各种格式的数列符号。
走近的梅尔文忐忑不安,但并不后悔。
在IRS追来前,他还有机会先把L-999藏回去。
然而人才上前几步,尚未踏进传输线范围,梅尔文被突然定住的算式惊出冷汗。
“尊敬的梅尔文·洛斯阁下。劳累奔走一天,辛苦您了。”
声线悦耳好似溪水潺潺,流经耳畔能迅速抚去所有疲乏焦躁,惶恐不安,但诧异的梅尔文迟迟没有回复。
没想到今天他还没说出口令,就撞上高层负责人之一主动找他。
“约翰先生。”他语气谦卑尊敬,很好掩饰内心渐长的慌乱,“实在抱歉让您失望了,这次的宣传会,出了一点意外。”
“我已经知道了。这并非您的过错。而事实上,您应该值得我们褒奖。”
那个声音的所有者比他还恭敬,然而之后说出来的话,却令他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您已帮忙成功回收L-999,那么,烦请您继续执行之前搁置的销毁步骤。”
脑中第一个闪过的疑问,是为什么高层得知消息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他回程刻意避开所有人,IRS被他打点好,离正式发现猫腻分明还有一段时间。
而他也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人造人陆柳鎏就是L-999。
承受着重压煎熬,梅尔文强装镇定,试图找机会继续挽救。
“可是、可是约翰先生,现在就直接销毁L-999的话,IRS若追问起来,我们该怎么回应。现在正是公司起步的关键时刻,如果处理不当产生负面影响,会持续造成巨额亏损的。”
“非常感谢您如此为公司着想,关于IRS方面,您不必担心。我已经跟他们谈妥,由我们承担今日事故造成的所有损失,赔偿每一位到场嘉宾与商场职员,原先内测游戏舱已重新送至嘉宾家中。毕竟您为Colorful辛苦筹备至今,总不能以遗憾收场,不是么?”
这温和动听的声音,继续给梅尔文带来失望。
“至于异常仿生人L-999,自然,也由我们回收销毁。因此,请将晶匣放回我这吧。”
想要拒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梅尔文阁下,您若一早就这么做了······”
仿佛被谁用尖锥戳中,感到阵阵钻心刺痛。
如今不需要对方继续说完,他就能明白其中传达的用意。
是啊。
如果当初,他没有执意保留L-999。
或许陆明泓将不会带走这个异常仿生人。
或许,现在发生的种种伤害,死亡,灾难,以及当下的沉痛抉择,将都不会发生。
内心动摇中,梅尔文不知何时低下头。看着这颗晶匣,他仍能形容出第一天触碰到它时,对方黑漆漆,不起眼的模样。
谁知今日,它竟能如此美丽,绽放在他掌心。望进那如繁星闪耀的微光里,人仿佛徜徉在无拘无束,无忧无愁的国度。
“对不起······”
向那听不见他声音的存在告别致歉,梅尔文走上前。他这才发现,那位约翰先生已经中断传讯。
可他不敢再自作主张,或痴心妄想什么。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自己似乎一直被谁的眼睛注视着,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而他也终于走上前,对闪动列式的主中枢念出口令。
“Lazaru。”
取代列式的红光盈满整个表面,亮度暗淡下去后,底端自动陷下一个小小缺口,刚好契合晶匣形状。
将晶匣放入嵌合口的时光,像是有百年千年那么漫长。当缺口闭合,满屏红光转为一条百分单位的进度后,思绪空白的他也步步倒至一旁,颓然靠住一个空容器。
数字从0.000%开始变化。
先是小数点后缓慢增长,递增的数字依次取代‘0’的位置,但期间却莫名停顿数次,反复刺激着被悔意支配的梅尔文·洛斯。
目睹99.998%跨进99.999%的瞬间,呼吸紊乱的梅尔文顿时觉得眼前天昏地暗。
可当他抬头眨眼,发现四周漆黑无光,隐约可听哪里传来的嘈杂声响时,他才意识到这里的光源电能确实被切断了,整栋大楼犹如陷入沉眠。连带着他身后运作中的主中枢,在微光闪动两下后终止于99.999%
这是怎么回事?
