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发病, 陆明泓整整在住处修养了十天。
折磨的力度远比之前强劲,不仅仅是肌肉神经上的失控造成的躯体陌生感,还有在长久沉睡中频频感到的意识蚕食,心绪流逝。
等彻底睁眼, 在医疗舱内清醒过来时, 他原本充盈的内心仿佛被谁剜去一大块。按下内部开舱的钮键, 他缓缓起身,放空的双眼直视前方。
什么都, 感觉不到了。
抽动嘴角试图让自己做出微笑的表情。
皱眉抿嘴想让烦懑困惑显现在神态之中。
但就像他毫无波澜的双眼,他不仅摆不出相应的‘情绪符号’, 就连内心的起伏也少得可怜。
本来像这样的发病之后,他次次都会怅然, 无奈,莫名悔恨一段时间。不似现在, 像尊实心的, 内外皆坚硬冰冷的石像, 兀自静坐在原地。
更像一滩即将干涸的死水, 无论投下多么巨大的石块, 都无法任何激起涟漪······
“啊, 我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陆明泓,哥爸叔呜呼呼~~~”
门外哒哒哒的小跑与呼唤声瞬间扭转他这不妙的情况, 全身僵硬的陆明泓在声音主人未到达前就转头看去。
L-999, 不, 应该要改口为陆柳鎏了, 他从头到脚一身红色, 手持纸折的小花闯入门中,鲜艳的颜色包括脸上灿烂的笑容, 仿佛刹那间将整个空间照亮。
“陆柳鎏······”
嘴唇翕动,再次念出这个自己为对方的取下的名字,陆明泓才感觉身躯内外的麻木与回温的手心一样,有所好转。
可像是没察觉他病症加重的迹象,陆柳鎏一跃飞扑,趴着与他重新跌进不算宽阔的医疗舱里。
“你醒啦你醒啦,痛吗,痒吗,饿吗渴吗?想嘘嘘吗?还是要继续躺着啊?”
语速比记忆中的又快了一倍,亦扬顿挫的语调更加夸张了。不变的仍是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质朴’担忧和无厘头的要求。
“要起来了吗要起来了吗!你要起来带我一起去上课了吗?嗯?嗯?亲亲爱爱陆明泓~”
本想随心露出微笑,可大脑与身体的连接仿佛被硬生生切断一大半,无法再受其操控,陆明泓不再固执于做出表情,而是将手一摁,让陆柳鎏的脸紧挨自己胸膛,以避开他僵滞的脸庞。
“不行······稍微,还有点累。”
不知是否这次终于波及到他的语言中枢,还是单纯的疲乏使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不安分的仿生人脑袋抬起,似乎是想看他的脸,但被他抱牢着,于是便揪着甩着纸花,送到他鼻子下。
“那好叭,我陪你。你要听我唱歌吗,要我讲睡前故事吗,要按摩吗按摩吗?”
从这无法安静一刻的模样判断,陆柳鎏应该是见到他醒来,实在按捺不住十天内积攒的表现欲了。
现在就算他不在,陆柳鎏也会自己摸索着继续学习、探究外界一切事物,渐渐改变着自己。但在家除了他只有科林在,若对着那小机器人嬉笑怒骂,耍宝逗弄,纯粹是对牛弹琴。
放弃用调取光脑监控的方式查看对方这些天的进展,陆明泓选择享受此刻的安宁惬意。他合眼放松地叹道。
“我没听过你认真唱过歌呢,你学了什么,不如趁现在唱给我听吧。”
说完这一句,他不禁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他想说什么,他还能清楚的表达出来。不会再像刚睁眼时那么贫乏空白了。
陆柳鎏稍微挺起上身,轻如一只半大不小的猫科动物趴在他上方,甚是认真的清了清嗓子,还专业的试唱调整音高。
但等陆明泓做足心理准备时,与他阔别许久的陆柳鎏,仍如以往给他意外性十足的当头一棒。
“人活一世不容易啊,劝你做人本分些~要是小哥不自爱,等到后悔来不及。”
“人到七十古来稀,啊啦啦噜,劝你莫去当野鸡。要是公安抓着你咧,害了别人害自己喽~~”
“月亮落了天就黑,听说小哥成不得。身体虚弱冒冷汗,十冬腊月喊身热,昂昂~”
陆明泓:“······”
该怎么评价好呢。
论发声标准与腔调之精确,陆柳鎏无可挑剔,完全还原这类歌曲油嘴滑舌,热情奔放又大胆的特点。
为了达到原曲对唱的效果,这能随心所欲操控身体机能的陆柳鎏,居然还拟出了尖细娇媚的女声。
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歌词里真的是处处针对他?
