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学毕业后，因为家里一些原因，我没有以应届生的身份在职场打拼。而是回到了黑水老家，继承了父母开在黑水七中左近的一家名为“梦缘”的书店。
而今年七月某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一封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
因为毕业前的一些小不愉快，我的高中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很僵。自高考结束，大家毕业纷纷各奔东西之后，我们同学之间的联系也愈发少了，几乎可以算作陌生人。除了当年几个关系好的朋友毕业后还愿意私下聚一聚，那种全班参与的同学聚餐几乎没有。
这几年，就算有人提出要办同学会，也会被各种冷漠无情的理由拒绝。
直到前两年，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年纪大了，对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小事也看开了。由我们的老班长吴阳牵头，举办了好几次同学会，这才缓和了僵硬冷漠的同窗关系。
这次的同学聚会仍是由吴阳提出举办的，地点就定在母校黑水七中附近一家新开业的酒楼里。
这新开的德胜大酒店就是吴阳的产业，去年年初的时候才刚刚建好，出入吃喝的人非富即贵，还请了从前做国宴菜的大厨做技术指导，短短一年时间里已成为黑水市内知名奢侈去处。
据吴阳所说，前几年他投到了什么商机，做生意发了笔财，成了有房有地有产业的富人，在一众同学里算是出人头地了，他是有心向还在当社畜的老同学们炫耀财力，而我的同学中的一部分人也有意攀龙附凤，故而他每每提出来要举办同学聚会，大家也都很捧吴阳的场，任由他嘚瑟。
我看不惯吴阳，倒不是说是因为什么仇富心理作祟，只是总觉得他这个人心术不正。我们上学的时候，他是班里的班长，而我是和他搭班的团支书。我们两个共事三年，那时候我就一直不太喜欢他。
吴阳再有钱，那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打拼而来的血汗钱，他乐意炫耀，于公于私都和我没半点关系。只是我们每次见面聚会，他总要在餐桌上大谈特谈今年他又赚了多少钱，又投资了多少钱的项目。弄得同学聚会不像聚会，像吴阳公司的年末年会。
我们有的同学爱听他说这个，觉得是吴阳在分享他的生财之道。还要在聚会上录吴阳讲话带回家研究。有个同学就是在聚会上听了吴阳的话，自觉听了成功人士两三句话，他就是金融大鳄了，拿出自己辛辛苦苦打拼数年攒下的积蓄，投资了吴阳嘴里前景“一片大好”的产业，盼着陡然而富，结果却亏得血本无归。亏红了眼之后还要卖房卖车，继续往里砸钱。他刚结婚没两年的老婆也受不了他，带着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和他离婚了。
自那以后，那同学就再也没出现在吴阳的聚会上。
我觉得对于这个人的消失，我的其他同学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吴阳这种大老板的时间精力都有限，他们想要吴阳的帮助照顾，多一个人竞争就少一分利益。即使有那同学前车之鉴，也没能削弱同学们对参加吴阳聚会这件事的热情。
吴阳说给同学们的那些话，我也听过，里头真假参半，他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不会真的把自己的生财之道交给这群傻同学的。但偏偏就有人信，而他聚会上许诺给我们同学的那些好处。我猜他也从没兑现过，三年同窗共事，我是了解吴阳这个人的。嘴上吹牛皮的时候千好万好满口答应，等到你真的要他有所行动、兑现承诺时，他就能翻脸不认人。
吴阳的聚会，我只去过两次。
头一次是因为不知道情况，满心欢喜地以为这就是个纯粹的老同学见面会，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是吴阳的个人发展演说会。看清楚了这聚会的实质之后，我便不想参与这些破事了。连着几年都用有事推脱。
而第二次，就是这次德胜大酒店的聚会了。
本来，我是想像往常一样，以有私事要办没有时间的理由搪塞过去的。但今年也不知道吴阳是吃错什么药了，我说不来，他就在微信让软磨硬泡央求我过去，说了一堆类似“许久没见我甚是想念”的好话，搞得我尴尬得扣出一座黑水火车站来。
我是个耳根子比较软的人，吴阳再三邀请，盛情难却，言辞间又把我捧得那么高。我要是执意拒绝就显得有点不识抬举了。毕竟我们两个高中时期的关系还不赖，没必要把本来不错的关系搞得太僵。
但等真的到了日子，我赴了吴阳的约。本以为是一群人吃吃喝喝，他们在那里听吴阳的生意经，我就坐在一边闷头吃饭就行。结果，等我到了才发现并不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2015级（3）班，共计53个人，算上我，只来了十三个。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包间门口，一时间有点懵。要知道这可是吴阳办的同学聚会，少说一半的人都会表示要来参加。我听朋友说，上次聚会，班里53个人来了三十大几个。怎么这次就小猫三两只呢？我是踩着点来的，进屋时差不离还有两三分钟就到我们约定的钟点。一两个人迟到也就算了，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十大几个人一起迟到？我路上听了广播，也没听说黑水哪出现大堵车了呀？
难不成吴阳这次就邀请了我们几个？我压下了心中的疑惑，环顾了一下周围，打算抓个人问问。