梅尔文支起身体。双眼尚未适应黑暗,他借助仅剩的微光摸索着前进,踉跄跨出满地的传输线。
那一刻的感觉,他很难形容完整。
从头到脚像是被微弱电流冲刷,隐隐作呕浑身不适。进而被剥夺走部分感知,无法控制身体,寸步难行。他艰难挪动着最终定在空容器旁,也就这样毫无防备的,与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迎面相遇。
“陆、陆明泓?!”
青年神色漠然,怀抱残破的仿生绵羊,对他置之不理,径直从他右侧经过。脚边还跟着一只古怪的老旧机器人。
回想初见那日的情形并一一对比,梅尔文不禁诧异于陆明泓的改变。那并非判若两人的夸张程度,而是种层度由浅至深的既定演化。
其中最为直观的一点,便是他此刻的所见所闻。
作为非法侵入者,陆明泓身后已追来无数因警报启动的保卫仿生人。
复刻出的身形是一致的魁梧壮硕,他们双眼泛光,手持双向相位枪一拥而入。任何一个人类看到这幕都会心惊肉跳,逃窜呼救,蹲地投降乃是常态。
可对于身后排山倒海而来的危险,陆明泓像是浑然不知。他只在脚边小机器人发出急促哔声后,原地站定。
“关闭,永久。”
轻飘飘的话语,由极简的词汇拼凑。
却如魔咒在一呼一吸之间,按下所有仿生人的行动键。位于保卫仿生人身旁,适应黑暗地梅尔文则能将他们诡异的表现尽收眼底。
肢体震颤,头部摇晃,很快垂下静立,他们体内传出类似能源耗尽的嗡鸣,果真被永久性的关闭,武器掉落一地。
梅尔文无法用已知的常识去看待理解场面,在角落目瞪口呆。他又听到陆明泓开口道。
“梅尔文·洛斯,其行动,控制。”
小腿与胳膊突然钝痛,等嘶嘶抽气的他再缓过神,他已被杰尼三号如制服刑犯摁在地面。但凡他有挣扎的迹象,微弱的电击立即透过皮肤,恰到好处的麻痹身体。
失去行动的能力,可他还能继续思考,并想在那从天而降般的青年口中问出什么。
“陆明泓先生,你是来找L-999,不,陆柳鎏的吗?”
梅尔文原以为提及陆柳鎏能稍微引起点注意,只是陆明泓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陆明泓放下小绵羊,静静与眼前的古怪物体对峙。
抵达前的时间,他已一路熟悉并掌握如今的状态。
在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全数颠倒,机器智能才是拥有生命与意识的存在,人类是他无法理解接触的构成,好比图画上的单词线条,又或者是石块砂砾,与那合成的种种化学物质。
这样的他在人类盘踞的世界,自是无法被接纳的。可这些也跟地上的碎石黄沙一样,与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的脑中,现在只想着两件事。
这栋大楼内藏着与他相似的存在。
眼前无法看清的巨大树根里,就束缚着他的陆柳鎏。他感觉得到。并且,有另一股如洪流庞大混杂的力量正在里头疯狂拉扯着,试图完全吞噬陆柳鎏独一无二的意识。
于是被迫趴地,费尽口舌试图沟通的梅尔文,如愿得到陆明泓对他说的一句。
“救出,方法,怎么样。”
比起刚才的发号施令,这次的语句逻辑异常违和,词语发音更是完全走调。
好在梅尔文脑袋转动飞快,结合此刻情形,将话语的意思猜出大概。同时愧疚顿生。
“晶匣、陆柳鎏的晶匣被回收到主中枢里面,正在进行删除销毁。现在还差0.001就完成了。”
可是作为中层人员,他对主中枢的了解也微乎其微。但目前看来,是陆明泓的出现暂时影响其运作,从而使进度停止。
心中重新萌生的希望与脱离险境,自身安危无关,梅尔文不禁抬头扬起脸,强忍着麻|痹刺痛高声呼喊。
“如果能想办法把晶匣取出来,他还有机会。”
“我只知道运行口令是Lazaru,这个、这个主中枢、从外面破坏不掉的,整栋大楼每层都有它的克||隆口。就算失灵了一个,其他还能照常执行。”
“陆明泓,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无论怎样请一定要保持住,还差一点他就要被彻底销毁了!你听到了吗?!”