恍然间,魔音贯耳的陆明泓觉得他的病或许能被陆柳鎏治好,他都感受到自己难以溢于言表的无语,即将重新变成囧然的表情了。
然而承受力早被陆柳鎏锻炼过,不消片刻陆明泓便能坦然自若地听完全曲,顺便在对方眼睛发亮,问他要不要听第二遍时毫无压力的点头。
这好好的,被他唾弃的医疗舱,结果最后成了他睡回笼觉的被窝,他身上盖着的‘被子’,则是自己唠唠叨叨不停对他讲话的陆柳鎏。
兴许是真的憋坏了,陆柳鎏都不需要他回话的,见他眼皮沉重又昏睡过去,索性把手里的纸花当成他,一个劲的唱‘陆明泓睡觉像猪猪,打呼磨牙肚子鼓’的自编歌。
病后久违的起床,陆明泓没有感受到身体上的太多不适。
倒是精力过盛的陆柳鎏,突然对他更加殷勤热切,说什么都要背他下楼展现刚练就的‘上天入地双|飞绝技’。
匪夷所思的名称令陆明泓顿感不妙,机智的他并未直接拒绝,而是为对方理了理衣领说道。
“一会儿,或许我们能出去玩。”
仿佛野生动物的陆柳鎏瞬间在房内上蹿下跳一遍,而后使劲蹬地,一足踮立挥鞭转,完成超高难度的舞步。
接着他又冲到陆明泓跟前,抓着人的手兴奋摇晃。
“那那那——我要穿新衣服!新衣服新衣服!好~可爱,好~~帅的那种!”
陆明泓点点头,脸上总算有了微不可见的笑容,“嗯,当然可以。”
然而十分钟后的他想,如果上天还能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会在那时斩钉截铁地对陆柳鎏说不。
不!
在住宿区外的候车站,承受着四周若有若无,频频扫来的视线,陆明泓突然觉得还是他太天真。
他怎么都没料到,陆柳鎏竟然会在他昏迷期间用他的账号自己买了一系列的动物套装。而今天,就挑出了最威风凛凛,横行霸道的恐龙装。
因为是默认用他的个人购买账号,所以身体数据型号陆柳鎏不知道修改,导致这些本来就宽大的模拟套装,在陆柳鎏身上又放大了一倍。
硕大的红黑两色外壳是按比例完全防制的,恐龙两只小爪迎风乱颤,超过头顶大半截的长脖子一摇一晃。幸好陆柳鎏依然能露出眼睛部分,否则接下来的路程,就要由他陆明泓羞耻的牵着一只‘大恐龙’在校内穿行。
不似头疼的他,陆柳鎏显然乐在其中,哼着小曲紧挨着他,时不时就问他一句自己可不可爱,美不美。
盯着只能露出上半张脸的仿生人,陆明泓猛然发觉这家伙一个自始至终都不变的特质。
貌似,格外的自恋臭美。
“以后这些——”
陆明泓在‘恐龙’凶神恶煞转头,盯着他甩动尾巴的时候脑袋转得飞快。于是刚要到嘴边的‘都不要穿了’,就变成了。
“还是在家里穿吧。”
陆柳鎏的尾巴拍动地面,啪啪作响,“为什么?为什么嘛?”
“因为······太好看了不觉得么。”陆明泓一脸正色的胡扯,“你发现他们都在看你了么。”
恐龙的脑袋左右摇右晃,最后抬起小爪朝他一比。
“说得没错,不愧是我亲亲可爱爸爸儿子哥!他们肯定也想要我这么漂亮的衣服嘻嘻,我就不给。”
不费吹灰之力达到目的,陆明泓也不禁为自己赞叹。但他却又听一句。
“那我以后只穿给你看~我还可以分给你呀啊,然后你也穿给我看,很公、嗯,很公平!”
