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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定心之簪 抵天之剑

  天鹰上人?

  丘佩怎么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后圣与罗刹鬼王大战之后,渊虚天君撼动洗玉湖之前,曾有一件事,同样是震动天下。

  作为天下最大集社之一的穹庐社,被曝出给社中的修士设套,种下“噬原虫”,有培育破神蛊的严重嫌疑。

  如此做法,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消息一出,穹庐社立成世人公敌。

  为保全穹庐社,社首穹窿神君壮士断腕,一举开革了社中包括三位劫法宗师、五位长生真人在内的半数中坚,实质上就是一场分裂。

  斗争的结果,表面上还是穹窿神君一方占了上风,五位长生真人,除了幽魔眼早早被余慈所擒外,其余都已毙命,三位劫法宗师,则是惨败远遁。

  他们分别是具多罗、百战真君……天鹰上人!

  天下公认,这三人恐怕是交结魔门……不,连魔门都做不出这么疯狂的事来,很能是直接和域外哪支天魔族群勾结。不管怎样,别看他们是劫法宗师,具多罗还是成名已久的大劫法,照样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鹰焚是天鹰上人,那吴元朗……

  对了,具多罗向以“千变万化”闻名于世,对他来讲,拟化一个身份,岂不最是轻松?

  和这种人搭上关系……

  雷家疯了!

  梁建怒吼声又起,其中满是绝望,天鹰上人修为比他高了一个层次,又是有心算无心,界域一出,就使得形势彻底崩盘。他想冲开梭体远遁,然而天鹰法相既出,自成一域,不管是谁,都只是猎场中的猎物。

  丘佩已经感觉不到梁建的存在,此时的她,就像是淹没在浑茫的大草原里,被猎鹰盯住,瑟瑟发抖的兔子……甚至还要不堪。看鹰击长空,自家连跑的勇气都没了。

  因心神在天鹰上人界域中受到压近过甚,恐惧、绝望等种种负面情绪充斥,分明已经出现了幻象。

  事实上,天鹰上人也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在恐惧中折磨了半晌,什么都没发生。

  而到界域撤离,再看到真实场景时,入眼的就是梁建死不瞑目的尸身。

  刚刚好像是要去处理航向的“吴元朗”,正站在他身前。仿佛千军万马呼啸的杀声才刚刚止歇,余音犹在。

  丘佩呆呆看着这一幕,脑子竟然还在转圈:

  这不是具多罗,是百战真君,传言中已经重伤死掉的凶人。

  天鹰上人向以飞遁极速著称,攻伐之能在劫法宗师中并不突出,但百战真君的兵杀战气,却是第一流的正面杀伐之术,没想到这么一个赫赫凶神,表面上竟然如此圆滑,且又一点儿不顾忌宗师身份。

  梁建死得冤,却又是注定了的!

  丘佩没心情为他人纠结,她已经从梁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而且她不认为,自己比梁建活的时间长,是什么好事儿……

  不过,此时此刻,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两人,好像把她遗忘了,自顾自聊起天:“比预想距离要远很多啊,那甘诗真倒挺有决断。”

  “既然进了魔潮,就没什么差别。”

  “怎么没差别,动静太大,一个不巧惹人注意,咱们就是想背黑锅都背不过来!”

  百战真君说是背黑锅,却像是在说别人,那种诡谲失常的意味儿,让丘佩更是心底寒透。

  恰在此时,两人视线都转向丘佩,后者又是一个寒颤,而天鹰上人走过来,粗暴地提起她,看了一眼,点点头:“千疮百孔,这样还好操作些……有她在,应该会省不少事儿。”

  话音未落,天域梭摇荡,应该是下方魔潮掀动波澜。

  天鹰上人皱皱眉头,又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甘诗真虽挟着一人,却是剑气纵横,更有沧浪之气,冲刷来去,往复奔流,什么魔头都近不得身,哪像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可在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眼中,其伤势又是确凿无疑的。气机运转之间,数度出现滞涩,完全是用高妙的技巧支应过去,纵然有重宝护身,可维持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两个劫法宗师既意外,又有一点儿佩服。

  天鹰上人罕见说了个长句:“那甘诗真看着弱不禁风,却当真坚忍得很。具多罗不是说由他对付吗?那厮神秘兮兮的,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咱们要不要搭把手?”

