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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击杀

  这地方昏暗潮湿,烛台已经灯枯油尽,扑腾两下也终于熄灭。

  梁长风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开始发硬发冷。应三川站起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

  他的左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外撇着,手肘凸起一个暗红色的小包,他用刀刃划开皮肉,里面都是粘稠的淤血。

  应三川撕下布带将手臂紧紧缠绕,他推开门站在暴雨中,麻木地仰头淋雨。

  他的主子死了,但他还可以替他的主子守住那些东西。

  “应三川。”他听见有人叫他,他在厮杀声中回头看去。

  危浪平站在廊下,他脱去了朝服,身着乌黑的长袍。应三川知道那是危家走商时惯常穿的衣服。他冷笑一声,抬头盯着台阶上的危浪平。

  危浪平身形消瘦,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宽大的黑色长袖下握着一把从地上捡来的绣春刀。

  他今夜不是朝官,他是危移的哥哥。

  狂风大作,乌云压顶,廊下的油纸灯笼被吹倒,火苗点燃了清宴阁的白纱,黑色灰烬飞不起来,被雨重重打落在地,但火仍旧烧起来了,危浪平背对着火焰,提起了剑。

  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他走下台阶,也站在血水里说:“应三川。”

  “是我。”应三川望着他,说:“是我杀了危移。”

  应三川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量着危浪平。

  危浪平是个文臣,应三川从前认为他不会拿刀。但今夜看见危浪平握刀的手势,应三川又发现其实他很会拿刀。

  是了,危家落魄后,危浪平独身一人带着危移南下阳府梳理重建商路,他不可能只会舞文弄墨。

  蓝渐清两步上前挡在危浪平身后,他大拇指顶出刀柄,被危浪平抬手挡住了。

  应三川觉得有趣,笑起来:“怎么,你还想自己同我打么?”

  他的神色木然,阴鸷地说:“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你弟弟很聪明,熄灭了火又遮盖了黑色雨布,可惜他太想你了,他孤身入城,被我抓个正着。”

  危浪平在暴雨里神色微动,他双手握住了刀。

  “他多大了?十七还是十八?他没成家,一心一意等着嫂子给他生侄子,你儿子叫什么来着?危禾。”应三川吐出嘴里的血沫,露出畅快的笑:“多少人在背后看不起我,说我是应家的庶子,给你们这些嫡系提鞋都不配!可那个晚上危移死在我手里,你却还在夜里酣睡!嫡系又怎么样?真刀真枪干起来,都不过是手下败将!一样要哭爹喊娘求饶!可惜你弟弟是个有骨气的,临死也傲气着呢!我把他捅了个对穿,你瞧着尸首了吧?我忘了,危移的案子压在衙门,尸体臭了都没让你领回去,哈哈!”

  蓝渐清还想上前,危浪平却已经踏步俯冲,他捡来的刀是滴血不沾的利刃,在冷风冷雨中与应三川的刀劈砍出火花,发出刺耳的声音。

  应三川偏头躲避开不知何处而来的乱箭,他和危浪平用的都是大内所制的绣春刀,没有谁装备更精,今日的擂台是四年前龙脊山大雨中就搭好的,杀了弟弟,哥哥必然登场。

  应三川猛然推开他的刀,左臂被震得发麻,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热血沸腾。他从前在龙脊山胜过一次,他尝到过胜利的快感。梁长风已死,天亮必定改朝换代,不管是谁继位他都没有好下场,但天还没亮,他还可以多拉几个人下去垫背。

  梁长风从前教他做事,教他怎么去用一把刀,但梁长风没有用人的巧思,内阁和督察院不教导他,太后和文沉为了私欲培养他,他再靠着这些培养应三川。

  应三川闭上眼,梁长风就在黑暗里看着他,多年前那天他穿一件金黄的长袍,手里端着鹦鹉的小食盒,偏过头来对他轻声细语地说话。

  应三川,别叫朕失望。

  他在暴雨中睁开眼,用寒刀斩断雨丝,猛然避开,绣春刀在他脸侧“唰”地砍下,带起的劲风切断了他的发丝。应三川顺势弯腰抬腿,双手撑地侧踢向危浪平,危浪平被这一击打掉了手中长刀,他便改用双拳下砸。

  这一砸砸断了应三川的左小臂骨头,他猛哼一声,再次用右手拔出钉在地上的寒刀。

  应三川直起身子来,拳头如同疾风掠过,砸断他颧骨。

  “今夜我来讨债。”危浪平看他捂着脸,血还是从指缝里流出来。危浪平的指关节血肉模糊,他随手在雨里晃荡干净血水,说:“成王败寇,今夜过去,你和应家都是贼子,现在死倒还能得一个痛快,不必受唾骂。”

  应三川阴冷地盯着他,黑夜也无法掩盖他的神色,他在火光中扔掉刀,那些深藏在心里的不甘终于爆发,他寒声说:“史书不记输家,今夜胜败尚未可知,纵使我死在你手里,也不会被万人唾骂。”

  他把布条解开,重新缠在右肘上,喘口气大笑:“危浪平!我生平最恨你们这些所谓的嫡系!今夜国之将乱,世家残破逃窜,都是瓮中之鳖,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来讨债,你我公平战一场,不求胜负,只论死活!”