‘公平’绝对是这家伙在他不在时新学到的词。
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这里哪里公平了。
附近同样候车的陌生人总算一一离去,仅剩他们二人。而陆明泓此行当然不是带仿生人去上课,也跟他所说的‘出去玩’有细微差别。
他发病十天,光脑被设置自动传送消息为他请假。由于职位性质,期间艾维斯很快知道他出事,并发简讯问候,但那会儿他没法回应。
而在他少得可怜的联络人中,忽略掉艾维斯包括法尔兰教授的文字简讯关怀,还额外多出了一个名为‘Horus’陌生人的约见面消息。
‘SENZAFINE.0142857’
发送时间是前天。暗语的翻译方法虽然是他未知的,但因为Horus名称的指向性实在太强,他起初就联想到尤里·弗恩。
稍微尝试着用其他语种带入颠倒再译,数字视为位置分布点,就能直接得到其中传达的意思。
——柯伊伯六阶9室
这是一处校内陈旧的天体观测所。根据艾维斯给他的地图显示,差不多是荒废的程度了。
约他见面的无疑是尤里。
前十天里,尤里没有丝毫动静,仿佛是忘掉了他这个人,也包括他们之前并不愉快花园相遇。
这或许算是好事。证明他还有跟对方交涉商谈的余地。
但今天特地带上陆柳鎏是他自己的意思。
既然尤里已经知道陆柳鎏作为仿生人的异样,他也戳破对方死死掩藏的秘密,双方之间倒不如破罐破摔,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坦诚的交易。
空荡荡的飞行车载着两名乘客,最终停在绿意盎然的仿真树丛前。从这开始,就必须要步行一段路。
过于笨重的外套拖累了陆柳鎏的步伐,使他与陆明泓越来越远。
而沉浸在自己思绪里,陆明泓往前走出好一段距离,这才猛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嗯?人呢?”
前后左右都不见大恐龙踪迹,陆明泓只得原路折返。
重新回到拐弯处,他果然看见消失的陆柳鎏。
这只‘大恐龙’不知怎的倒地不起,只胡乱扑腾着小爪和下|肢。
再走近看,原来是因为能作力的尾巴太长被压在身下,使得双腿的动作被阻碍,导致里面的陆柳鎏爬不起来。
陆明泓内心哭笑不得,叹着气走上前。
“行了,不要再动了。一会儿压坏了,就可惜了。”
听到他的声音,对方却扑腾得更厉害了。
“起不来啦起不来了,陆明泓,泓泓泓~”
待他站定在一旁,四仰八叉的人又抢先将手往他这一伸,响亮一喊。
“抱抱!”
这让准备伸手拉人的陆明泓,格外犯难。
“你这样子······”
仿生人的躯体虽轻,外面套装也仅是半个人的重量,但这夸张的造型着实下不去手,不知从何抱起。
可问题是,为什么突然要他抱。明明可以自己站起来走。
发觉陆明泓的犹豫迟疑,恐龙装里的陆柳鎏不动弹了,一点点地翻过身背向对方。
“哼,我就知道。”他语气极尽幽怨,宛若发现伴侣移情别恋的伤心人,“你果然是要跑出去,和别的人甜甜蜜蜜,让他给你洗脚,然后你给他剪头发。”
陆明泓:“······”
陆明泓实在不解,洗脚和剪头发到底哪里甜甜蜜蜜。
碍于身|下压着尾巴,陆柳鎏这位‘怨妇’不断挪动着屁股移开,同时继续谴责道。
“以前抱人家亲人家,一起看月亮的时候喊人家小宝贝儿,小甜甜,现在马上翻脸不认人。”
说到最后突然激动,他翻身直指陆明泓鼻子。
“你!你要抛弃我跟你的孩子吗?!”
“我跟你没——”
“可以了。既然如此大家就好聚好散吧,不要再让我有更多的希望期待了,你走吧。”
打断他的反驳后又是一个快速翻脸翻身不看他,陆柳鎏朝后挥舞着小爪子,驱赶他离开。说完还发出难以辨别真假,伤心欲绝的抽泣音。
霎时间,陆明泓只觉得眼前像躺着条在泥浆里打滚的鱼。
直接上手抓吧,滑溜溜的抓不住还会被溅来满身泥水。
放着不管吧,又因为放任鱼四处扑腾,更是糟糕。
这种时候,他只有一种办法。
走上前蹲地,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过长的小爪绑在一块,随后叉至陆柳鎏胳肢窝,整个人收力站起,最终将这条‘鱼’扛在自己肩头。
他淡然道,“好了,我抱了。”
“嗷嗷嗷不算不算,这个不算!”
“我要回去,把我放回去躺着再来一遍!”
