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林玉碎说:“不提这个,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过来的?”

  女人说着,呜咽起来:“可怜我的女孩儿,年纪轻轻就差点命丧黄泉, 是吃了这里的饭菜, 然后出了问题的,大家都不知道, 我才特意过来说明, 怕有心人要谋财害命, 也怕有些人不知道就进去吃了出了问题就后悔莫及了, 我是一片好心啊!

  呜呜呜——我的女孩还在医馆的床上躺着治病, 大夫走在边上来来回回地看, 好难过的,她是昨天晚上吃了这里的一份外卖,热乎乎的汤, 红艳艳的辣椒,味道很大,她说好吃,一股脑西里呼噜地都吃光了,那个时候, 我们还不在她身边, 不知道这件事, 她就吃完了。

  垃圾丢在垃圾桶里面,还没有丢出家门口去, 我们到回家去, 看见她躺在床上, 蜷缩成一团, 小小的一个, 比刚出生的婴儿的气息还微弱,捂着肚子,弓着后背,好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浑身上下都有些发红,尤其是脸颊和脖子,好像是热得不行了,快要死了的样子。

  我害怕极了,连忙把她送到了医馆去,找大夫看,大夫处理的时候,眯着眼睛说,只是吃多了撑着了,可是,她那一天就吃了那么一顿饭,怎么可能撑着了?大夫脸上挂不住,说既然你们觉得我不行,我就给你们换一个,换了一个大夫看,说是肠胃炎,听起来就可怕!

  还是急性。

  她睁着眼睛跟我们说,她痛了好久了,只是之前觉得还可以忍耐,现在是忍不下去了。

  我可怜的孩子啊!

  我好不容易从那边出来,处理了家里的事情,想来想去觉得不能隐瞒下这件事来,就过来了。”

  林玉碎皱了皱眉:“你们既然觉得自己有冤屈,为什么不去找官府报案?”

  边上有人笑出了声。

  女人抹着眼泪回答:“您不知道啊,我们这里的官府虽然管事,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像这种小事,要么自己忍气吞声,要么闹起来了,还是劝我们忍气吞声,有什么区别呢?都是难过。后者还要我们更难过一点。我们何尝想这样?只不过是没有办法。

  要是有办法,先抓住罪魁祸首质问了,再打一顿出气,或许事情就解决了。

  但是我们哪里有那样的手段?都是平头老百姓,活着就不错啦,没有病没有灾都做不到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林玉碎说:“抓住罪魁祸首质问再打一顿也不需要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吧?你们若是有把子力气,想办这件事也不算困难。”

  他顿了顿:“即使没有力气,也没有可以帮忙的人,也可以找其他路,不是非要把人抓起来打了才算是事情结束。”

  女人喊道:“你不知道,你又不是我,你知道什么?”

  林玉碎说:“我不知道,你可以说,你又不愿意说,又要怪我不知道,哪里有这种道理?”

  女人只是哭。

  林玉碎问:“如果遇上了这种事情,平时官府怎么处理的,你们都知道吗?之所以不去是之前去过了但是没有办法,还是想到没有办法就干脆不去?”

  女人问:“这有什么差别吗?”

  林玉碎回答:“有差别,你们不知道,就是你们没有做过,没有做过就说不能做,这是你们的疏漏,不能算官府的错误。你们去了但没办法是官府没有用处,不再找官府帮忙,合情合理,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为你们施以援手。你们没有想到办法而干脆不去,恐怕有失偏颇。”

  女人哭得满脸泪水:“难道还是我们的错了?你究竟是哪里的人?这样为别人说话。莫不是这家餐馆的老板?”

  林玉碎说:“老板不是我,我是过来吃饭的,你们站在门口,我也进不去,不得不问一问情况,如有冒犯,还请多多担待。”

  女人愣了一下,擦了擦眼泪,仔细打量林玉碎,皱了皱眉,觉得他眼熟,一时间不敢确定,又觉得也许是自己记错了,揉了揉眼睛,眼前越发模糊了,她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林玉碎递给她一块帕子,她连忙感激地接了过去,低声说:“谢谢。”

  她用帕子将脸整个都擦了,脸上的泪水被擦去了,本来没有装饰,也谈不上妆容模糊惨淡,只露出一张朴素的不施脂粉的脸,红血丝、黑眼圈、蜡黄色的皮肤和皱纹、细小的斑点和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憔悴的模样。

  如果不是她还站在这里,闭上眼睛,随便靠在哪里休息的时候,或许会被人误认为是需要救助的病患送往医馆去。

  女人将帕子揉成一团,握在手里,手里热乎乎的,湿乎乎的,她垂着眼睛,有些自惭形秽地不敢直视,低声说:“我也不是故意要过来找麻烦,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说谎,如果不是这样,叫我死不瞑目,请诸位作证。”

  这是个毒誓。

  林玉碎说:“确实是这家的食物吗?”