······
声音忽近忽远,语调高低错乱,像是首糟糕透顶的歌唱。陆明泓侧身转头,终于肯看向梅尔文的位点。
一团难以描述的血肉,长着模糊不清,扁平血红的脸。
来的路上他从未刻意留心过,原来现在的人类他经视觉处理后,竟能与陆柳鎏的图画不谋而合。
难不成在陆柳鎏曾经的仿生人视角看来,他们人类都是这幅模样的吗?
紧贴身侧的右手,指节抽动,而在陆明泓铁皮面具般的脸上,抽搐的嘴角牵动面部麻木的肌肉。
浓浓哀愁取代冰冷的神色,突然恢复正常表情的他,行动似乎也变得快速。他转身再看那株‘巨树’,朦胧雾气顷刻消散,将所有传输线汇聚的集成电路,展现在他眼前。
“就在里面。”
他焦灼喃喃着,快步上前观察剖析。
这是他不曾接触过的任何一种中枢构成。以往寻常的中枢虽然都能和它一样,为某些企业或组织掌控处理所有事务,但体型皆为薄如蝉翼,小如蚂蚁的芯片,有的甚至只需要连接星网,就可单独划分网域不受干扰。
唯独这家公司,用着不知在哪一时代就淘汰掉的原始构造。庞杂到他无从下手。
久违的慌乱情绪到访,陆明泓在急促的呼吸下逐渐脸色苍白,视线不断来回扫动,试图找到可用的工具。
他的目光最终却投向了自己的双手。
孰料他还没做出抉择,右臂竟不受控制向前伸直,做出抓握的状态。
酸涩无力的四肢向大脑传来不妙的反馈,意识到自己迎来了机械症候群的最终阶段,即肌肉动作重复后,陆明泓牙关紧锁,硬是用左手摁下碍事的右手。
靠近圆柱的过程,顿时难如登天。
因为那颠倒的世界,在他肌肉抽搐后竟出现了翻转的征兆。届时他将无法再控制那些仿生人与仪器,包括这栋大楼的电能。
第一步,右腿失力无法站定踩踏。
第二步,脊背肌肉疯狂抽搐着,无法保持平衡。
第三步,被传感线绊住而趔趄前扑,他恰巧跪倒在圆柱前,但人已后背湿透全是汗水。
“拜托了。”
“拜托了······”
使劲浑身力气才将双手摁在那光滑的表面,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求着能再次感受机器。甚至是再次成为机器,哪怕只是一个程序。
只要能让他理解,让他知道,该如何阻止别的存在将陆柳鎏从他身边夺走。
圆柱光屏频频闪动,预示着即将恢复运作。跪于它跟前的青年,像个滑稽又卖力的喜剧演员,在对一个巨大的机械中枢实施抢救。
他眼中的期望,迫切,死死压抑住的畏惧,是让他能扮演好抢救员的最佳得分项。
却也统统比不过他在目睹99.999%,圆满升至100.000%后的万念俱灰。
面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梅尔文·洛斯率先垂下头,任其砸向地面,撞得脑中生疼双眼酸胀。
“对不起······”他喃喃说着。
一个陆柳鎏,一个陆明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从他们那得到任何详细内情,但短短半天内他所见证的一切,足以让他体会到这二人间涌动的情感。
“陆明泓先生,是我······是我亲手销毁的他,如果我再晚一点,如果我拒绝约翰先生的指示,我——”
纵使心中翻腾,他却依旧只能说出一句。
“对不起。”
楼内光照忽明忽暗,晃人双目,在斑驳的光影里,他看见行动失调的陆明泓艰难拖着双腿,穿过静立的保卫仿生人大军。
最后在矮丘旁怀抱绵羊,蜷腿而坐。
陆明泓:“你,错了。”
内疚哀伤双重作用,面露茫然的梅尔文猜不透对方的意思。
“你,说错了。”话音未落,陆明泓的右手笔直朝向前方,固执得像只倔驴。那手心所朝的方向,正是安静伫立的主中枢,是他明明发誓要保护过的人,最后消失的地方。
“那不是销毁······”
听着自己同砂石摩擦无异的嗓音,他更绝望的意识到,即将再次失去身体掌控权的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不是销毁。”他看着与他同样眼眶发红的男人,似谴责,似怨诉。
“你们说,你们创造他,一个能够去爱人类的机器。”
“可你们却从来都没有想过,真的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一个机器赴死吗?”