“回去~回去~陆——明——泓——”
·······
无视掉对方喋喋不休的抗议和扭动蠕动的身躯,他加快脚步朝前方的建筑走去。
但实话实说,与过去一比较,陆柳鎏耍赖的能力似乎更胜一筹了。不是单纯的干嚎瞎扯,谁声音大谁说得对。
也更难缠难以应付了。
陆明泓不禁陷入了矛盾的欣慰和担忧中。
而肩扛大恐龙的他就这样与坐在门口台阶,低头默然的尤里·弗恩不期而遇。
陆柳鎏制造出的噪音成功提前吸引了尤里的注意,抬眼看到他们后,那张‘愤怒脸’,很快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深深困惑,茫然得眼睛缩眯起小一倍。
这般反应陆明泓很理解。
毕竟谁都会在看到别人突然扛着‘恐龙’赴约时感到莫名其妙的。
“消息我看到了。”他率先开口道,“但很抱歉,之前被耽误了时间,所以今天才来。”
一旦知晓对方‘病友’的身份,而且对方主动约他出来并非威胁,更是一直有耐心的等到今天,他说话口吻又回归正常的客气。
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许久,尤里站起转身朝门里走,一边说道。
“这里面你大可放心,能监视监听的玩意儿,统统都被拆了砸烂了。留下一个信号屏蔽屏障。谁都不会知道我们在里面说了什么,我指的是任何人跟东西。”
尽管仍是鄙夷不满的腔调,但这语句用词明显比之前‘友好’太多。
陆明泓没有迟疑,他一直跟着人走上六阶的第九隔间。
带有栏杆的小窗与厚重大门隔绝外界,使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在陈旧的监狱。
然而他与尤里还没说上话,被他扛着的陆柳鎏就像条水蛇,激烈地挣开束缚,扭腰刺溜滑下地。
露出恐龙装的双眼目光阴恻又警惕,嘴里发出的声音苍老沙哑,瘆人骇然。
“小弟弟,你······想要球踢吗?”
语毕他特地抬爪,在颈间比划着‘抹脖子’。
本来就有猜到几分,现在听陆柳鎏的话,尤里立马忆起先前的恐怖阴影,脸色刷白。
而为了解围,陆明泓连忙拉住这只蠢蠢欲动,欲要再次‘分头’教训尤里的恐龙。
“我出发前怎么跟你说的,到了这里先不要捣乱。我需要和他谈一谈。”
陆柳鎏左摇右摆,似是在犹豫中,谁料最后却转向他大敞怀抱。
“嘿嘿,你把刚才没抱的抱喽,我就到外面等你,绝不偷听绝不进来。”
这一刻陆明泓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没想到这人还学会跟他讨价还价,做起生意来了。
在这节骨眼实在是没辙,陆明泓只能举白旗投降,张开双手作势要上前做一个简单的拥抱。
但陆柳鎏紧紧箍住他腰间的手,却令他脑中瞬间飞过‘大事不妙’几字。
双脚离地人被抱起飞速旋转,他像是坐了十几趟在空中翻飞颠倒的军|用|机,最后变成滩烂泥,头昏眼花靠在墙上,满脑子塞着陆柳鎏的可恨大笑。
“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这笑得还格外有节奏感,异常洗脑,且无一不在向陆明泓传达着无需密码解读的暗号。即为。
‘我就是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哈哈哈哈哈’
心满意足完成‘抱抱’,陆柳鎏扶着自己的恐龙脖子走到门边,关门前他不忘亲热地朝陆明泓抛|射|飞|吻。
“那拜拜,大宝贝儿陆明泓,啵儿~”
陆明泓:“······”
体验一把超高速旋转,陆明泓对自家仿生人的成长程度,彻底有了深层次了解。
若说以往的杀伤力还只是幼崽的小打小闹,那么现在的陆柳鎏,绝对是史前巨兽的撼天动地。
从此往后,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而与暗自下定决心的陆明泓不同,被刚才的‘大风车抱抱’逼退到墙角的尤里,却是满脸掩不住的惊愕。
他甚至震惊到保持这瑟缩墙角的姿态,指着门口问。
尤里:“他、这,真的是······仿生人?”
