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人来来往往,掌柜清空了一楼的场子,空院中的锦衣卫们都束手而立。一顿饭过半,该说的事最起码已经起了个头,厢房里的气氛不太松快,几人都没说话,孙供连烟枪也掐了。
梁长宁收回目光往楼下看,回答闵疏说:“应三川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利益才投诚梁长风,但狗养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人呢?应三川曾高价买过一只鹦鹉,说是送给梁长风的生辰贺礼,不过梁长风当着他的面把鸟放了。”
闵疏若有所思,梁长宁又给他夹菜,挑了最嫩的菜心放进他碗里。黑来砚和张俭都是陪餐,连筷子都没动,一大桌子菜吃到现在还跟刚端上来一样。
“花舟妓子,她们的船靠岸了。”张俭指着另一边窗户,“她们跟锦衣卫也有往来。”
黑来砚也往下看了一眼,那几个姑娘都生得漂亮,轻罗小扇香风招人,侧卧在小舟船板上拨水,指尖的蔻丹沾了水珠就越发鲜艳。
“大人,日头高照,不如来花舟上歇歇?今日妈妈不叫咱们收钱,清茶小酒都备得齐全,来逛一圈嘛。”那姑娘衣裳沾了水,贴在肩头,叫底下的肌肤若隐若现。但锦衣卫办差不敢走神,只把那姑娘当耳旁风。
姑娘寻了没趣,憋着嘴又缩回了花舟里。
“有意思,”闵疏杵着筷子说:“应三川不近女色,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是和尚?北镇抚司上下都叫他管得铁桶一样,总不能真没有短处吧?”
“他们也吃酒赌博,办事的间隙里得闲了就玩女人。”张俭说,“褚辉大人说的。”
闵疏又靠回那边栏杆,看着应三川的厢房,了然道:“那就是因为今天事情大,他们不敢玩忽职守。所以今日他们到底在详谈什么……应三川宴请的这几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督察院蒋知协管百官有上谏之权;冯道成是北镇抚司顶头人,掌牢狱且曾试图在截下我;刑部孙供——”
闵疏突然顿住,又说:“还差一个大理寺,远东楼就能办一场三司会审。但应三川请不来宋修文,所以他请这几个人是想在文沉的案子上有所偏颇,赦免文沉?”
应三川是梁长风的鹰犬,他做事是听梁长风的旨意。大理寺虽然暂时把文沉奉为座上宾,但该查还是要查,陈弱水没留下什么证据,所以就得顺藤摸瓜往南边去找。这事大理寺办不下来,大理寺的人出京需要层层报备,所以要联合刑部与北镇抚司去查。
应三川今日找来这几人,大抵就是要在这上头使绊子。看样子,梁长风还是想保文沉。
可是不对。梁长风已经被喂肥了,他如今羽翼渐满,留着文沉反而不利于揽权,这是他拔除文沉独自壮大的好时机,闵疏已经把机会送到他手里了,他反而不要。
梁长宁见他蹙眉,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闵疏喃喃道:“是不是梁长风有把柄落在了文沉手里,这个把柄大到足够威胁他的皇位,所以他才要保文沉,这是文沉敢进大理寺的底气。”
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关键,转头看梁长宁,说:“在夜宴宫变以前,梁长风和文沉的地位不对等,梁长风依附文沉和太后。但宫变之后,他们的地位就逐渐趋于平衡。为什么?”
梁长宁放下筷子,想了须臾,“因为裴家倒了,太后出局,梁长风可以直接与文沉对接,他收服了太后在司礼监的心腹,所以手里的势力开始与文沉持平。”
如果说他们的角逐是从太后出局开始,那么就意味着太后曾经也是他们牵扯之中的一环,最起码她知道梁长风的把柄是什么。闵疏想,能够同时包含这三人的事件并不多,范围一缩再缩,再加上司礼监这个内廷机关,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只有先帝暴毙那夜,文沉勾结太后调动兵力杀穿了东宫,接着是九门戒严,满城搜捕漏网之鱼,翌日先帝出殡,新帝继位。
闵疏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厢房,众人还在会谈,张俭替他挑高了竹帘。他看了片刻,问:“司礼监的老人还剩几个没被换?”
黑来砚说:“都死了……不对,还剩一个,现在好像在上林苑喂鸽子。”
闵疏还没说话,梁长宁就说:“提这个人不难,你多久要?”