  刀剑声,厮杀声,哀嚎。

  应三川紧盯着危浪平,他双手起势。危浪平也终于动了,他解开自己的臂缚扔在地上,接着他反拧自己的左手,发出咔嚓脱臼的声音。

  这才是公平。

  应三川笑起来,他狠狠把脸上的雨水甩掉,冲出去和危浪平扭打在一起。

  应三川学的招数都是野路子,是他自己从小在挨打中积累起来的。他不比这些官家子弟有名师教导,但他皮糙肉厚,即便是打到了痛处也不吭声。他的拳法无序,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他的拳头使不上力,左手垂落身侧,危浪平也同样只出右拳。他们在雨里撕咬,没有多余的话,

  瓦沿盛着干净的雨水,冲刷不掉地上的血污。

  拳头带着劲风袭来,直冲正面去,应三川就地后滚,整个人扑倒进血泊里,积水向两侧冲开。他吐掉嘴里的水,抽身反手立掌砍在危浪平脖肩处,危浪平只来得及退后半步就被他砸在胸膛上。

  危浪平身上都是伤,他侧身躲过拳头,环着石柱一个飞旋侧踢,直将应三川一脚踢飞撞破了大花盆。

  应三川已经无力再出拳,他捂着肚子在满地碎瓦片中咳嗽,大雨淋在他脸上,他眼窝里都是积水。他伸开双臂仰躺在狼藉中,怔然大笑。

  危浪平被他砸断了一根肋骨,他捡起长刀撑在地上缓慢上前,蓝渐清要来扶他,他抬手推开蓝渐清。

  应三川偏头呸掉血,在危浪平俯下身来捉他衣领的时候一拳从下巴砸上去,危浪平猝不及防吐出半颗牙,他舔着缺口,膝盖重重跪在了应三川的胸膛上。

  应三川还在大笑,他笑得停不下来,在暴雨里剧烈咳嗽。他不甘心,但是又觉得太疲惫了,他第一次觉得累。

  危浪平就这样压在他身上,一拳一拳砸下去。

  应三川喘着气,觉得感受不到痛,他已经麻木了。他在拳头落下的间隙里费力睁眼去看天,但是雨太大了,乌云层层积压,雷鸣电闪间只有刺眼的白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马蹄轰鸣,大火被暴雨淋熄,铁甲压境,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如同盘龙包围了皇宫,盾牌架起,重骑长枪尖刀,轻而易举就踏破了皇城的大门。

  危浪平从尸体上爬起来,他抹一把脸,口里都是血腥和咸味。蓝渐清立刻来扶他,他回头看着地上那一团红黑,又仰头看天。

  蓝渐清把他扶到廊下,才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他流了泪。蓝渐清没有说话,危浪平吐出嘴里的沫子,用血肉模糊的右手把脱臼的关节接回去。

  “龙纹军进来了。”他说,“大厦将倾。”

  混乱的杂军像是无头苍蝇妄图冲破龙纹军的铜墙铁壁,大雨还在下,披着银甲的黑马踏过血泊,从雨夜冲出来。

  定局了。危浪平想,阿移的冢还要再修,坟前贡品会被淋坏,明日叫温阳做一碗肉元宵补给他。

  清宴阁里已经乱作一团。

  不知是谁发现了小杂间里的梁长风,此刻惊叫着跑进来喊:“皇上、皇上薨了!”

  宫人们抱头鼠窜嚎啕大哭,臣子忙着躲避刀剑,听闻此话,杂军士气高涨,举刀踩在宴席桌面上追杀。

  银盘金碗打翻在地,瓜果滚落,烛火明灭间文沉身披铠甲进来。他环顾四周,刘台立刻在混乱中瞥见了长宁王。

  他踢翻面前的两个杂军,在逃窜的人影中和文沉对视。

  刘台手中强弩射出,梁长宁抬刀砍断,竹箭被劈成两半落地,刘台已经行至身前,他翻身躲过砸倒的屏风,跃起身子砸向梁长宁。

  梁长宁只能竖起长刀去挡,但身后的文沉已经抽出了海晏剑,两相夹击,梁长宁前后受敌,他推开刘台再翻身格挡,海晏剑哐当砸刀柄上,刀柄碎裂出缺口,血珠被甩成一圈飞出去溅在身上。