缓过气的陆明泓却并未直接答复。
“你觉得呢,尤里。”目光仍停留在陆柳鎏离去的大门,他反而问道,“在你看来,你觉得他到底是什么。”
观测与实验最避讳观测者与观测对象产生亲密关系,即情感连接,否则将会影响到判断和结论。可是他已为陆柳鎏逐步倾斜,今后无法也不愿阻拦亲近。
因此,一个可靠旁观者的看法,变得不可或缺。
这样的问题他很早就想要提出过,奈何身边压根没有谁能给他询问,要有,也是他不信任的。
可因缘巧合下又是因为陆柳鎏,他竟破天荒向一个陌生的,视自己为眼中钉的‘敌人’求问。
尤里少有的眼神平静,看着他许久才答道。
“在我看来,他倒像什么都不是。既非人类,也非仿生人与智能机。因此,才在哪边都格格不入,而且这有很大几率不会再改变。是你做出的他?”
无论哪边都,格格不入么?
暗自苦笑的陆明泓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观点已经与他不愿看到的‘最可能预想’十分契合了。
“不,不是我做出的他。我只是比较幸运,发现了他而已。”
或许是他的用词令尤里感到匪夷所思,对方又疑惑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阵无言后,谈话终于在尤里·弗恩的开口后重新开始。
“找你来其实没什么别的,上次说到的交易,因为你的发病拖延,现在差不多该提上行程了。”
似乎有在是一直观察他的表情,敏锐如尤里,果然问出下一句。
“你的程度,又加深了。你觉得你还有几天活?”
“如果这也能被计算出来的话。那你我也不需要变成现在这样了。”陆明泓语气没有起伏,“不过你倒可能会比我活得长久。就是还能完好伪装的时间,或许所剩无几了。”
先天条件优越的尤里状态比他好,可一旦开始有定期发病的征兆,便会因反差巨大而断崖式下跌。
显然尤里自己也清楚这点,所以急着弄走任何会引起他人怀疑的存在,包括同校学生也就是他陆明泓。
恐怕提前完成的‘毕业答卷’,那个自诩全知全能的搜索引擎‘荷鲁斯之眼’,也是他为了早早离校准备的。
尽管自己很早就接受这该死的病,从不避讳向人袒露,但他仍理解尤里的做法。
天之骄子,本该平步青云,风光无限。
怎料一朝被打上‘必死’,‘怪胎’种种标签,随时有从云端跌落,粉身碎骨不成人形的风险。
而越是追求荣光,就越是不甘惨痛。
人类独有的自尊,不会放过他们的。
话谈至此,陆明泓也准备提出他当面交谈的另一原因。
“你想让我保守秘密,我无所谓。尤里·弗恩,我们除了同校同组外,目前其实毫无瓜葛。而且等我想做的事完成,我会第一时间带他离开,甚至不用谁开口催促。”
这话大抵引起了尤里的兴趣,主动向他追问。
“哦?你想做的事,难不成是完成学业实现梦想?尼奥那千面老头的地盘,还不够你学东西的?”
或许是对‘千面老头’这样的别称同感,陆明泓嘴角有了讥笑的弧度。
“现在可谓是他在暗我在明······若你再多问几句,我或许就要把你视为他的眼线了。”
仿佛听到相当滑稽的事,尤里转头发出声怪笑道。
“哈!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放着天底下最安逸安全不愁吃喝的地方不去倚靠,偏偏要找到学校来做事?怎么的,是有人在这欠你钱了?”
“倒也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有时候自己丢了什么,哪怕再多只眼睛我很难寻见,便寄希望于再一寸寸,小心翼翼地找了。”
似有所察觉,尤里不复懒散的姿态,站直了看着他说,“那么,这可真是很难找的东西了。”
三言两语,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已将试图传达的讯息融入其中。至于彼此能理解体会到多少,也仅凭造化。
第二轮的沉默里,他与尤里仍各有各的心思,望着脚边的金属地板。
“你想借用我的荷鲁斯之眼,可以。但既然如此,我也有个条件。这就不算进我们互相保守秘密的份,反正你我都是只要自己不愿意,到死都不会吐一个字的人吧。”
尤里出乎他意料的直接并形容精准,而双眼一扫门口道。
“关于那个仿生人······”
“他有名字。”不知在因何而固执,他特地出声强调,“而且,你刚才也说过了。他现在,不属于任何一方。”
觉得他的反应有趣,尤里眼神顿时兴味十足,就是上翘的眼尾眉梢仍有着‘发怒’的即视感。
“真稀奇。怎么,他好像对你来说很重要?”
