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阿姨再见,汐汐再见。”
离开唐家院门之后,谭君君转身时忍不住哭了。
她眼睛红红的。
陆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谭君君抹了眼泪,一路沉默,直至自家院子门口时忽然开口:“妈妈,我想把以前的压岁钱都捐了,给灾区重建。”
四川突逢天灾,地震级数由最初的7.8级调整为8级,倒塌房屋五百多万间,经济损失不计其数。
是新中国成立破坏力最强、波及范围最广、救援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
灾后重建堪称世界性难题。
奉行“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方针,一个省支援重建一个重灾县或镇。除此以外,民间发起的对灾区的捐款也一直在进行。
之前,陆秋家里捐了五千块,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唐家遭了难。
灾难的确如此,隔着报纸和电视看图片是一回事,当得知身边有人遭难,又是另一番心境。
她自小的压岁钱,陆秋都用一个单独的卡给她存着的,数额不菲。
放在以往,谭君君从没想过,自己会舍得将十几万压岁钱悉数捐出去。
唐家有人因地震去世,在谭君君心里,似乎那场以为是看客的地震,忽然与自己的生活有了关联。
痛苦也从朦胧模糊的遇难八万人变得具体而深刻。
唐家只是数字中的一个,而每一个数字后都有一个同样痛苦的家庭,或许还要更惨。
他们失去更多亲人,还失去遮风避雨的房子,与毁于一旦的家乡。
“我想好了。”谭君君低声说:“都捐给灾区,我想要那里变回原样,不,要更好。”
陆秋眼眶微热,点头:“好,妈妈支持。”
她心中并不比谭君君好受几分。
唐家一直是小区里的模范家庭,夫妻恩爱,女儿漂亮优秀。
陆秋与别的邻居往来少,但很愿意与唐家来往,真诚,也不搬弄是非,氛围总是很好的。
刚才去了一趟唐家,家里过于安静,连平时爱叫的小黑都安静了。
景新雨在撑,唐景汐也在撑。
除了她们,陆秋还得知,那个懂事努力的岚岚,这次也失去了父亲。
她不知道小姑娘怎么想,连她在听说的一刻,都忍不住感到天道不公。
谭君君还以为妈妈可能要反对,不让她全捐了,十几万不是小数目啊。
没想到妈妈这么果断地说支持,她也点头:“谢谢妈妈!”
陆秋笑了下:“要做好事,我怎么会反对?”
踏上玄关的台阶,她又说:“捐款是很简单的,但最重要的,还是要珍惜身边的人,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下遗憾啊。”
珍惜身边人。
这个道理许多人从小听到大。
谭君君也不例外。
但只有这一次,才有这么深刻的体会。
-
清晨,微温的阳光照进卧室。
唐景汐掀了掀眼皮。
若是以往的她,清晨的阳光不足以刺醒她的,要很明朗的艳阳才行。
但前阵子跟着宋青岚三个人一起早起跑步,懒惰的生物钟竟然短短一周就调整了。
宋青岚去了外地参加全国信息学竞赛,不在家。
不然,这个时候的唐景汐一定被她催着起来了。
唐景汐看着天花板,犹豫半天,最后还是磨磨蹭蹭下了床,洗漱好,换上运动服。
上三楼,到了主卧门口。
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声音也轻:“妈妈,妈妈,你起来了吗?”
其实景新雨也早就醒了,只是犯了和女儿同样的毛病,她也在看着天花板犹豫要不要起来去跑步。
她应了声:“马上起了。”
唐景汐就开门走了进去,景新雨刚掀开被子。
唐景汐就问:“妈妈,今天还跑步吗?”
景新雨:“我以为没岚岚,你不想跑了呢。”
唐景汐微微撇嘴:“我还这么想你的呢,以为宋青岚不在,你就不想跑了,昨天你就没跑……”
景新雨:“……昨天你也没跑呀。”
母女俩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都为各自脆弱的自制力汗颜。
唐景汐小声说:“所以,今天我觉得还是要跑的嘛。”
景新雨换好衣服,点头:“对,不能老是岚岚带着才跑,这个岁数还要依赖一个孩子,也太不对了。”
今天出门就比前两天宋青岚在时晚了一点,母女俩在公园里跑了一会儿,不巧遇上提着菜回来的黎湘。
三个人的目光都有些微妙。
唐景汐:“……二婶。”
大概是这声“二婶”给了黎湘勇气,她挤出笑容走上前来:“汐汐,嫂子。”
见两人一身运动装,脸上隐约有汗:“你们跑步啊?”
景新雨淡淡地道:“嗯。”
以前景新雨对他们总是如沐春风的笑容,这淡淡的语气,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黎湘还是撑着笑容问:“嫂子,这个月智鸣的工资是不是有问题啊?怎么到手才六千了啊?”
她虽笑着,但语气不禁有几分咬牙切齿,认定这是景新雨的报复。
唐智鸣还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了,她黎湘可咽不下!今天不遇上,她也准备找上门!
“没有问题。”
景新雨看着她,语气平静:“工资是依据岗位和职级,还有在厂里的年限调整的,和其他员工用的一样的标准,虽然早些年智鸣经常一个月只上几天班,但年限我是按照老员工的年限来的,这已经是看在他是信鸿弟弟的份上酌情照顾了。”
“照顾!?”
黎湘变了脸色,提高音量:“这算哪门子照顾!?以前每个月都是一万五!还有上班上着上着不打招呼给降工资的吗!?老朴的一万五可一点没少!我听说这个月到手还成一万八了!”
“老朴是最开始跟信鸿一起打拼的元老,他们到处去拉资源的时候,智鸣在做什么呢?”