  “没必要,咱们一旦出手,反留下更多痕迹,反正都到这个位置,她还能逃出老祖的手掌心吗……哈,原来如此!”

  吴元朗的笑声太过刺耳,以至于心丧若死的丘佩都忍不住看了一眼,眼神立刻就直了。

  距离虽远,在她这个角度,还是能看到,那个被甘诗真挟着的卫如,明明已经吓呆的卫如,身形骤然一挺,相应的,甘诗真的身形却软了下去。

  虚空中魔潮得了空隙,猛然内聚,刹那间就要将二人吞没。

  但接下来,气浪澎湃,虽无声息,威势却极是惊人,不但又将魔潮反冲开来,还把挟在一处的甘诗真两人给轰开。

  甘诗真与卫如瞬间便拉开了距离。

  百战真君的笑声也是一滞。

  丘佩愣了神,怎么回事?

  但这时候,百战真君又是抚掌而笑:“连咱们都给骗过,亏得他能藏在四明宗这么久!”

  天鹰上人冷笑:“对个小姑娘用这种把戏,他也真有闲!最可笑还失手了……”

  丘佩看不清楚细节,这两位劫法宗师级数的人物却是看得明白。

  在此之前,“卫如”趁着甘诗真应敌之时,掌指如刀,已经切入甘诗真肋下——这手阴损得很,也最该有效,哪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此时丘佩也反应过来:是了,具多罗!

  具多罗号称是天遁宗以外,最可怕的杀手之一,与血相老祖这样的人物齐名。能变成鸟兽鱼虫等万千形象,无声无息接近对方,再发出致命一击。论近身爆发式的一击致命杀法,当世罕有其匹。

  虽然这一击明显收了力,可至少两个境界的差距,又是出其不意,制住甘诗真,应该不是问题。

  然而事情就这么邪,甘诗真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硬顶了一击,还将具多罗杀退,这要是传出去,必然是名动天下。

  甘诗真凝立于虚空中,神色平静。

  名动天下什么的,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具多罗以大劫法宗师之身,用此方式对付她这样的后辈,固然让人不齿,而堂堂四明宗,竟然被一个天下皆敌的魔头,替换了人,藏在宗门内不知多久,说是千疮百孔,都算客气!

  宗门不幸,一至此乎?

  纷纷扰扰的念头一个回转,尽都沉没,她灵台明透,手中持一短尺,其上再透出蓝光,共一十八节,层层加深,至尖端已成锋芒。

  正是四明宗的降魔利器,荡魔神锋。

  具多罗仍保持着“卫如”的形象,只是手腕上一道血线,沁出血珠,浮在虚空中,随即蒸发,他笑着开口,是与早先完全不同的低哑声线:“这玩意儿,你怎么从杨朱手里拿来的?”

  “卫如师侄何在?”

  具多罗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他盯着甘诗真,又在荡魔神锋上打了个转,心中已经之前的些许疑惑扫净:“有荡魔神锋在,怪不得瞒你不过,之前你界域加持,不用固穷印,反而用封魔印,已经在防我了吧。除了荡魔神锋,还能硬抗一击,此界之宝,也不见几件,落在你们四明宗的,更是少之又少,莫不真是定心簪?”

  至此,他微微一笑:“杨朱让你把它们携出来,是不是专门来孝敬的?”