  女人眨了眨眼睛:“我看了标签,就是这家的,不可能有错啊。”

  她有些慌乱起来,喃喃自语地在自己身上搜查:“难道不是吗?不可能啊!我怎么能记错这种事情呢?”

  说话间,女人从衣服里面找出来小票和口袋,手指都有些哆嗦了,眯着眼睛可能手里的东西,打量了一下,递给林玉碎看问:“你说,是不是?”

  林玉碎接过东西,小票缺了一个角,大概是被撕扯的时候掉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时间和价格也有标注,外卖包装的口袋也有一个小洞,似乎是扯掉小票的时候坏掉的部分,里面是纯色,外面一层是宣传标语和广告图片,名字很大,就写在面上。

  女人呜咽着问:“难道是我有错吗?”

  她喃喃自语地彷徨无助地问:“难道是我有错吗?”

  眼泪又从她的眼眶里面掉了出来。

  她有些哽咽地低下头去擦眼泪。

  林玉碎说:“这个名字,是这家店没有错,但这个地址,却不是这里,你找错地方了。”

  女人一愣,抬起头来,抢过林玉碎手里的东西,反复观察,看见小票底下的地址,大惊失色,脸色十分惨白起来,哆嗦着嘴唇,点了点头,对林玉碎喃喃道:“多谢大人了,多谢大人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原来是我错了,真是我有错了,我早该知道的,本来就办不好事情……”

  她呜呜咽咽地没忍住,哭了起来。

  林玉碎安慰她:“做了外卖把你家女孩送到医馆的人又不是你,你怎么会有错?”

  女人低声说:“可是,我在家里没有看住自己的女孩,在这里找麻烦,影响了这家餐馆,我大吵大闹还弄得邻里街坊都在看笑话,都是我的不是。”

  林玉碎说:“你能说出这些话,已经是知错能改了,知错能改就比知错不改的人,好多了。”

  女人直愣愣地望着林玉碎,像是想不到陌生人居然还会安慰她到这个地步。

  林玉碎说:“我找人送你去这家餐馆,你去问一问,如果是他们的错,他们不能不承认,如果不是,我出钱垫付你家女孩的医药费、你今天的车马费、误工费和伙食费,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好不好?”

  女人哽咽着问:“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值得您为我这样考虑照顾呢?我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事情不会变成这样,您既然是过来吃饭的,我已经耽搁了您的时间了,还耽误了您吃饭,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您对我是好心好意,可是,我怎么敢若无其事地收下?

  您要是给我那么多钱,不仅是一笔钱,还是对我家的大恩大德,我绝不敢轻易忘记,可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应该怎么办呢?您要是我的邻居,我一定尽力还钱,您要是我的朋友,我一定百年交好,如果是以前遇到恩人,我必定做牛做马以当图报,但您不缺仆人吧!”

  林玉碎说:“我要是为了让你还钱才给你这些,恐怕要你倾家荡产也还不上才满意,我要是为了恩义,就不该要你回报,只是撞上了,趁我现在心情好,你赶快拿着钱和人走,否则,我改主意了,就要收回了。”

  女人一惊,瞪大眼睛,连忙说:“多谢大人,我这就走。”

  她边走边扭着头说:“大人,大人,我已经知道错了,大人不怪我,是大人的好意,但我不能得寸进尺,我回家去必定沐浴三日焚香祷告请神灵庇佑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林玉碎挥挥手:“你去吧。”

  男人也跟着走了,他还看起来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好在没有多事,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追在女人身后询问情况。

  两个人走远了,周围的围观群众就散开了,各回各家。

  冷客中两步走到林玉碎身边,低声说:“这次多谢了。”

  林玉碎含笑问:“多谢,你打算怎么谢我?”

  冷客中和林玉碎一起进入餐馆,笑眯眯地问:“大人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讨要谢礼了?往常都是我找大人讨要赏赐的,说起来,我给大人的东西,难道还少吗?”

  他说着,拉开椅子,请林玉碎坐下。

  林玉碎也毫不客气地坐下,侧脸看着他问:“你还提这个?”

  冷客中请父亲坐下,笑着问:“怎么不能?”

  林玉碎低声说:“哦,所以你是故意的?”

  冷客中笑道:“不敢,我怎么能算计大人?当然都是意外。”

  林玉碎说:“你说话的时候最好收一收脸上的笑,不然,谁看了都觉得你在说反话。”

  冷客中笑道:“可是我高兴。”

  林玉碎点头:“看得出来,你的心情不错。”

  冷客中点头:“是啊,是啊,我心情不错就会笑,见了大人本来就是高兴的事情,大人为我解决困难,我更加高兴了,如果没有大人,今天还不知道要闹得什么样子,现在都好似刚刚翻天覆地过,这还是多亏了大人。”

  林玉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听你说话感觉怪怪的,好像你是在故意说奇奇怪怪的话膈应我。”

  冷客中勉强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意,半开玩笑半发誓地说:“天地良心,我怎么能那样!?我高兴见到大人,想和大人多相处一段时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想办法在说话这种事情里膈应大人?”