  刘台顺势翻滚,张俭的短箭钉成一排。孔宗不知何时翻进栏杆,提着药箱带着蓝渐清把危浪平往安全的地方拖。

  文沉心知不能拖太久。梁长宁暗中留手,龙纹军即将援驰。只有梁长宁死了,自己才能笑到最后。

  文沉与梁长宁厮杀间翻滚在地,两人手中刀剑被打落,梁长宁一拳砸凹了他的头盔,文沉耳朵嗡鸣,他狠戾地甩头,猛然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来割破了梁长宁的手臂。

  刘台与文沉配合得极好,他丢了缺口的刀捡起长枪,抬手就是一个狠扎。他手里长枪投掷而出,飞旋着贴在梁长宁发冠直插入柱,梁长宁反手截住长枪,他脚踏翻倒的桌子跃起,死死把刘台捅了个对穿。

  刘台的身体被长枪扎在地上,钉死了无法动弹,他还有气,挣扎两下就顺着杆子滑落在地。

  文沉大喊:“围杀长宁王!”

  梁长宁不惧怕这些杂兵,他生得高大,单手就能拎起他们。

  “你是大梁两朝重臣,你发动两次宫变,求的是权柄。”他缓慢地走向文沉,捡起了地上的刀,“你背叛了先帝,又背叛了梁长风。”

  “我是开国功臣,没有我,没有大梁。”文沉握住了海晏剑,“六殿下天真啊!”

  大雨还在下,清宴阁外一地残尸,空中弥漫着铁锈味,刀剑相撞,文沉剑锋骤然砍下,梁长宁举刀相迎,刀上血水被甩飞,他握刀翻身侧踢,顶着钢刀把文沉往后顶。

  文沉踉跄后退,一直腿抵在身后石柱上,力气大到靴子都变形,他咬牙嘶吼,二人紧紧相贴,头对头肩对肩,刀锋近在咫尺,寒刃贴在鼻尖几乎要挨到汗毛。

  “主子!”张俭隔着老远怒吼一声,闵疏踹开杂兵偏头看去,不知何时刘台已经拔出了贯穿自己的长枪,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想要从梁长宁背后袭击。

  梁长宁前后难逃,张俭过去已经来不及,闵疏抄起轻羽长弓,他两根带血的修长手指拉弓瞄准,夹杂着雨丝的夜风吹起他散落的发丝。

  是顺风。

  “咻——!”

  长箭离弦而出,长弓在近距离的射程中爆发力极强,这只箭几乎在眨眼间就以万石之力穿破了刘台的脖颈,但这个角度太刁钻,长箭在穿透刘台脆弱的咽喉后带着余力直直插进了梁长宁的右肩。

  梁长宁力气一松,文沉立刻翻身而上,于是闵疏再次拉弓,这次长剑穿透了文沉的手腕,并且同样插进了梁长宁的手臂肌肉。

  很难不怀疑这不是巧合。

  此刻张俭已经到了,他拇指顶在刀柄上,用击飞的剑鞘打落了文沉手中的海晏剑。

  “丞相、丞相大人!外面全是龙纹军!败了!御林军败了!他们被龙纹军尽数俘虏,全扣押跪在清宴阁外!”

  梁长宁肩上还插着箭,他在混乱中的残影中看见闵疏冷静的眼睛,不由得一怔。

  文沉被张俭一脚踹飞,正好撞断了木质灯架摔在闵疏面前,他翻身而起,一把掐住了闵疏的脖子。

  梁长宁反手拔出箭矢,肩头钳在身体里撕裂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猛哼一声随手扔掉,文沉立刻后退:“别过来!”

  梁长宁立刻驻足,他的迟疑叫文沉哈哈大笑:“你也有怕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闵疏已经手肘全力后击,他的脖子上的手立刻收紧,闵疏脸色涨红发紫,双手抓住文沉的手臂抬脚借力,蹬在地上带翻了文沉。

  文沉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性命,他只能捡起地上掉落的铜盘狠狠砸去,但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张俭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梁长宁飞扑过来护住了闵疏,被铜盘正当砸在额角,鲜血立刻顺流而下。

  “你痛不痛?”梁长宁喘息着问他,“我肩膀很痛。”

  清宴阁大门被撞开,周鸿音满身是血站在一地凌乱中,文沉从殿门望出去,外面大雨如注,雨幕里站着整齐的重甲军团,他们长枪锋芒锐利,盔甲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们立在雨里如同永世不倒的石像,连胯下黑马也不曾乱动。文沉早知云蛇龙纹军是一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杀敌利器,确在真正见识过之后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

  文不比武,兵权才是最大的牌面。

  “臣救驾来迟!皇上可在?!”周鸿音声音嘶哑,放声大喊:“叛军已伏诛!追缴残兵,降者俘虏,若有反抗,就地击杀!”

  已是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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