  具多罗丝毫不掩饰的攻心之术,没有收到什么效果。

  甘诗真神色淡然,仿佛是胎里带来的楚楚风姿,在此时都看不太出来:“具多罗、天鹰上人、百战真君,取噬原虫置于世间,如行疫毒,灭绝人性,无法无天,天下仁人志士,当共诛之。”

  具多罗一点儿不奇怪自己被看破,呵呵一笑,仍然是卫如的模样,甚至连声音都改换回来:“甘师姐,你定是在发癔症吧……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具多罗确实在,天鹰上人也在,百战真君还在,我们三人正要坏四明宗的根基,劫走你这位传法之人,索拿出大威仪玄天正气这等渡劫秘法,时间紧迫,不好久留,我那飞梭也撑不了太久了,就先告辞了。”

  说罢,竟是不管不顾,往飞梭而去。

  以目前的距离,具多罗当真是眨眼便至飞梭之上,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都迎过来。

  具多罗摇摇头,也不遮掩自己的失手:“惭愧,此女决断超乎想象,应是刺了定心簪,只要她心头气血不空,便是地仙来了,一时三刻也攻之不破,再有荡魔神锋在……这里还是让老祖处理吧,咱们还要到南边亮亮相。”

  说话间,他又看向丘佩。

  此时,具多罗依旧是卫如的模样,内外强烈的反差,让丘佩两眼发直。

  只听百战真君道:“改换记忆,你最擅长,你来吧。”

  具多罗也不客气,信手一招,下方魔潮中便分出一小股,直渗入天域梭上来,并将丘佩团团围住。千百天魔欢啸着铺开妄境,丘佩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绪绝望,全身元气流泄,无可抑止,神智也立时恍惚起来。

  可在此时,耳畔却莫名传来一个声音:

  “离宗前,我是怎么对你说的?”

  说什么?

  丘佩此时已经恍惚迷离,思维完全没有了自主性,又言语引导,不自觉就开始回忆,很快,早前一个还算鲜活的经历浮出来。

  是了,在抵达四明宗,接甘诗真出去的时候。

  当时恰逢杨朱闭关前的一段时间,大概是非常看重甘诗真的缘故,还破格接待了她,请她一路上好好照顾,还给她介绍了作为陪护的卫如。

  她当时有些感慨——四明宗风雨飘摇,小杨君倒是磨得越发好脾气了!

  这件事本也没什么出奇,她很快抛到脑后,可如今,一发地翻上来,竟是出奇地鲜亮,仿佛还在眼前耳畔缭绕,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细节,都不曾遗忘。

  是的,确实在缭绕,事实上,这一幕幕已经在妄境中复现出来!

  最初,还淹没在流变不停的种种幻景中,可很快就鲜明到让人无法忽视。

  旁边具多罗忽地一声低哼,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都是皱眉,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后者问道:“怎么了?”

  百战真君话刚出口,便发现,具多罗本来习惯性内敛封闭的气息,竟然泄漏了一些,虽然很少,却线路清晰——直接融入妄境之中。

  不管怎样,大劫法宗师的元气,总是大补,受了这份“刺激”,妄境中的种种形象,愈发鲜活,尤其是刚刚呈现出来的,丘佩与杨朱见面的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真实与虚妄对比,往往越发荒谬。

  这一刻,众人眼前不但有两个丘佩,也有两个“卫如”的形象。

  那时的卫如,应该已经被“替换”掉了。

  至于为何如此确认,因为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妄境中的卫如之后,分明有一个虚无的人影,脸色青白,阴森森的倒三角眼,仿佛是附身之鬼。

  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自然都最熟悉不过:

  那不就是具多罗吗?

  可让人不解的是,妄境中为何会有这种变化?

  照理说,妄境的呈现,根据的是丘佩的情绪和记忆,可无论如何,丘佩也不可能在那时就看明看透……那么,就是现在的心理加工?

  很快,就再没有人会这么想。

  因为这一刻,妄境场景中真正鲜活的人物,正移转视线,寒芒分明穿透了妄境,在具多罗等人脸上扫过。

  冷意森森。

  下一刻,妄境中所有幻景流动,突然定格,只有那位,就此举步,从会客的厅堂,徐徐而出。

  丘佩蓦地惨嘶一声,全身气血急剧流泄,瞬间抽净,顿化为一具干尸,既而成灰,洒落在妄境中,再无痕迹。

  恰在此时,来人正好步出妄境,脚步印在已经开裂的天域梭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杨朱!”