  林玉碎点头:“我知道,我要是不知道,现在就走了。”

  冷客中点头:“是,大人宽宏大量,有风采。”

  林玉碎问:“所以,你最近有空吗?”

  冷客中问:“什么?”

  他猛地反应过来:“该不会是大人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了吧。我是义不容辞的。”

  林玉碎摇了摇头:“只是问一问。”

  冷客中狐疑地打量林玉碎:“是么?大人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他又笑道:“不过,大人什么都好,之前总有人说大人冷冰冰的,现在我看他们还胡扯不胡扯。”

  林玉碎问:“有人对你说我?都是怎么说的?”

  冷客中有点扭捏地小声回答:“大人姿容绝世无双,大人英明神武,大人智谋武力冠绝天下……”

  林玉碎欲言又止,等他说了一会,确认好像没有其他的情况了,顿了顿问:“你修改过?”

  冷客中摇了摇头:“要是有人想说大人的坏话,也得看我是不是乐意听,久而久之,那些想从我这里找大人不痛快的人都远离了,自然没有其他的。”

  林玉碎点了点头:“这样。”

  冷客中问:“大人究竟想要我送什么谢礼才好?我蠢笨痴愚,还请大人教导我。”

  他说话的时候望着林玉碎,两只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像摇晃尾巴的黄色小土狗,胖乎乎的那种。

  林玉碎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去:“我需要一个雕工不错的玉匠,帮我处理一个东西。”

  冷客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也不算困难,我可以找,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如果我找不到,还有我父亲,再不济,还有冷家的人在呢。”

  林玉碎问:“你要找他们帮忙?”

  冷客中笑道:“只不过是那么一说,他们还未必愿意帮我们呢。到了那个地步,再说吧。”

  林玉碎点头。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了,冷父看了,忽然问冷客中:“这里有单独的小厨房吗?我想进去看看,如果可以,我还想用一下小厨房做点开胃菜什么的,也许你今天可以试试我的手艺。”

  冷客中有点犹豫地说:“有,不过,小厨房可能平时没什么人用,都在空置,需要临时打扫再使用,而且,东西都是不熟悉的,用起来可能感觉自己手艺生疏,父亲可不要着急。”

  冷父点了点头说:“好啊!”

  他对冷客中笑道:“我刚才看见菜单有一项就是自制小食品,边上有一个括号,里面写:本店提供小厨房保证客人单独制作食品而不被频繁打扰是真的吗?”

  冷客中有些无奈地笑着说:“难道还能是假的?您都已经打算过去了。如果我们是普通客人,想进小厨房就是这种流程:打开菜单,自制小食品,去小厨房。您可以直接要求小厨房,实际上的内容和这个选择差不多。只不过,您可以想在里面待多久就在里面待多久。”

  冷父点了点头,有些兴奋:“好,我这就过去看看。”

  林玉碎忽然眨巴眨巴眼睛,问冷客中:“就这么让老父亲一个人去厨房吗?毕竟,厨房对某些手脚不太熟练的普通人来说,是危险地点。”

  冷客中犹豫着问:“不至于那么糟糕吧?”

  只听得砰的一声,似乎就是冷父去的方向。

  众人都是一惊。

  冷客中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说:“我这就过去看看。”

  林玉碎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

  冷家人面面相觑问:“那我们呢?难道要在这里等你们回来?我们要吃饭,很饿的。”

  冷客中回答:“你们可以自己点单,服务员会给你们上菜的,只不过,你们要预留一点做饭的时间给厨子,可能就等一会吧。”

  冷家人对冷客中说的‘一会’保持怀疑态度,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们不能跟着林玉碎和冷客中去后厨的小厨房看望冷父,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那么亲近,之前又有不太友好的吵架片段,还没来得及忘干净。

  他们要是现在过去了,是找麻烦还是找骂都说不准。

  不去也罢,大家省事。

  他们要是就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等三个人回来,又怪怪的,好像他们关系很亲似的,实际上当然根本不是那样,他们没有必要等待,更何况,还不知道如果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他们是真的很饿,这话不是说着玩玩的,也不是找茬,别人都在吃饭,大不了他们也当客人。

  如果他们单独过来,按照之前的紧张关系情况,或许他们连普通客人的待遇都没有。

  知足常乐吧。

  冷家人开始招呼服务员要求单独点餐。

  服务员带着菜单走了过来。

  冷客中已经追到了后厨,看见了冷父的背影,走过去问:“没事吧?”

  冷父摇了摇头。

  冷客中打量四周问:“发生了什么事?”

  冷父眨巴着眼睛回答道:“哦,有一个帮工的小孩不小心把货物弄得掉下来了,那是个很重很大的箱子,里面好像装满了东西,如果我没有看错,东西掉出来,坏了大部分,看起来不太美观,食材如果都是那样被使用再端出去,或许客人都会不高兴。”

  冷客中点了点头问:“所以,小孩是谁家的,您认得么?”

