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的压力,对于小学生来说,是上学以来的新奇体验。
无论是来自父母,还是来自学校。
花园小学六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以往都是直接在座位上考。
这次破天荒地要求和期末考试一样,把桌面的东西都清空,同桌相邻的桌子还要拉开一定距离。
董老师在三班监考时,踩着低跟,在过道上慢慢来回。
“仔细!这点是说了无数遍的了。”董老师边走,边慢慢地说:“做的时候要仔细,做完检查的时候更要仔细啊……”
一整天下来,期中考试终于结束。
唐景汐站在课桌旁,将自己的桌子和同桌靠拢,然后开始收拾书包。
闵淇淇比她动作快,早背上书包来找她了。
“哎呀,都怪你长高了。”闵淇淇小声嘟囔:“我们就没法坐同桌了。”
唐景汐拉上书包拉链。
“嗯这个嘛……”大眼睛灵动转了转,她笑眯眯地说:“如果在和你坐同桌和长高之间选的话呢,我还是想长高,哈哈。”
“哼!我不是你的最爱了!”闵淇淇作势举起手要打她。
唐景汐立刻勾起书包,窜出教室。
她们俩一前一后,飞快奔跑在楼梯间,不一会儿就从六楼到了学前班在的一楼。
闵淇淇气喘吁吁的:“别、别跑了,我闹、闹你呢。我怎么可、可能真打你嘛。”
唐景汐在前方回头,书包背得稳稳的。
“哇,我好像都没怎么累诶,看来每天遛狗真的像宋青岚说的,可以练体能。”
“怪不得哦,我就说你以前没这么能跑。”闵淇淇恍然大悟:“我也让妈妈给我养一条狗好了!”
“对呀。”唐景汐得意地晃晃脑袋:“我们家小黑超能跑的,力气又超级大。有时候我牵着绳子带它去公园都被它拉着跑呢。”
真是慈母呀,言语间颇有为人母向外人表扬孩子的骄傲劲。
两个好朋友在花园小学校门口分别。
唐景汐背着书包,在老杨平时停车的位置找到车,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老杨发动车,响起发动机轰鸣声。
唐景汐惊讶地问:“杨叔叔,我们不等宋青岚吗?”
“岚岚早出来了,跟我说有别的事情,让我接你回家就行,待会儿她办完事赶公交回来。”
“哦,好吧。”
唐景汐拍拍放在旁边的书包,有点小小的郁闷。
四班就在三班的隔壁呢,宋青岚都不跟她说一声,还要从杨叔叔这里知道。
哼。
唐大小姐打定主意。
不管,反正今晚她要生一会宋青岚的气。
-
安市人民医院。
住院部楼下有一个不小的花园,中央是一个喷水池,花花草草繁盛。
平时家属会带着病人到这里透透气,也会有医院的职工饭后来这里散散步,消食。
橙黄的傍晚霞光下,一男一女坐在长廊下的长凳上。
“你才刚好没多久,还是不要多走动,能静养就静养,在办公室搞点工作就好了,不用来医院看我。”女人说。
宋超:“没事,我开车来的。我也待不了太久,待会儿还要去看下女儿。”
他顿了顿:“你也知道,她小升初,到了关键时候。”
“孩子学习的事重要,我懂的。”女人点头:“我们的事,不急。”
“程丹,等……等岚岚考完试,我就跟她说咱们的事。”
宋超想起当年女儿不愿意他和小方的事。
但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儿大了,或许更懂事了。
而且他和程丹早说好了,不会再要孩子。
程丹自己也有一个孩子,这种情况的重组家庭,计划生育政策也不允许再生。
他的血肉之亲,世上只有岚岚一个,她永远不会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岚岚应该能想通。
两人又说了会话,宋超站起来,正要和程丹告别。
程丹的目光,忽然越过他的肩,看向身后,表情也变得不自然,露出些微的尴尬。
“怎么了。”
宋超转过身,霎时全身被定住。
不远处,宋青岚站在长廊尽头,身上穿着校服,长身玉立,长袖下的手暗自握紧。
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
一刹那,宋超甚至有种似乎被人捉|奸的错觉,后背渗出汗意。
“岚——”
宋青岚转身就走。
“我我先去跟她说说!她估计是从厂里谁那儿听到的,回头再来找你。”
宋超急急跟程丹解释。
“哎呀别说了,快去追孩子吧。”程丹推着他:“其他的之后再说。快点!”