  具多罗低声开口,嗓音分明有些发哑。

  与之同时,卫如的形象彻底扭曲,他迎风一长,重归于本人的真实形象,倒三角眼死盯在杨朱脸上。

  另一侧,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虽不明白,应该远在千万里开外的杨朱,是怎样跨过来的,来的是不是真身,但还是及时做出了正确反应,当下分开,三人成一个三角,将突兀出现的人影,包围在中间。

  具多罗又观察了一下,方低声赞道:

  “好一个天魔挪移之法。但凡有妄境处,都是虚空魔域。杨宗主你什么时拜在了无量门下?这一手可当真漂亮,尤其是借丘佩的气血之力……想来早已在她身上使了手段吧。这种神通,颜世海死前,知道吗?”

  此时的杨朱,青衫磊落,腰系玉带,下悬玉玦,面上表情依稀还是交待丘佩时的郑重和严肃,只是此时的视线,已经定在具多罗脸上,末了,轻声道:“卫如这孩子,虽然资质平平,却是个热心肠,人缘很好,很是讨喜,这些年宗门大乱,她能活下来,大家都叫她福将来着……”

  具多罗莫名心神一晃,不由自主想起,在四明宗会客的小厅中,杨朱微笑着对卫如……其实是对他讲:“阿如你是一员福将,有你和诗真去南国,定然诸事顺遂,我是放心的。”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突然就是想不起来了……

  这可不是小事,而是关涉了心神防线的要命之事。

  可不等他想明白,耳畔又传来杨朱的话音,其中的憎恶情绪,没有半点儿遮掩:“看你扮着阿如,扭捏作态,我只觉得呕心。当时竟然能够忍下来,也是这些年,我受魔念干扰,毕竟是心志不比当年了。”

  话语间,杨朱透露出了很重要的消息,具多罗却不怎么吃惊,因为早从其他渠道得知了大概情况,这次只是做一番确认罢了。他倒是恍然,妄境中,卫如与他前后交叠的形象,竟然是杨朱眼中情形。

  这家伙……不知不觉,已让他着了道儿!

  虽然还只是在心神外围下了个勾子,甚至称不上魔染,但没有让他有任何察觉,这种手段,就是魔门那些魔君、乃至于自在天魔,能有几个做到?

  早知杨朱遭遇魔染,却不知他在此间浸淫如此之深。

  具多罗深深戒备,在他这个层次,便知一切事情到了极深,便是极透,不会受所谓的“局限”和“影响”。

  看杨朱此间的神态,就不要指望别的。

  而纯论实力的话,杨朱虽是后进的大劫法宗师,可在北地魔劫时的表现,实在太过惊人,具多罗虽有同伴在旁,也无把握。尤其还要注意的是,百战真君此时重伤未愈,面对梁建那样平庸的长生真人,自然怎么打怎么有,可对上杨朱,则是大大不妙。

  为此,具多罗又要多说两句:“杨宗主确实坦荡,不过……甘诗真,还有你那些同门、师长、晚辈,真的知道你这副面目吗?”

  杨朱没有回答,只是发力,无声无息,已经濒临极限的天域梭彻底崩碎,四人同时滑落虚空,视野陡然开阔,魔潮就在脚下,远方,甘诗真的那层灵光还在,移动速度却是降下来。

  具多罗瞥去一眼,赞叹道:“真是不错,心头插入定心簪,却能控制得如此精微准确,这样的人才,亏得你能狠心使唤。我听老祖讲,杨宗主受无量魔躯所染,时灵时昧,醒时还是玄师儒宗,昏时就是一代魔头,你们四明宗,有一大半就是毁在你手中,有没有这回事?”