我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当年我们班的学委蓝育月。
蓝育月这人，上学时是个古板严肃到不近人情的人，眼里揉不得一丁点沙子。如果你因为不听课或者不写作业犯到她手里了，那就约等于被宣告了死刑，肯定会被立即扭送办公室找老师道歉，没有任何可以通融商量的地方。
我们班里的同学少有喜欢她的，但鉴于她实在是太正直了，加上我们班学习氛围整体不错，算是15届的尖子班，班里同学学习都很自觉，和她发生冲突的次数也少，就算大家不喜欢她，但也没人公开发表过讨厌她一类的言论。
除了蓝育月之外，另外还有一女两男，他们仨当年同属一个小团体。女的叫方微，是当年我们班上的班花。方微长得不算顶好看的，但她为人温文尔雅，有一种别样的才女气质。是当时班上不少男生和部分女生的梦中女神。至于另外两个男同学，一个和方微是青梅竹马，这人叫李鹏，据说他们俩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有着很深厚的交情；另一个则是从高中时期就一直追求方微，甘愿给方微当护花使者，没想到这都快十年了，这家伙还围着他的女神转呢。
因为太久没见这些老同学，本来就是点头之交，快十年过去了。那点点头之交也忘得不剩下什么了。好在当年我是班里的团支书，因着班级公务，没少和这些同学打交道。现下都还叫得出名字。只是除了那几个极有特点的，剩下的同学，也只是能把脸和人对上号罢了。
我和李鹏的关系泛泛，与方微的护花使者薛连有过那么些不愉快的摩擦，并不乐意上去找他们问消息。毕竟从高中时候开始，他们那个小团体就自带一层屏障。外人不好融进他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外人去说句话都觉得尴尬。不过我倒是想起来，高中时这个小团体里还另有一女两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今天都没能出席吴阳的聚会。
扫了一圈之后，我把目光停在了我们刚正不阿的学委大人身上。
学委有个好处就是，你有问，但凡她知道，她就必然会给你一个值得信服的答案，但也从不考虑什么叫做委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其实，我觉得蓝育月这么聪明的人，未必不知道婉转说辞的好处，但她当年就是不愿意妥协。眼下有十年没见，也不知道她现在妥协了没有。
“学委。”我叫了她一声，她应声回头。
我指了指她旁边的凳子，“我能坐吗？”
“可以，请坐。”蓝育月简洁地点了点头。
“今天来的人挺少啊？”我试探性地问她，“我听小徐说之前都挺热闹的，怎么今天就这几个，今天班长就邀请了我们几个吗？”
蓝育月闻言，眉头一皱。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看见吴阳从包间外头走进来。他一进来，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在身上。吴阳也坦然享受这种注视。走到大圆转桌面前，轻轻叹了口气。
“刚刚二黑也说不能来了，他老婆接闺女下幼儿园的时候遭了小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打石膏呢。咱们先吃吧。”
我往李鹏方微那边看了一眼，吴阳嘴里这个二黑，就是以前是李鹏他们小团体里的一员。
听到这个消息，方微的脸色如常。李鹏立刻低头掏手机，估计要联系二黑问情况。而薛连在一旁，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见我看他，还瞪了我一眼。
我翻了个白眼。
“今天，有二十一个说要来参与聚会的，都是临时出了事，来不了聚会了。”蓝育月跟我说，她神情微妙地顿了顿，又补充道：“现在是二十二个了。”
我望着空空荡荡的包间，这包间很大，里头足有三张圆桌。想来也是吴阳考虑到人多特意安排的。但这一出闹下来，偌大的包间里，我们这几个人，才将将坐满一桌。
接下来的流程，果不其然，又是吴阳率先站起来发表讲话。有几个捧着他，应和着他说。好好一桌饭，又变成吴氏集团产业汇报了。
我只是个开书店的小个体户，这种金融领域的尖端话题我是插不进嘴的。而我身边的蓝育月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们两个默默地听着，我埋头吃饭。她咬着颜色极淡的嘴唇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酒席过程中，又有两个老同学出门接了电话，脸色一变，匆匆跟我们道别，丢下句家里有事就走了；有两个喝高了，抱着身边的同学说胡话。
我们班是理科班，班里的女生属实稀少，每年运动会都得和隔壁兄弟班组队参加才能报够项目。今天来参加聚会的，也就方微和蓝育月两个女生，剩下都是大老爷们。
大家都是男的，耍酒疯抱一下也很正常。而且在场的醉鬼里好几个还都是已婚已育的直男老爷们。故而也没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有同学自告奋勇去送喝多了的回家。大家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后，桌上就剩下吴阳、我、蓝育月、李鹏、方琳和薛连这六个人了。
我觉得气氛尴尬，就想脚底抹油溜走。于是乎发短信给手底下的员工吴欢，让她给我打个电话把我救走。可不成想，这丫头平时上班的时候天天玩手机摸鱼，今天也不知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怎么的，要好好工作了，半天都没回复。
自打最后一个同学拖着醉鬼离开之后，包间里就没人说话了。
吴阳点了根烟，打火机的声音回荡在包间里。
他嘬了两口烟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从桌子底下掏出来一只搪瓷脸盆。