宋超哎哎地应着,大步跑起来。
到了长廊尽头,一道绿色白色校服的身影早已到了医院大门口。
他赶紧加快步伐。
宋超才跑了一会就喘得不行,抬头看女儿的身影却是轻松便甩下他一大截。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他跑了一会,实在跑不动,只得在大马路上大声喊:“岚岚——!”
他一声又一声地喊。
宋青岚跑出很远,都能听见,她慢下脚步,回头。
男人扶着路边树干,躬身弯腰,体力不支的样子。
声音也是一声比一声低了下去。
宋青岚沉沉地呼气。
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了。
起初只是因为看见爸爸和另一个陌生阿姨说话的情景碍眼,心中激荡起似乎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懑和悲伤。
他说过不会再婚么?
没有。
他只说过,不会和小方阿姨在一起了。
这个阿姨,不是小方阿姨。
宋青岚轻瞥的一眼中,隐约觉得眼熟,这会儿冷静下来才记起来。
是那个女护士,和她打过招呼的。
宋超慢慢地喘着气,走过来了。
“找、找个地方坐,坐下说。”
他累得不行,感叹人不服老不行。
他累得话都说不全了,女儿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带宋青岚去了路边的水吧。
是一家小店,装修小清新风格,是女学生喜欢的那种。
这个时间,正是中小学放学的时间,里面坐了不少还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握着吸管,说说笑笑。
宋超显然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所。
“……呃,你要喝点什么?”他翻菜单,上面文艺的名字也看不出卖的到底是什么。
“清水一杯。”
“……”
宋超合起菜单:“……那我也一杯清水吧。”
服务员:“好的。”
收起菜单就回到吧台去了,和同事咬耳朵说小话:“估计是女儿早恋被爸爸抓到了。”
同事探头看了看:“那她还挺拽的,瞧那抱着胳膊冷淡的样,叛逆少女哦!她爸爸有的头疼了。”
“哈哈,我要长这样我也早恋啊,不早恋多亏啊~”
水吧里都是小小的卡座,能坐三五个人。
别的卡座都是几个小女生,宋青岚和宋超在这里,一个中年一个少年,冷冷相对,尤其格格不入。
宋超见女儿冷着脸,自觉让她难过了,态度也软了几分下来。
“程丹是人民医院骨科的护士,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两杯水还没上,他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双手只好搁在桌子上,慢慢地说:“我住院的那段时间,她对我挺照顾的,聊了聊发现还是老乡,不过她不是咱们村的,家在县里。她是年轻时跟着老公远嫁到安市来的,在人民医院当了护士,她男人走得早,一个人拉扯儿子。和我们家情况挺像的,一来二去聊得多了,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你有觉得谁不好吗?”宋青岚冷言相讥:“当年你也觉得小方阿姨很好。”
她自然不是替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小方阿姨打抱不平。
而是想起她的母亲。
但她已经长眠地下,这才是宋青岚此时此刻痛苦的根源,她甚至无法用母亲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又要将另一个女人当作人生伴侣。
明明,明明她的妈妈才是那个应该和他携手走过一生的人啊。
她别过脸,微微昂首,将眼角的泪意逼回去。
宋超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也怪难受的。
他急忙说明:“我和程丹说好了的,不会再要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肯定永远会对你好,你不用担心自己是外人。”
宋青岚轻轻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想要自嘲的笑笑。
曾经幼时最担心的问题被解决了,所以呢。
“哈喽,你们的水来了。”
服务员端着餐盘来了,在两人面前放下水杯,抱着餐盘回到吧台去了。
“被骂哭了。”她跟同事实时转播吃瓜现场。
“不是吧?”同事探头,心痒痒的不行:“我还以为她叛逆得很呢,这么容易就哭了?好想听他爸说了些啥呀。”
宋超握住水杯,像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紧紧地握着,重重叹气。
忽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我和程丹的事的?怎么知道我今天下午去找她?”