  冷父摇了摇头:“不认得,我怎么会认得什么小孩?你知道的,之前你去学堂,我都没有送到门口,我怎么可能看见其他的小孩?”

  冷客中点头:“也是,不过我们家的仆人从前是不是有些拖家带口的人?”

  他问出这话,突然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他不该对父亲说这样的话,万一让父亲想起来之前被拖家带口的仆人灌下糟糕的汤药的事情而难过,就是他的错误了。

  他的表情不太好看,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补救,只能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皱了皱眉,有些为难,乍一看,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林玉碎走过来问:“怎么了?”

  冷客中听见林玉碎的声音的时候,几乎是用闪电般的速度转过头来看林玉碎,目光之中仿佛是在看救命的神仙,不知道的以为他听见什么天籁之音了,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眼发出声音的源头在哪里。

  林玉碎被他惊了一下,低声问:“怎么?”

  他疑惑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问:“我没什么问题吧?”

  冷客中摇了摇头,没说话。

  林玉碎奇怪地看他一眼,看向冷父问:“听说有小孩?”

  冷父点了点头。

  林玉碎问:“在哪里啊?我进来的时候都没有看见,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也没有看见有人带着小孩出去。”

  冷父摇了摇头:“不知道。”

  林玉碎点头:“哦。”

  他看向冷客中问:“不如我去看一眼?如果没有出事,就再好不过了。如果出了事,恐怕你我难辞其咎。”

  冷客中对林玉碎要去找小孩看一眼情况的行动选择没有意见,但是听见林玉碎说,如果出事他们难辞其咎的事情,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恼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让他们把小孩带过来。他们弄得食材出事,我还生气呢。食材被他们弄得坏掉了,都是我的损失。”

  他忍了又忍没有忍住,更加生气,几乎要骂出来:“他们能不能别那么不要脸啊!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和制定好的规矩,他们要是不愿意遵守这里的规矩,可以自己滚出去!我又不会拦着他们。可恶。”

  “难道他们不愿意过来,我就把他们都杀死吗?不可能啊。我也没有干那种事情的先例,他们凭什么用这些事情膈应我?我不找他们的麻烦已经很好了,他们休想让我再给他们出钱出力解决问题。问题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我不追究更多的问题起因就很好了。

  他们要是得寸进尺,我是不会客气的。”

  冷客中顾忌着林玉碎和父亲都在这里,用词还算忍耐和克制,已经是自己在脑中反复斟酌以后的结果了,如果他单独站在这里,他要说得更难听更不堪入耳更直白。

  免得有些人自以为是,觉得天老大自己老二,他就应该让着他们。

  那才是更大的膈应的事情。

  趁着现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不提前制止,等事情发生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地控制了。

  但怒火还是没有控制住。

  冷客中恼道:“别让我找到是谁在偷偷摸摸违反规定把自己家的小孩带到这里来,但凡有一点关系,我就把相关人员都开除,再也不许他们进来工作,免得他们以为这里是他们家开的店铺了,想让什么人进来就让什么人进来,想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一点也不管别人。”

  冷父试探着劝了他一句:“可是,传宗接代也是常事,不能因为他们贫穷无礼就苛责他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无知浅薄就对他们发泄怒火,他们的一切都是基因和生活环境造成的,他们本人未必能够拥有选择的余地,你可以厌恶所有的小孩,但你不能要求其他人都和你一样。”

  冷客中嗤笑道:“难道他们不要脸,我就得当冤大头惯着他们?他们有病,也是我的错误吗?我一个人就能创造世界让他们为我所用?如果我真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我第一件事就要他们全都去死,其次要所有事物顺从我的规定,可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没有那么要求他们。”

  他顿了顿,缓和了一下情绪,勉强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和,却还是满是疑惑和难以理解地咬牙切齿问:“为什么明明有错的人是他们,我却要承担后果?为什么他们可以用他们的标准要求我,我却不能同样对待他们?为什么我明明比他们有钱比他们正常,却还是有人一味地指责我?明明我没有犯错,却好像到头来都是我的错?啊?”

  林玉碎望着他说:“如果你不明白,又觉得烦恼,不要再去想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结果的,即使不知道,你也不会为此纠缠,无知的快乐总是好过痛苦的无法解脱的寻求帮助和答案的过程。”

  冷客中怔怔地望着林玉碎问:“我可以吗?”

