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马蹄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响起，惊扰了待在家中或是店铺中的人们。
好奇心重一点的，推开了窗户，或是打开了半阖的门看看是谁在这大热的天里出来。
六驾马车，配着檀香木的车厢，赶车的是个穿着绯色蚕丝锦服的少年郎。
那些凑热闹的人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城北慕容家的小少爷。
他们用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看着那马车停在了城里的最大的米面铺子前，绯衣少年跳下了马车，钻进了半开着门的铺子里。
米面铺子对面是家客栈，老板坐在半开的门口阴凉地里，看着对面的伙计一趟一趟地往车里搬着白米白面，嫉妒的脸都有些扭曲了。
自入夏以来，大家的生意就都不好做，没客人，但也不敢关门，就这么干耗着。
现在你的对门冷不丁接了这么大一桩生意，怎么可能会不嫉妒。
“呸！”客栈老板红着眼睛瞪对面谄媚地接过少年银钱的伙计，小声骂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妖怪的钱也敢赚，不怕那是买命钱啊。”
这时，老板身后那因为关了窗户而显得分外昏暗的大堂里响起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
他问：“妖怪？老板说的可是方才过去的红衣少年？”
老板倒也没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说话的男人半个月前住进了他家店里，是他店里唯一的客人。
他转过身，眯着眼睛看坐在暗处的中年男人，半掩着唇，小声说道：“哎，不是方才那少年，是养着那少年的男人是妖怪。那少年啊，管那妖怪男人叫兄长哩。”
大堂空旷，老板虽是压低了声音，但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入了中年男人的耳中。
被桌子挡住的右手掐算了一番，他那张平庸的脸上露出了个兴奋的神情。
“我这人对这些精怪的故事一向感兴趣的很，老板不妨同我说说？”
“哪里是故事啊。”老板摇了摇头，话匣子就打开了，把坊间那些编排慕容锦瑜的话添油加醋地都倒给了那中年男人听。
末了，他还要加一句，“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那慕容家看看，看看那家大人是不是漂亮的跟只狐狸精似的。”
中年男人摇头失笑，应了个好。不过心里却在说，那家哪里是什么狐狸精，分明就是道行高深的僵尸。
——
小澜去了常去的那几家铺子，屯够了食物，就架着马车往回赶，一刻也不停留，进家门的时辰还比同慕容锦瑜约定的早了许多呢。
他见慕容锦瑜还躺在他离开时的那间躺椅上，姿势都是一样的，懒洋洋的跟睡着了似的。
不过脚边多了个龇牙咧嘴，浑身长满了绿毛的僵尸。
它是蹲在地上的，上半身连着双腿被黑色的，流动着的雾气结结实实地捆住。
那绿僵嗅到了小澜的气息，猛地扬起了头，朝着小澜吼了一声。也就这么一抬头的功夫，小澜看清楚了僵尸的脸。
本该覆盖着整张脸的绿色短毛茬，在小澜的注视下，缓缓地掉下了一大块，露出了下面青白的皮肤。
“诶！”小澜看得眼睛都发直了，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哥，它怎么掉毛了啊？！”
慕容锦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道：“正常，等着他浑身的毛都掉光了，也就变成毛僵了。”
小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想抬步往慕容锦瑜身旁走时，就见慕容锦瑜倏地坐了起来，神色中的慵懒也变成了不耐冷冽。
“小澜，过来。”
小澜虽然不知道慕容锦瑜为什么会突然变脸，但还是听话地往慕容锦瑜身边走。
他不过才走了两步，那扇被自己亲手关上，又挂上了门闩的大门，被从外面强硬地打开了。
断成两半的门闩落在了地上，发出“砰！”地闷响，惊地小澜脚下一顿，忙转身去看。
大门缓缓打开，门缝中多出一个穿着灰色道袍，手持桃木剑，长相平庸的男子，赫然便是客栈中的中年男子。
那道士不请自来地跨过了门槛，走进了院子。
小澜：“？？？”
小澜看着那道士的双脚踩在了他们家的地砖上，火气顿时就涌上了脑门，白皙的脸上都挂着两抹红。
这是他和哥哥的家，旁的什么人怎么可以进到他们家里来？！还是用这么野蛮的方式！
他大跨步地向前迈了一步，凶悍地瞪着那道士，质问道：“你谁？”
那道士可能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幕，也是一愣，刚开口解释了个“我是”，就被小澜打断了。
“我不管你是谁！你擅自破坏了我家的门，又闯入了我家，我要抓你去见官老爷！”
道士被小澜这神来一笔弄得一愣一愣的，想好的说词全忘了，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怒意冲冲地小澜。
还是慕容锦瑜一声轻笑，才让那道士回过了神。
他越过小澜，同慕容锦瑜对视，看着那双漆黑的双眸，表情顿时变得冷肃，再一扫慕容锦瑜脚边的顾钧，大喝一声。
“贫道在百里之外就观这里尸气冲天，原来是你们两只僵尸藏在了这里！”
“今日贫道就要为民除害，杀了你们这两只危害苍生的畜生！”