  看具多罗以言语乱杨朱心神,百战真君和天鹰上人都死盯着,探查其破绽。

  哪知,杨朱只是摇摇头:“好慢!我专门过来,是要与你们的老祖照个面,看看这些年,究竟是哪个,在北地兴风作浪。如今怎么又不见影儿,难道还要我亲往华阳窟去寻他吗?”

  具多罗三人交换了个眼色,意外杨朱知道得不少,难不成,是当日与渊虚天君等三方大战,露了什么破绽?

  转过几个念头,具多罗呵呵一笑:“老祖是怎么个想法,我们是不知道的。不过,若杨宗主当真登门,想来老祖也会好好招待……”

  话音未落,魔潮中陡然再起动荡,有一股汹涌的暗流,突然自魔潮深处拔出,卷起不知几万魔头,腾跃如龙,依稀化形,又狰狞可怖,张牙舞爪,扑向甘诗真所在。

  看起来应该是魔潮中的天外劫魔之属,终于发力。

  而观其法度,势必又有真人级数的天魔眷属居中导引。

  亿万天魔固然是主干,这两类才是杀伐时的尖刀,如此冲击,就是劫法宗师在此,也要暂避其锋。

  然而,看上去娇怯柔弱的甘诗真,却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魔龙凶爪利齿,对冲而上。

  四明宗的法门不以声色为能事,甘诗真身外,除一层薄薄灵光之外,再无其他耀眼之处,甚至于手上所持的“荡魔神锋”,都光华内敛,在声势煊赫的魔龙之前,便如蚊蚁,完全不成比例。

  可两边真正撞上,却仿佛是烧红的利刃切入油脂,甘诗真势如破竹,一路突至魔龙中段,两个照面,便斩杀一个真人级数的天魔眷属,重创两头天外劫魔,再反切出去。

  张牙舞爪的魔龙当即崩溃,聚合在周围的天魔本来要借其声势搭建起妄境,也受到反噬冲击,立时崩盘,死伤无数。

  具多罗还好,天鹰上人和百战真君虽是成名已久的凶人,看到此情此景,也是皱眉,心生忌惮。

  没想到,甘诗真除了韧性,短时的爆发力,也如此惊人。

  虽然肯定是有定心簪及荡魔神锋的加持,可问题是,能够以重伤之身,驾驭这两样至宝,又岂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便在他们计算甘诗真战力之时,杨朱悠然开口:“刚刚你问我,我这副面目,宗门中人可知晓。答案是,除了诗真以外,知道的,都已经殒身在魔劫之中。她能留下,不是幸运,也不是什么情份,一来,是颜宗主临终前传下了定心簪;二来是她明义知节,能驾驭此等至宝;三来便是通达事理,至少懂得叫我一声宗主,知道我这些年的苦心……”

  听到最后,具多罗眉头一跳,敏锐发现,杨朱的言辞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侧后方,百战真君咧开嘴角:“就是说,将她处理掉,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了?”

  杨朱竟不否认:“当年上清覆灭时,不知谁与我是一样想法?”

  具多罗等人都有强烈的感觉,杨朱这话,不是对在场的任何一人讲的,也不是在自问自答,而是对着虚空深处,某个存在,表达他的态度。

  围着他的三人又交换个眼色,齐齐沉默下去。

  到这种时候,如何处置,已经不需要他们越俎代庖了。

  果不其然,沉默还没有彻底蔓延开来,虚空中忽有人低声一叹:“小杨君之言,深得我心。”

  这是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具多罗三人闻言,都是肃立:“老祖!”

  杨朱缓缓回头,看幽暗虚空深处,有一人影渐从黑暗中凸出来。其黑袍长衫,头发结髻,以玉簪绾束,肤质白净,几如玉色,颔下微须,使本来过份年轻的面容,多了些成熟洒然的风姿。

  两人神情都还算平静,然而视线交击,具多罗三人便发现,两边眼神出奇地相似,都是双眸幽深,不见其底,又似有无底的漩涡,深藏在中。

  最终,是杨朱打破了愈显诡异的气氛,他纵声长笑:“谢康令,你也有今日!”