  林玉碎说:“没人规定所有人都必须全知全能。我们本来也不必那么痛苦。你要是不介意,就没人能强行要求你按照他们的想法生活。有错的人又不是你。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吗?我也清楚。”

  冷客中几乎要流泪,他的眼圈当时就红了大半,眼中满是泪光,抿了一下唇,低声说:“好。”

  他顿了顿,又说:“谢谢。”

  说完,冷客中转过身去,想避开林玉碎的目光。

  林玉碎含笑道:“难道你还怕我看见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你难过的时候已经够多了。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

  冷客中低声说:“不是,我只是觉得,太狼狈了。大人总是对我这样好,我有些不知所措罢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样,请大人允许我保持无知的状态。”

  林玉碎说:“当然可以,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既然你愿意这样,我没有什么可以干涉的地方。”

  本来干涉你的也不应该是我。

  冷客中红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林玉碎问:“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再问两句吗?如果大人着急去找小孩,也可以现在就去。”

  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是很明显的心口不一,他不希望林玉碎现在就离开他,但他又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要求林玉碎一直待在他身边,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正当的借口,所以不能阻止。

  选择的权利只能交给林玉碎。

  就好像如果希望林玉碎不抛弃他,只能等待林玉碎回头。

  他不是那种可以追上梦寐以求的目标的人。

  林玉碎是他的目的地。

  但他好像永远都没法赶到目的地去,他就只能永远为这种情绪而感到恐慌,倒不如说,他本身所感受到的最多最强烈的情绪就是恐慌,但又不好直说,这话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不顶用。没有解决办法,不如不提。埋在心里,就好像一颗种子,会被秘密浇灌到生根发芽。

  林玉碎说:“如果你需要我,我可以在这里回答你的问题之后再去找别人。本来我也不认得什么小孩,不是吗?”

  冷客中的眼圈比之前还红,他本来都已经缓和了,好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林玉碎一句话,又给他打回去了。

  他的面颊肌肉颤抖了两下,勉强在唇角处勾起一个微妙的扭曲的笑容,神色复杂而激动,目光高兴而兴奋,整个表情像是某种火山爆发以后凝固在岩石底下的诡异红色招神面具。

  冷客中问:“你也觉得我没有错,对么?”

  他本来想问的事情不是这个的,但是一时半会把别的话都忘干净了,只有这句话,还是临时想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预感,问出什么问题都不会被拒绝。

  所以他问了这个,不出所料,林玉碎点头回答:“对,你没有错。”

  冷客中如释重负,红着眼睛望着林玉碎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你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林玉碎问:“你没有什么其他事情需要我?”

  冷客中笑道:“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但一时半会不着急,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要抢过来。”

  林玉碎点头:“好。”

  他说着,转身离开。

  冷客中心里有点空落落的,看着林玉碎的背影,皱了皱眉,他知道,林玉碎这样离开很正常,但他就是有点不高兴,或者说,失落,他恨不得林玉碎能随时随地都在他身边,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所以理智禁锢着感情,最好的结果或许也就这样了。

  冷客中收回目光,看向冷父问:“我们现在去小厨房吗?”

  冷父也有点犹豫问:“我们现在还可以去小厨房吗?我是说,我之前看见东西都倒在地上,要是去厨房,还会有需要的东西给我们吗?”

  冷客中说:“我记得这里是有专门的食材储存仓库和冷冻保鲜库的。”

  那就是有。

  冷父点点头:“好,我们现在去小厨房吧。”

  二人转身离开。

  林玉碎找到了一个小角落。

  一个可怜的小孩正在哭泣。

  他低着头,偷偷摸摸地捂着脸,时不时地擦眼泪,咬着牙,尽量不让声音传出去,可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完全抑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论是呼吸声还是咳嗽或者哭泣。

  他更加崩溃地痛哭流涕。

  林玉碎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你可以用这个擦一擦。”

  对方被吓了一跳,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很快就换了一个躲避的角落,满是阴影,狭窄而矮小,旁人进不去,除非是猫,但里面空荡荡,没有猫也没有狗,只是他一进去,空位就被挤满了,好像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打开门的箱子。

  林玉碎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缓缓收回手问:“你需要帮助吗?”

  小孩拼命摇头,瞪大了眼睛,愤怒又难过地望着林玉碎,看得出来,他想瞪走林玉碎,但是林玉碎不为所动,他更难过了。

  “呜呜呜——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小孩哭诉。

  林玉碎问:“你在难过什么?”

  小孩说:“我、我不小心打翻了这里厨房的东西,是个好大的箱子,里面的东西都掉出来了,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就跑出来,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我不想挨打,也不想挨骂,我不想回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不想……”

  他看起来满脸都写着救救我,喉咙里满是我不知道我害怕我没有错我不想道歉之类的话。

  林玉碎等他哭够了,掏了掏口袋问:“要吃糖吗?我这里有酒心巧克力、奶糖、咖啡软糖。你喜欢什么?”

  小孩气鼓鼓地瞪着他:“我什么都不要!”