景新雨神情未改:“智鸣经常旷工打牌,以前每个月信鸿还给他发了全勤,这点不合规矩,也很打击厂里别的老老实实上班的员工的积极性,我不可能再这么纵容的,如果你觉得一个月六千太低,可以去找工资更高的。”
黎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提着菜袋子的手都握紧了。
不要说是安市,哪怕是那个年代的大城市,月薪六千也是平均工资。
安市能有六千工资的工作,屈指可数。
唐智鸣干得了吗?
他干不了。
要不然,这么多年黎湘心中也不会有这么多不甘。
同样姓唐,哥哥弟弟为什么一个天一个地,景新雨与她的生活也一个天一个地?
黎湘盯着景新雨的眼神,恨不得冲上来扯她头发似的。
唐景汐从没看过二婶脸上这么狰狞的表情,有些害怕。
不禁挽起了妈妈的胳膊。
景新雨朝她笑了下,用手掌握住女儿放在小臂上的手。
“汐汐,我们继续跑。”
-
下午的时候,门铃响了。
正好是周末,景新雨没去厂里,在客厅看那本财管实操的书,见陆秋来了就笑起来:“我正看昨天你送的那本书。”
陆秋进来,放下包:“是吗,我跟你一起看,就当学习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嘛。我学校还在暑假,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剩下的比赛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景新雨有些意外,但似乎又没那么意外。
陆秋性格偏冷,但骨子里是个很温暖的人,她来这儿是为了陪陪自己。
景新雨心知肚明,却没说明。
感激地笑了笑:“好啊,留下来吃晚饭吧,我做回锅肉,好久没做了,汐汐爱吃,我做回锅肉还不错的。”
陆秋也笑:“好啊。”
蒋阿姨见景新雨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和五六月憔悴的模样判若两人,她很高兴。
在厨房做了一些虾片,又榨了果汁端上来。
唐景汐刚好从二楼房间出来,瞧见陆秋一愣。
“陆阿姨。”
陆秋抬起脸,朝她笑了下:“汐汐下来啊。”
唐景汐其实不太想下去的,她这会儿心情不是很好,但陆秋开口了,她只好下去。
然后坐在靠窗的沙发一边,小脸呆滞。
这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情绪不对了。
景新雨有点意外:“汐汐,怎么了啊?”
唐景汐犹犹豫豫,她不是很想说,陆阿姨在呢。
景新雨给她定心丸:“没事的,说吧。”
“就是……早上跑步碰到二婶,我……”
唐景汐神情惆怅:“又想到那天爷爷奶奶和二伯二婶来家里闹的场面了,就……很难受。”
话既然说了,她索性说开了,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却有些茫然。
“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一夜之间会大变样呢?他们明明对我很好的,我以为他们是很爱我的,可是,为什么那天在奶奶的口中,好像我是一个外人,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呢?”
“他们对我的好,难道都是假的吗?”
景新雨心里难受,她与唐信鸿自小将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精心呵护长大。
学校里都教男女平等,这一代因为计划生育都是独生子女,家里只有一个当然无论男女都是宝贝,似乎生活里也是如此。
她要怎么告诉女儿,世界上有重男轻女这么让人愤怒又无力的事呢?
陆秋看了看景新雨,又看回唐景汐:“汐汐,你愿不愿意听陆阿姨给你讲一个故事?”
唐景汐一怔,然后点点头:“好。”
“孔子的弟子有一天在门外扫地,遇到一个人问他,一年有几个季节啊?”
陆秋顿了顿,笑着问她:“汐汐,你说呢?”
唐景汐一愣:“当然是四季,春夏秋冬啊。”
陆秋点头:“嗯,孔子的弟子也这么说的,但那个人却摇头,说只有三季。弟子听了觉得很荒唐,与他争辩了很久,最后两人干脆决定打赌,如果是四季,那人向弟子磕头,如果是三季,弟子向那个人磕头。”
唐景汐张开嘴:“这、这么明显的事实,还要打赌吗?”
景新雨也听得入神:“继续讲呢。”
陆秋就继续讲了。
“刚好孔子出现,他们见到了孔子,就问孔子一年有几季?你们猜,孔子怎么说?”
唐景汐看过的各种小说神转折,隐隐在脑海里浮现。
“陆阿姨,你停在这里,是不是孔子说的三季啊?”她大为震撼:“可是,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呢?”
陆秋笑着点头:“汐汐聪明,对,孔子说三季,那个人就让弟子磕头,弟子没办法只好磕头了,那个人得到满意的答案,自然就走了,但弟子非常不解,等他一走就问老师,为什么说三季呢?”
唐景汐用力点头,她也好想知道。
“孔子说,‘你没发现那个人全身都是绿色吗,他是蚂蚱,蚂蚱春天生,秋天死。他从没见过冬天,你对蚂蚱讲一年中有四季,他死也不会满意和相信。’”
景新雨恍然。
唐景汐也恍然,但还有些模模糊糊的。
直到陆秋继续说:“对有一些人来说,比如你的爷爷奶奶,他们人在现代活着,但思想尘封在旧社会,他们对你的爱不是假的,你是这么可爱优秀的孙女,但他们的认知中,只有男的才能传宗接代,才能延续香火。跟他们讲男女平等,讲基因分配的公平,讲不通的。”
唐景汐听懂了,但还是很难过。
“就因为我是女孩儿吗?”她垂着头,语气低落:“我以为你说的那些,是好早好早以前封建的社会才有的,为什么现在还有呢……”
陆秋起身坐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唐景汐抬起脸。
“或许你也可以努力,让三季人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四季变迁。”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