  “小杨君,你我彼此彼此。”

  杨朱笑声倏停,回手指向自己:“你在和我说话?”

  “……”

  杨朱不像之前那么狂放恣意,然而语调诡谲,嘲弄之意,便是傻子都听得出。

  “从上一劫起,谢康令压得北地三湖万千英才抬不起头,我杨朱也在其中,再怎么抬不起头,也要诚心实意,叫一声‘康令兄’,其风标姿仪,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没这么鬼里鬼气……更不会这样鬼话连篇!

  “若真是康令兄,不管变成怎样,都值得我一礼。可就凭这具行尸走肉,也想与我相提并论?这位‘老祖’,杨朱远程而来,可不是与你逗趣的!”

  杨朱之言,使得具多罗等人都激起了杀意,然而他毫不在意,视线再由“谢康令”身上扫过,却又长声磋吁:“惜哉,康令兄!堂堂上清英才,只余这副躯壳,为魔头寄生之所……倘若内魔不生,何至于此?”

  这次,对面很识趣地没再多言。

  杨朱倒是主动攀谈起来:“洗玉盟中向有传言,道是上清魔劫,虽起于当时上清的紫微帝御,然而若非谢康令进逼之势太急,那位也不至于滥用心魔精进法,以至于此……有今日局面,我倒想问这位‘老祖’,这是否便是你设的局呢?”

  “谢康令”微抚短须,平和回应:“何以见得?”

  “以康令兄之聪慧,事后必有所见;以康令兄之自傲,必至乎自责。由此心生裂隙,为尔辈所称,此即谓‘局’。”

  “谢康令”微微一笑,依旧风仪不俗:“小杨君想太多了。”

  杨朱同样微笑:“自我遭魔染以来,比照上清、四明宗门之变,对人心鬼蜮想得就多了些。康令兄天纵之才,同辈之中,几无抗手,便是老一辈的劫法宗师,能压过他的也没几个。至于更强的人物,自恃身份,也不会与后辈为难。

  “可那些年,偏有一人,以其称尊做祖的身份,屡与康令兄交锋,几度败之,而不下杀手,还对外赞叹,做惺惺相惜之状,几传为佳话,将康令兄的地位一推再推,一举再举,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几有与葛祖师相提并论之势……如今思来,康令兄当时心态,不知如何?”

  “谢康令”长声一叹:“道化天真难为喻,万古云霄一羽毛。谢康令虽是万年罕见的天才,可与葛祖比较,焉有是理?若真如此,又岂会有今日?”

  见“谢康令”终于口风松开,杨朱森然一笑:“不错,但也可笑——若康令兄真是那种自欺欺人之辈,或许也没什么;偏偏他外宽内严,性子高傲,为了配上远过其实的名声,也为了洗刷被某人屡次戏弄的耻辱,自然是锐意精进。

  “他一门心思求进,对的本是外敌,而然上清宗却有人坐立不安。是了,便是当年的紫微帝御。其时也,紫微帝御向与朱太乙不睦,因其统属之故,多与朱太乙为难,而在他想来,谢康令若夺其位,可安其师、树其威,得其名……

  “而天垣本命金符一脉,虽非存神之术,却星域相合,尤其谢康令移宫归垣之后,定的便是紫微之位。让紫微帝御心下不安,又耽于物议,终于是糊涂了心思,用上心魔精进法,一步错,步步错。诸天神明,由此魔染,鼎盛上清,由此崩盘。

  “细究来,某人没有在紫微帝御上动任何手脚,却是步步紧逼,层层传导,终至魔劫大起,北地乱离。若非黄泉夫人横空出世,搅得魔门内乱,某人登高一呼,或许真能席卷北地,将沧江以北,尽化魔国。

  “可惜啊,有了黄泉夫人,首倡之功,却成了宗门四分五裂的肇端……极祖,你设局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沧江北地,尽化魔国,这种场面,我是没想过的。”