  他好像要喊起来了,但是最后也把声音吞了回去,好像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在这里。

  林玉碎怜悯地看着他,说不清笑什么:“你这样是没有办法躲避他们的。”

  小孩不服气,看了他一眼,就迅速地仿佛害怕自己动摇信念似的偏过脸去,咬着牙,用仿佛过敏肿起来的腮帮子动了两下,低声说:“你懂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这是经过仔细斟酌最终选定的位置。”

  林玉碎笑道:“啊,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没有地方可以去,才特意又没有办法地选择了留在这里,而不是往外逃走呢。毕竟,再怎么愚蠢的犯人都知道,如果杀人以后还停留在凶案现场是肯定会被抓住的。你看起来蛮聪明的,我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没想到——

  这话是未尽之意,但林玉碎没说,小孩却突然领悟到了,猛地抬起头来,几乎要跳起来似的,一头撞上了自己头顶上矮小的硬邦邦的装饰物,似乎是一块水淋淋的银色发黑发灰的铁板,他啊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脑子,好像头顶上已经长出了一个巨大的包,张口结舌。

  林玉碎还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笑,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欣慰:原来你还有跳来跳去的精力,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了。

  小孩恼道:“你都不过来关心一下我吗?你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看我的小孩?可恶!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这个地方刚刚闹过事情以后遇到你这种人。”

  林玉碎好奇地问:“这个地方怎么样?我这种人又怎么样?你承认自己闹过事情了?”

  小孩没注意前两个问题,被最后一个问题吸引住了,顿时恼羞成怒似的涨红了脸,嚷嚷起来:“我没有!我没有!”

  林玉碎连连点头,安抚似的顺着他的意思说:“好,你没有。”

  声音温和,语气轻柔,小孩的眼圈顿时红了,捂着脸又哭起来,他本来就在哭,现在也没有好,被撞了一下的时候,眼泪没有立刻冒出来是因为他觉得在陌生人面前露怯不太好,可是,这个陌生人是一而再地安慰他,似乎想要帮助他鼓励他,即使他不需要,他也为之感动。

  他低着头,阴影将半张脸都藏了起来,并拢膝盖,仿佛希望将自己的整颗头颅都藏进胸口躲在双腿后面,那是个很别扭很紧缩的警惕的自我保护的姿态,林玉碎站在不远处,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态,只听见他爆炸尖叫似的骂了一句什么。

  “妈的!你他妈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对谁都这样吗?”

  第一个字声音很大,后来的就几近于无,细弱蚊呐,好像根本没有说话,只是急促的不正常的呼吸和衣料因为动作而产生的摩擦声,混合起来,造成的错误的幻觉似的声音。

  好像现在的气流都可以模拟活人偷偷自言自语的声音。

  林玉碎眨了眨眼睛问:“你真的不要一颗糖吗?”

  小孩恼道:“我才不要!”

  林玉碎又问:“真的不要?”

  小孩喊道:“我不要!”

  林玉碎点了点头:“不要就算了。”

  他仿佛要现在离开似的说:“我送给朋友。”

  小孩忍不住问:“谁是你的朋友?”

  林玉碎含笑道:“啊,我的朋友可多了,他们都会喜欢我送给他们的礼物的。”

  小孩忿忿不平地反驳他:“胡说,一颗糖根本不能算是礼物。这是什么礼物?没人会喜欢你的。”

  他突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没人会喜欢我的。”

  他又哭起来。

  眼泪从他的眼眶往下流,一直到脸颊,他低下头去,随便用裤子的布料蹭了一下,好像这样就算是擦眼泪了,他并不讲究什么,但这个样子的哭泣,看起来实在是令人心酸,满身满脸都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清晨充满雾气的森林里走出来而裹满了柔软的露珠的小鹿。

  狼狈又可怜。

  林玉碎忽然丢给他一颗糖,就砸到了他的头上,他捂着脑子,喊了一声哎呀,瞪着林玉碎,眼泪汪汪地质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哽咽着:“你不知道我在难过吗?一个难过的人是不需要被打扰哭泣的。我难过透了。”

  林玉碎问:“因为没有人安慰你吗?”

  他的口吻忽然又变得轻佻,还是温柔,但像夏季燥热的风,轻而易举可以挑起他人的怒火后全身而退,让人在大汗淋漓的时候,不由自主想念的温度。

  小孩一时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神色复杂地望着林玉碎,连眼泪也包在眼眶里面,悬而未落,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抬起手来,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还是盯着林玉碎,定定的,好像傻了。

  林玉碎往前两步,捡起了地上的糖果,用手帕擦了擦,小孩望着林玉碎的表情就渐渐变得凶狠,喃喃道:“那是我的!”

  他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林玉碎的腰,伸出手要抢那颗糖果和那块手帕,皱着眉头,迫不及待又十分焦虑地喊道:“那是我的!你说了要给我的。都是我的。这个东西是我的,那个东西也是我的。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说了给我就是我的了。你用它们做别的事情,我不高兴。”

  林玉碎将东西递给他:“你——”

  小孩将东西抢过去,抱在怀里,珍惜地摸了摸,警惕地盯着林玉碎,仿佛狼崽子从一头鹰的爪子抢下一块生肉,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林玉碎往后退了一步,小孩拉住他:“你也不许走!你也是我的了!”

  他说:“你要送东西给我,那你也是我的!”