“那不是销毁,梅尔文·洛斯。”他最后扯出一抹难看的笑,生硬到形容为笑都是牵强附会,“这是谋杀。是你和指使你的,谋杀了他,让他死亡。”
在被同等的情感意念对待时,依旧高高在上地端坐,除了施舍自诩的怜悯悲戚,照样虚情假意。
曾挺直腰板信誓旦旦阐述美好,而今匍匐在地如芒在背,理念崩溃的梅尔文·洛斯无暇评判自己过去的坚持,就因黑暗中那人影仰头举枪的动作,爆发惊呼。
“等等——”
由下颚直穿头顶的激光,都能打碎陆明泓后方连排的容器,虽没碰到飞溅的血|浆碎骨,梅尔文仍嗅到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稀薄血沫。
但已异于常人的陆明泓可能没有当场死亡,因为大楼内的电能依然在阻断中,只偶尔闪烁几盏小灯。
莫名的哽咽梅尔文将希望寄托在压制自己的医疗仿生人上。
“杰尼三号,去抢救陆明泓。”
“听从指令,杰尼三号,立刻抢救重伤人员陆明泓、咳——”
摁压他后脑的力道反增不减,更带来不妙的窒息感。这也使得那声奇怪的敲击碰撞声,在苦苦挣扎中的他听来宛若天籁。
起初他以为是循声赶来的公司成员,可撞击声明显来自上方,无法转动视线的他,只能任由混沌的大脑胡乱猜测。
容器破碎与重物坠地的声响惊起他满身鸡皮疙瘩,在间歇发亮的灯光下,他看到一个不知怎么自行启动的仿生人。
它身上还连接着未剥离的传感线,以扭曲费力的姿势爬到陆明泓身旁。
在所有静立不动的仿生人中间,它实在是古怪的格格不入。
扶起与陆柳鎏如出一辙的破裂头部,仿生人正用自身附带的疗愈激光为其治疗。但没正式启动的仿生人脱离容器供能后,最多只能在外界支撑数分钟。
心绪如暴雨夜的海浪波折起伏,梅尔文顶着被扼断脖颈的风险,硬是别过脸,想看着那个方向。
高频闪烁的亮光下,仿生人终究是耗尽能源,与生死未卜的陆明泓双双倒在交错的传感线里。等整栋楼层彻底恢复,施加在梅尔文身上的力道亦眨眼消失。
虽然四肢麻木胀痛得厉害,他依然撑起身体,看见全身污血但伤口痊愈的陆明泓。
梅尔文:“杰尼三号,检查在场伤者情况,实施紧急优先治疗。”
“是,梅尔文·洛斯先生。”
没等他和恢复正常的医疗仿生人上前,纹丝不动的陆明泓突然猛烈抽搐,乱舞的四肢力道失控,险些拔断四周的感应线,砸毁地板。
大概是八|九秒的时间,这幅身体如折叠桌椅,直挺挺地坐起。
受到多方刺激,如今梅尔文仅愕然呆愣片刻就敢开口。
“陆明泓?”
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满脸红艳艳的青年转动脑袋,幅度极小。当看见近在咫尺的半只绵羊时,瘫软成烂泥的双臂才会微微抽动,试图抬起。
就像擅自包庇带回陆柳鎏时的冲动,又或是一份难以违抗的强烈直觉,尽管梅尔文·洛斯眼中充满着难以置信,他仍跟随内心开口。
轻声呼唤。
“······陆柳鎏?”
转向他的人,脑袋摇摇晃晃,即使对视的瞬间神情迷惘,却对他露出灿烂如阳的笑容,欢喜于他念对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