他在厂里没跟人说过,只跟唐信鸿提过,但也觉得老板不至于去和一个孩子说这些。
宋青岚抬眸。
目光恢复清明冷静。
“我看了你手机和她的通话记录和短信。”
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出上密码的功能。
想翻出点什么,轻而易举。
宋超哑口无言。
又觉得荒唐,这是一个小学生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他再开口时语气不免有些严厉:“查自己爸爸的手机?岚岚,你觉得这是你该干的事吗?”
宋青岚不为所动,扭过头,看向别处。
目光正好与吧台探头探脑的两个服务员对上,吧台后两人慌张地低下头。
人人都说,孩子到了青春期会叛逆。
宋超还觉得自己的女儿不会,没想到她早熟到叛逆期也提前了。
他叹气。
“岚岚。”他语重心长:“你现在是考安江一中的关键时候,哪还能分心去弄这些啊?你努力那么久,爸爸也盼着你读书读出来,不用像爸爸这样辛苦的过日子。我也没想你光宗耀祖啥的,就想你不用我这么辛苦,有一份好的体面的工作,不用下地干活还摔了腿。你说你去查这些,我都不想去生气,反而还担心你去查这些耽误你学习时间了,你懂不懂啊?”
“你也知道是我考试的关键时候?”
宋青岚紧紧盯着对面,一字一顿:“如果我说,你和她在一起,会影响我的心态,让我可能考不上呢?”
宋超张开嘴,目光像不认识她了一样,难以置信。
宋青岚紧抿着唇。
她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成绩自己的前途,去拿捏她的父亲。
良久,没人出声。
对峙,沉默的对峙。
宋超伸出手,微微颤抖地扶住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砰”,水杯落在桌上发出轻响,打破沉默。
他的唇也在颤抖,红着眼睛,哽咽着说:“爸爸没想到,你这么排斥……如果你真的不接受,我、我会和程丹分开的,以后……以后我也不会再找了。”
说完,他又喝了一大口水。
“岚岚,我就想你这辈子能好,能比我过得好,过得舒心。你回去复习吧,不要再想这事了……我待会去找程丹,跟她说…说清楚。”
他的语气疲惫不已,像风尘仆仆刚落脚的行人。
成功了。
宋青岚看向对面。
他的鬓边不知何时已生白发,很少,她一向没有那么细致地观察他。
从温云村出来的这些年,竟比不上刚才对峙时将她的父亲瞧得这样仔细。
她赢了。
她应该感到开心的。
可眼泪却不自觉地从眼角流下。
她仰起脸,粗鲁地用手背抹去,唇齿都在颤抖。
她应该说一声谢谢爸爸,然后回到家里,享受此后不再有困扰的成功喜悦。
而不是心像被刀割了一样,痛到开口时牙齿都在打颤。
“我会考上安江一中。”
“别的,随你的便吧。”
丢下这两句,她再无法开口说其他。
起身奔出店外,泪流满面。
她的妈妈,这次终于要真正的孤独地长眠地下了。
往后余生,她的爸爸身边有新的阿姨,而只有她才会记得她的妈妈。
她跑得极快,捂着唇呜咽,滚烫的泪一滴滴洒落在沿街的路面上。
她还是没能任性自私一回。
七岁的宋青岚小小地任性了一次,而十三岁的见过父亲白头发的宋青岚,却不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