  林玉碎笑道:“恐怕不能这么算。”

  他撇开小孩的手,蹙着眉说:“之前都要给你的,但是你没有要,所以只有这颗糖和这块帕子是你的,我不算数。”

  小孩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什么,喃喃问:“难道如果我之前答应了,你现在也会属于我吗?”

  他有些惊讶,为想象而欣喜,又为自己失去而感到痛苦。

  “我没有那些东西。”

  小孩蹲下去:“我都失去了什么!”

  他差点崩溃似的又要抹眼泪了。

  林玉碎叹了一口气:“你何必这样。”

  小孩问:“难道我连难过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林玉碎说:“你当然有,但是,你已经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或许可以给我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孩抹了一下眼泪说:“我明明对你说过的,你没有认真听吗?你随便去问一下别人也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他们对你说的那样。我不小心弄翻了厨房的东西,害怕被人抓起来惩罚,所以,我逃到了这里。”

  林玉碎说:“可是这里并不安全。你心里知道。”

  小孩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不是也说了?”

  林玉碎问:“你没有父母?”

  小孩点了点头。

  林玉碎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小孩继续点头,差点笑出来:“我连父母都没有,哪里的兄弟姐妹?我要是有兄弟姐妹也应该有父母才对。”

  林玉碎问:“你平时都住在什么地方?”

  小孩低声说:“哦,随便找地方住,哪里都可以住,反正只是睡一觉,过一个晚上,再过一个白天,然后回去继续这种无望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每天都是差不多的。与其浑浑僵僵地活着,不如想办法早点死,只不过,一想到可能会死,又觉得好痛。所以每次都是这样。”

  他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其实不太敢做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死,但是我希望有人能杀死我,快速的,没有那么痛苦的,在我没有发现之前,一切都会很美好,我可以提前写一封书信,表示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是我又不敢自杀,所以现在也没有写那样的书信。”

  他对林玉碎笑了笑:“免得被人误会,仿佛我是已经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人要被杀死了还提前想办法为身边的人开脱似的。”

  我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小孩沉默下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林玉碎说:“这也不难。”

  想死还不简单吗?只不过,要不牵连其他人又不让自己异常痛苦有些难度罢了。

  他没有仔细说这个,转而问:“你有没有受伤?”

  小孩惊讶地望向林玉碎,打量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人贩子吗?”

  林玉碎有点哭笑不得,疑惑地问:“我哪里像你以为的人贩子还是你见过的人贩子跟我长得像?”

  小孩低声说:“我没有见过,但是有人对我说过人贩子的事情,他们说,人贩子就是会对你很好,然后打晕你,弄死你,把你拆开了卖出去,赚很多钱,自己过得花天酒地,你比他们悲惨一千倍一万倍,永远不能翻身,死路一条,死后也不能作威作福。”

  他看了林玉碎一眼:“你对我太好了。之前没人这么对我。我不是说他们有错,只是觉得,你真奇怪。”

  林玉碎说:“啊,得到这样的评价,真叫人难过,你希望我对你更糟糕一点?”

  小孩心里有点难过,鼻子酸酸的,没有继续哭,只是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我不希望你对我太糟糕,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但是,我又忍不住想,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们不相干。”

  林玉碎了然地笑道:“哦,原来是接受无能。”

  小孩恼道:“你不要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好吗?什么叫无能!别人听见会以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哎。”

  林玉碎点头:“所以,你现在想当废物吗?”

  小孩摇了摇头:“当然不。”

  他想发怒,但是又有些迷茫,疑惑地望着林玉碎问:“我有罪?”

  林玉碎想了想:“不知道,如果有人愿意写道歉书,还有人接受你的道歉并给你提供和解书,或许这件事可以轻易解决,我可以为你转交道歉,也可以把别人提供给你的和解书交给你,在官府那边为你解释和说明——”

  小孩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但是?”

  林玉碎点头:“但是你要听话。”

  小孩厌恶地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什么叫听话,我不想听话,我不喜欢听话,他们都很讨厌。那些听话的小孩就像是别人家养的狗一样,见了人就疯狂吠叫,反而是那些性格温顺的野狗,比他们都可爱和蔼许多。我、我不愿意。”

  他说完这些话就颓废下去,几乎要贴在地面上,像一个热乎乎的烧焦了的锅盔。

  “这样不好,但是我不改,你要把我抓进去吗?可以,现在就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我看你很顺眼,我喜欢你这样的人,可惜的事实是,我以后大概永远无法接触你了。”

  小孩喃喃道:“我真是可怜。”

  自己都忍不住可怜自己确实挺可怜的。

  但问题不在这里。

  林玉碎问:“你的意思是你宁愿被关起来坐牢?你以为那样事情就会有所改变吗?你只会落到更糟糕的境地。”

  小孩笑了笑:“啊,说得好像现在不糟糕似的。确实,事情永远可以更糟糕,但是我如果没有经历过就完全无法明白,自己还能糟糕的什么地步,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地方,不是吗?如果我有机会堕落到别人无法理解的糟糕的位置,或许,我可以永远理解以前的自己。”

  也说不定。

  他沉默下去。

  林玉碎问:“所以,你受伤了吗?”