那搪瓷脸盆没什么特别的，我小时候在姥姥家也见过这么一个盆子。据说，老一辈的人结婚的时候家里会置办这么一个盆，上头彩绘着花鸟鱼鸳鸯这样吉祥的图案，颜色以红黄蓝绿为主，图个喜庆。
吴阳拿出的这个盆子非常有历史感，也不知道他上哪个旧货市场淘出来的这么个玩意。他喊服务员把进来把桌上的残羹剩饭都端走。接着，把盆子摆在了转桌的正中央。
“诸位。”吴阳又吸了口烟，“你们还记得‘那个’吗？
我看见这盆子的时候，就想起来了。“那个”，想来在场的人谁都不会忘。
“那个”是高中时期在我们班上盛行的恐怖游戏，据说是取材自日本的传说“百物语”，讲求的就是一个刺激、吓人。至于这阴损的游戏到底是由哪个同学想出来的？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可考了。
虽然这游戏当时在我们班里很是流行，但是我不太感兴趣，也从来没参加过这个活动，只是对这件事也只是略有耳闻。偶然间我听别人说过它的游戏的规则，这规则也简单：派人出去到最近的寿衣店买一沓子纸钱。七个人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人攥上一点纸钱，围着一个盆坐下。大家轮流说鬼故事，说完鬼故事，就把手里的纸钱烧掉。
在吴阳提出这个倡议之后，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并没有人响应吴阳的提议。但吴阳却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又把他的提议重复了一遍。
“吴阳，我对这种事情已经没有兴趣了。如果你今天请我们吃饭，就是为了让我们跟你玩这种游戏，那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了。”
方微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她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但说话的内容可一点都不温柔。
吴阳没拦她，他看着她从座位上走开，一直等她走到包间的门口，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对方微说：“你要是走，我不拦你。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自己对自己负责。”
方微的身形顿了顿，不知道因为什么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看了一眼饭桌旁的同学们，到底还是妥协了。
坐在我身边的蓝育月全程都用一种木然悲观的表情盯着桌子上的盆子看。
我觉得这时候包间里的状态像极了微博上的一张图片：那张图片上画了三个小人，一个乐观主义者发表了乐观的言论，悲观主义者表达了悲观的意见，只剩下一个茫然失措的小傻瓜坐在桌子的最右面，一脸迷惑地发出“啥玩意啊”的声音。
这个小傻瓜就是我。我是真的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又想做什么？
据我所知，我的同学们之所以会发明出这个游戏，他们的目的很恶心，也很纯粹。
他们用尽一切手段要看潘建明的丑态，用他的丑态来娱乐自己。
潘建明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因为他长得真的很像旺仔牛奶广告里的那个李子明同学，名字里又带有“明”字，故而就有了外号，叫做“李子明”。
尽管同样是“李子明”，但这个“李子明”可不像是广告里那样幸福。他没有一个会在上学时间给他送旺仔牛奶的“真的好爱他”的妈妈、也没有一群会用羡艳眼神盯着他的同学。他胆小又怕鬼，结果全班人都用他的恐惧来捉弄他。
在我的印象里，潘建明是个“很怪”的男生。他常年用厚片眼镜和肥大的校服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高二那年转到我们学校。虽然人比较内向，但他一开始还是乐意和同学们说话的。也许是说话习惯和思维方式上一些微妙的差异，大部分人都觉得很难和他沟通。
这本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难沟通的话就多说两解释两句。同学之间的说话交流，又不是跨物种的鸡同鸭讲。可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班里的人视他如无物。他也愈发的话少，在班里，他就像个隐形人一样。
如果只是被无视，习惯于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的潘建明还能过的不错。而他的一切，都毁在“那个”的出现上。
也不知道是谁，发现了潘建明很怕鬼。
他们会在周六晚上下了晚自习后，以一种哥俩好的姿态架着潘建明去离学校不远的青年公园里。然后随便找一片空地，开始他们无聊的通灵游戏。
“潘建明不在。”薛连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人不够。”
“没关系的，再找一个吧？”吴阳扭过头来看我，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谦和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的脸很恐怖。
“张耶，你上论坛随便喊个人来吧？你发帖的时候就说……来玩的话，我给他一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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