再听这令人误会的威胁口吻,陆明泓内心不再会有波澜。
可能是因为接触到最真实的尤里·弗恩而放心。也可能,是他加深的病症作祟。
淡淡一瞥对方暗含揶揄的眼神,他只有在想到‘陆柳鎏’三字时觉得胸腔内某处颤动。
“因为于他而言,我还是暂时不可消失,不可替代的存在······对我来说亦然。”
略带嘲弄的注视因他的话消失,而他如预想的一样,见到尤里神情凝重。
“你是人类,还是个快死的,吊着命而已。但他无论算是什么,又会变成怎么样,都是超出外面那群傻子白痴要么疯子们想象的东西,迟早要变成被大卸八块,吃干抹净的‘小白鼠’。再者仿生人体内都有定位追踪,IRS更是能抓他到天涯海角。所以,你到最后能带他逃到哪里去?”
逃?
闻言陆明泓微微一愣。
这倒是他尚未想过的。
等事成之后,如果他真的成功解决了那份仇恨,那么他还要带陆柳鎏回到尼奥的宅邸里么?
他拿不准尼奥对陆柳鎏的态度。
但也绝不会说,能安心信任的将陆柳鎏交给对方。
几番思潮席卷,然脑海中了无结果。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许久未见的人造脑朋友,约翰。
在从未离开容器的约翰看来,外界就是触不可及的美好乐园。
然而身处外界的他,依然遐想着不可名状的安宁乐土。
莫名怅然着,陆明泓摇头轻叹。
“或许,总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吧······能同时容得下他和我的世界一隅,名为乐园的遗落之地。”
可届时最重要的,还是陆柳鎏自己的选择。
他能感受得到,自仿生人获得陆柳鎏这一名字之后,那份新生的意识已巧妙绕开残酷的崩塌试炼,正逐步成型,慢慢发展成独树一帜的个性。
如同他现在建立的新观点。
无所谓真假,仅在于独有。
事到如今,陆柳鎏能否成为‘人类’,还是会退步成‘仿生人’,亦或夹在中间不伦不类,已经都不重要了。因为若非要将他划入哪个领域,才是最不可饶恕的。
而像他那么闹腾腾的家伙,绝对是坐不住,藏不住,一定会喜欢满世界跑的吧。
“什么啊,你这眼神。”
被尤里打断思绪,他投以不解的注视。对方的回答首次让他倍感无奈。
“你是暗恋中的腼腆多情小男生么,是不是我不在,你都要拿着人家照片和底裤发|情了。”
糟糕的语言或许与陆柳鎏能有比拼一番的可能,陆明泓尴尬抚着鼻子转移视线,以及话题。
“所以,你要的条件是什么。”
尤里的发言竟忽然困难起来,两手环在胸前,低头掩饰不安,隐约有当天被‘吓昏’过去的前兆。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就说不准了。你今后起,不要再带你的小情人出现在课堂,不,是整个学区,包括所有公共区域以及能被巡逻勘察到的地段。就算不可避免,也必须伪装他是人类。”
这个始料未及的要求,陆明泓百思不得其解。可看对方的模样,不会轻易告知他内情。
至少是现在不会。
想起陆柳鎏现在的难哄程度,陆明泓在答应尤里时,难免地接连叹气了。
他与尤里·弗恩的会面,顺利且安然无恙的结束。而临了分别时,对方甚至特神气扬扬自吹自擂,让他回去接收荷鲁斯之眼完整版系统后不要太佩服或自卑,完全不担心他会违约或者坑害。
避开人群回程的路上,陆明泓曾在听陆柳鎏讲笑话时分神片刻。
因为相似所以会时常感到不可避免的互斥。
但又因为太相近,所以更能理解信任。
他想,若没有最初的糟糕开端,或许他可能会和尤里·弗恩成为谈得来的同|党,亦或意外合拍的,不可多得的友人。
只可惜现实与人心,真的永远无法被精准计算。
才再次感慨着这一真理,领着大恐龙回家的陆明泓,又收到了来自艾维斯·福柯家族的邀请函。
正式邀请函从不会用电子、光脑传输,必须亲手书写,装裱精美送达客人手上。
代替福柯家族送信的是一名身着浅蓝制服的仿生人,亲切的微笑仿佛是刻在脸上的,但却像个柱子杵在门口等待,见他来了,匀速匀步走来,恭敬弯腰双手递上信封。
因为记着尤里的要求,陆明泓刻意让陆柳鎏在一旁小道上等着,直到蓝衣仿生人离开,他才将那只拔树枝的‘大恐龙’拉回家。
在玄关将信件拆开,陆明泓总算如愿能做出皱眉的苦大仇深脸。
艾维斯直接邀请他做男伴,参加福柯的家族宴会,时间就在明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