慕容锦瑜从小到大还没被谁指着鼻子这般辱骂过，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他凤眸微眯，神色冷冽阴鸷，尸气自他背后缓缓氤氲开来，眨眼间就弥漫了整个小院。
“不过是个小道士，口气倒是不小。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
慕容锦瑜也不同那道士打嘴仗，一个箭步冲上去，扯着小澜的衣领，反手将他扔到了躺椅上，厉声说道：“顾钧，保护好他！”
“吼！”那绿僵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叫着玩玩。
“妖孽，好胆！”道士大喝一声，一手八卦镜，一手桃木剑，朝着慕容锦瑜就招呼了过去。
慕容锦瑜冷笑一声，抬起右手用寸许长的黑指甲挡住了道士手中的桃木剑。
那倒是似乎也没料到慕容锦瑜居然能挡住桃木剑，口中念咒，手中的八卦镜的镜面隐隐发亮。
慕容锦瑜眉心一紧，身体向旁一侧，躲开了八卦镜的光芒。
那稍显刺目的光芒烧灼掉了大半的尸气，威力不可谓不大，看得慕容锦瑜肃了脸色。
道士只当是慕容锦瑜怕了，笑道：“妖物还不快束手就擒！”
慕容锦瑜懒得与道士废话，袖袍一抖，出来一把短剑，朝着道士就刺了过去。
那道士是个有真本事的，加上慕容锦瑜还不太能将力量运用自如，两个人倒是打了个有来有回，看得站在一旁的小澜干着急。
那道士的脸被慕容锦瑜划坏了，鲜血浸湿了半边脸。他眼中杀意浮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脸，再抹到八卦镜背面的八卦上，口中大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八卦镜白光大盛，竟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刺目。慕容锦瑜一时不查，被白光打中了肩头，整个人倒飞了出去，“嘭！”地一声砸在了后面房子的墙上。
那道士逮住空档，举起桃木剑，大喝一声，急飞而去。
——哥哥！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小院之上，下一瞬是钝剑穿透了肉体的声音，听得人牙根泛酸。
跪在地上，已经露出了脸的顾钧瞪圆双目，发出了一声怒吼。
鲜血的味道飘进了慕容锦瑜的鼻间，他慌忙地从地上爬起来，从破碎的墙壁中飞了出来。
眼前的一幕，让慕容锦瑜肝胆俱裂。
“小澜！！！！！”
阳光之下，绯衣的少年佝偻着身子挡在道士的身前，半截被血染红的桃木剑出现在了少年单薄的背上，像是刺猬身上的刺。
那少年听到了慕容锦瑜的声音，慢慢地转过头，已经失了焦距，变得黯淡无比的星眸虚虚地看着慕容锦瑜。
唇角挂着鲜血的唇费力地扯出抹笑，气音从喉间一点一点挤出来，“哥，锦哥，你，没事，就，就好。”
道士乘胜追击的一击被小澜挡了下来，心中不耐，“啧”了一声，抽出了桃木剑。
刹那间，鲜血从小澜单薄的身体喷涌而出，他虚弱地往地上倒去。
慕容锦瑜闪身出现在小澜身前，接住了那轻飘飘的身体。
他看着小澜胸口汩汩冒血的洞，抖着手去触碰他颈侧。那里一片安静，不再有生机勃勃的跳动了。
他不信邪地又去试探小澜的鼻息，依旧什么都没有。
小澜死了。
慕容锦瑜猛地抬起了头，血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刻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你杀了他！”慕容锦瑜的声音很冷，也很淡，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怒火。
道士心中一颤，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嘴上却还强撑道：“他与害人的僵尸为伍，死有余辜。贫道是道士，自然要诛尽邪祟妖魔！这是天道！”
“天道？天道啊。”慕容锦瑜挑着唇冷笑，“我看你是满口伪善！”
“你！”道士脸上一臊，羞恼道：“贫道是失手杀了他，不过他能为百姓牺牲，也是死得其所。待贫道杀了你们两只僵尸之后，自然会好好为他做场法事的。”
“我看，这法事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喑哑的好似许久没说过话的声音自慕容锦瑜的身后响起。
慕容锦瑜垂眸看着怀中的小澜，指尖勾了勾，冷声道：“顾钧，杀了他。”
道士不知道这个顾钧是谁，再抬眸时，看着冲到面前的黑影，心中大骇，来不及思考，就举起了桃木剑。
只是，他到底只是有些道行的道士，哪里是刚刚成为毛僵的顾钧的对手。
道士死了，只是小澜也死了。
傍晚，残阳如血，将坐在地上的慕容锦瑜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顾钧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怀里的小澜，哑着嗓子唤，“将军。”
慕容锦瑜闭上了眼，头埋进了小澜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颈侧。
下一世吧，阿澜，下一世我会早些找到你的。
如果我没能找到你的话，便愿你千山暮秋，不被岁月惊扰，徒增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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