  此时此刻,“谢康令”笑容不改,然而口中吐露的言语,却已经是有默认之意。

  “真界本身,不过是巫神的实验品,然而佛祖道德点化灵昧,又引来魔主垂顾,使得这片世界,生出种种不可思议之成就,这方是价值所在……

  “真界于我如粪土,然而真界生灵所创的种种妙法、体系,却是璀璨夺目,不可不加以收藏、参悟。便如贵宗的大威仪玄天正气,立于儒法,用于玄宗,别具一格。当年也是这样,上清太霄神庭、三十六天,实是不可思议的成就,若能夺下来,应该更是爽利。”

  杨朱大笑:“肯定是在华阳窟呆久了,极祖你窝折了宗师气魄。何必找理由?魔染之后,我便发现,尔等魔门之士,何其可怜。”

  “哦?怎么讲?”

  “天魔本无灵昧,他化以得之,如此特质,注定了其体系的根本,不在于灵昧,而在于超拔。换句话说,无尽星空深处那位,从来不曾为你我这般的生灵,专门设立过什么根本法门,或许他那个体系,根本就不支持。以至于魔门强人,到最后竟然沦落到和天魔争抢地盘。所以才争先恐后,要跳出来……”

  “谢康令”缓缓点头:“杨宗主兼通多家,见识自与他人不同。”

  “不敢当,只是觉得,如极祖这般,进无可进之强者,要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化个人已不可能,他化一个体系倒还差不多!夺去上清搭建起的体系,借玄门法统,另辟出一条路来……这是极祖的想法吧?为此,毁掉一个上清宗,败坏了北地三湖,也不算什么。”

  “谢康令”又摇头:“上清之灭,北地之乱,也不是我一人所为。”

  杨朱却是附和道:“不错,这一点,极祖之言,才真是深得我心。若非上清宗存神、符箓两边早存裂痕,若非洗玉盟内部僵化蠢笨,若非各方势力推波助澜,也不至于如此。四明宗之乱,依稀仿佛……然而,圣人有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极祖之谋,必是担了因果!”

  “可惜有因无果。”

  “谢康令”伸手,轻敲自己的额头:“这等乱局,已非我所能控制,本来想借这人,进入太霄神庭,夺得紫微帝御之位,可蹉跎多年,总有一层障碍逾越不过去。

  “直到近年来见了杨宗主,感觉两边情形有些相似,彼此参照,方有所得——本来是读一读贵宗的渡劫秘法,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门道,但既然杨宗主亲身而来,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日后,咱们要好好交流!”

  话音落下,“谢康令”眼眸深处,有别的颜色蔓延开来,仿佛极地冰窟中,光线折射的幽蓝,层层叠加。

  虚空还是那虚空,却隐然有冰裂之声——不是确有其音,而是在灵觉层面上的感应。

  在杨朱这个层次,才能发觉,“上冻”的是在法则层面。

  极祖,冰雪魔宫之主,北地魔门自在天魔级数的大能,在元始魔宗分裂之前,论及魔门强人,永远都会排在前三,就是算上无量虚空神主、大梵妖王也一样!

  就算魔门分裂之后,多年来潜隐不出,其自创的“冻寂魔国”,也是魔门唯一一个,横跨炼体、魔念、魔主三类法门体系的旷世之作。

  杨朱哑然失笑:“极祖如此发力,是不准备再遮掩了吗?”

  极祖答非所问:“若论封禁之术,太玄称尊,我甘落第二,但不是输在封禁本身,而是灵昧修持所不及也。哪知太玄不出面,她那徒儿却又翻上来……老祖我终究还留了些胜负心,便请杨宗主品鉴,两边孰高孰低?”

  杨朱环目四顾,看法则层面上不可思议的动静变化,忽尔又是一笑:“正好,最近我也修持了一种法门,略有小成,只等开锋示人……也请极祖品鉴!”

  杨朱与“谢康令”的眼神再次交击,再一转眼,杨朱的身形仿佛泡沫般虚化,同时却有锋锐至极的剑意,从身中迸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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