“尽快。”闵疏顿了顿,又说:“再把张道借我用用。”
在他们交谈间,楼下的宴席已经散了,孙供和应三川并排出来,后面跟着冯道成和蒋知。冯道成伸手,一旁的锦衣卫立刻恭敬地把斗笠双手递给他,冯道成带上斗笠,侧头和蒋知交谈。
张俭和黑来砚都靠在了栏杆边,他们这个位置选得极好,底下的人抬头也望不清楚上面,张俭皱着眉头,读唇语,“蒋知说……以后还要大人多多提点,提前通气也好。”
“冯道成真是老狐狸,出来吃个饭还要戴斗笠,全遮住了,我读不出来。”黑来砚骂道,“就是为了躲暗哨读他话!”
闵疏把位置让出来,叫黑来砚看得更清楚,问:“应三川说什么?”
“他说……”黑来砚眯着眼睛,半晌才开口:“宋修文不好糊弄,孙大人,刑部不是吃干饭的,总有做事的时候。”
他的语气学得不像应三川,捏着嗓子声音尖细,他又咳了一声,跟张俭唱双簧一样演起来。
花舟已经等在岸边,但应三川不愿意叫妓子听见谈话,故而没上船,他嘴唇弯着是在笑,眼神却冷漠,说:“孙大人,刑部不是吃干饭的,总有做事的时候。”
孙供连忙作辑,“佥事大人放心,刑部不会出岔子,一定把这事给大人办好。”
应三川品阶是这里最低,但他没有扶起孙供,“这事不是给我办,是给你的主子办。办得好,日子就能过下去,办不好,你们就没用了。”
孙供后背出了汗,他又说:“是,皇上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
“你的主子是皇上?”应三川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问:“那不能吧?要是你的主子是皇上,我又何必跟你在饭桌上谈事呢?早叫你跪着接旨了。”
孙供几乎立刻想跪下去,但到底没有,“臣自然唯皇上是从!佥事大人误会,皇上明察,即便臣和文沉有些私下里的联系,但都只是谈写诗词、品茶对弈,断断不敢结党营私啊!”
应三川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懒得再跟他掰扯,说:“我不管这些,我只管你能不能做好事。最好不要出差错,要么你就跟着去一趟,总之不能叫宋修文真的查出些什么来。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案卷不能留脏东西。如果丞相大人在大理寺被定罪,那你也是拔出萝卜带出的泥。”
孙供立刻擦汗说:“我亲自去办。”
应三川这才背着手下了台阶,冯道成和他并肩上了花舟,后头跟着一众锦衣卫。妓子们被这阵仗吓着,应三川又一副不近女色的铁面样子,姑娘们都不敢轻易动弹,只能规规矩矩坐着。
船夫已经解开缆绳,正准备摇船桨,应三川掀开了竹帘,隔着老远的距离说了句话。
张俭眯着眼睛认口型,跟着说:“孙大人,你我都是马前卒,不过归根到底,顶头的只有一个人。认错主子不要紧,但可别不知道改。”
闵疏听完最后一句话,说:“读得这么真,叫你们主子封赏。”
梁长宁手肘撑着桌子,跟着应和:“写个封赏单子,自己去内库挑,闵大人开口你们别客气。”
张俭知道是玩笑话,他也没打算真的讨赏。梁长风一贯优待下属,钱粮都是管够。张俭跟着梁长宁是从小的主仆情分,不求那点赏赐。
两边都吃完了饭,闵疏落筷擦嘴,把手帕叠好了放回去,说:“咱们要趁着刑部被调出去的这段时间,把梁长风和文沉之间的猜疑拉大。”
趁虚而入省时省力,闵疏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闵疏指尖在桌子上画出路线,说:“孙供不会亲自去江南查我娘的底细,他只会派亲信去。我们要在他们出城后,截杀接头孙供的人并取而代之。假装漏给文沉一些致命的证据,最好能让他以为梁长风是真的要查他。”
“如果按你先前所说,文沉不会信这些东西。”梁长宁说,“除非梁长风亲自开口,或者应三川下场传话。”
“那就叫他亲自开口。”闵疏微微扬起下巴,说:“白梨戏院的那个戏子,还养在长宁王府吗?”
梁长宁微微一僵,心知闵疏怕不是要顺手算旧账。
闵疏没有算旧账的打算,他不再扫视远东楼,轻轻闭上了眼,手扶着栏杆静立。
闵疏没有见过白梨戏院的那个戏子的脸,但是曾在戏台下听过他的戏,此人口技了得,一把声音学得惟妙惟肖,连闵疏都难以分辨真假。
那场戏没有伤到陈弱水,但威胁到了闵疏。他还记得那天的春光,就和今天一样好。
“花十七还留在京里,随时能见。”梁长宁说,“要他学舌,得费点时间。”
闵疏摸着时间线,说:“先养着他,梁长风和应三川的声音都要学。今夜我还要见上林苑养鸽子的那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