  小孩撸起袖子给林玉碎看:“这里,是不小心被箱子擦伤的。”

  他又捞起裤管,指着一块血淋淋的,新鲜的失去皮肤的红色鲜肉说:“我刚才不小心在箱子落下来的时候,剐蹭到了,掉了一块不怎么厚的皮,我头一次知道,我的骨头距离皮肤那么远,我的皮肤却和血肉这么近这么紧。”

  林玉碎说:“我可以带你去找大夫,不用你出钱。”

  小孩摇了摇头:“太麻烦了。”

  他的脸红了起来,好像是羞愧于自己居然到了这地步。

  林玉碎想了想,掏出一罐药:“我这里也有一点可以给你用的药膏,但是,会很痛。”

  小孩问:“不要钱?”

  林玉碎点头。

  小孩问:“不需要去找大夫?”

  林玉碎点头。

  小孩问:“不需要去医馆?”

  林玉碎点头。

  小孩问:“不需要我听话什么的其他要求?”

  林玉碎点头:“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会很快结束,可是,如果你非常痛,我也没有办法在中途停下来,你要考虑好,反悔是不行的,如果你要骂我,我也会不高兴。”

  小孩疑惑地打量林玉碎:“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但是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像那些把人骗进黑漆漆的鬼地方之后就撒手不管还把人折磨得要死不活的怪大叔似的。”

  他青天白日打了个哆嗦,仿佛很冷,拢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警惕地问:“你不会是为了蛊惑我什么才这样对我好吧?”

  林玉碎说:“那倒不至于,我觉得你没有什么东西是我需要的。”

  小孩的脑子卡了一下,差点没有转过来,缓缓问:“你的意思是,我一无所有,所以你对我一无所求?”

  他摇了摇头,更慢地说:“可是,我见过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他们没有一点钱,没有家庭,没有父母妻子儿女什么都没有,最后还是非常惨,比本来的境地惨得更多,因为他们有性命、皮肤、器官、尸体和意义。”

  说话的时候,小孩似乎在思考,但是脑子难以运转:“我不确定他们想要什么,但他们看起来什么都想要,我也算在其中,你跟他们不一样,但我又不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的会很痛吗?”

  他突然转了个弯,提起痛苦的话题,林玉碎虽然疑惑,但还是回答:“是啊。”

  他点头:“很痛。”

  小孩的脸色越发惨白:“我可以选不那么痛的办法吗?”

  林玉碎说:“没有那种办法,除非你愿意去医馆找大夫,但是你没有钱,我又不想给你钱,因为给你钱以后,你不还给我,我觉得亏了,你还给我,我觉得你没有赚钱的办法,不能把你害死,太麻烦了,横竖都不是好事的样子,不提也罢。

  没有钱大夫是不会给你治疗的。”

  小孩问:“那你不能陪我去找大夫再送钱给我吗?”

  林玉碎笑道:“年纪轻轻就想骗钱为生了?我可以给你钱,但是凭什么?你可在这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大家都很不高兴,我不能为了你,为难我的朋友,影响其他的客人。”

  小孩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也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林玉碎问:“所以你想去医馆?”

  小孩看了一眼林玉碎手里的药膏盒子点头:“你都说了会很痛了。如果在我这里接受药膏的治疗叫出声来,恐怕会让其他人误会这里有什么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影响他们的食欲,也影响这里的声誉,你的朋友会更加不高兴的。如果他知道你提供药膏给我,恐怕——”

  林玉碎点头:“也是。”

  他收起了药膏:“可惜你不愿意试试。”

  小孩狐疑地问:“就那么痛吗?”

  林玉碎说:“是啊,痛得你要死不活,恨不得自己马上去死,也许你可以试一试,然后痛不欲生地自杀。”

  小孩的脸色渐渐绿了:“我很怀疑你对我说这些话的企图,你不像是希望我接受你的帮助,反而像是要求我去医馆找大夫治疗然后欠你的钱。”

  他打量林玉碎问:“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林玉碎想了想:“我的朋友很不高兴,你影响了他,我需要你对他道歉,说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我会尽快离开这里,以后都不过来,也不再偷偷摸摸进入后厨捣乱引起麻烦……”

  小孩的脸色更绿了:“太长了,我背不下来。”

  林玉碎说:“你看着对他说两句就可以了,不用背,平时你看见别人怎么道歉的,就怎么对他,态度恭敬一点,如果做不到,低下头去,垂着眼睛,不要跟他对视,也不要多说任何一个字,往后面站,别叫他看得清楚你的脸,否则,他会更生气也说不定。

  毕竟,你似乎对这个选择也不满意。”

  小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英勇献身似的说:“我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去道歉吧。”

  林玉碎纠正他:“你去道歉,我不需要道歉。”

  小孩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去道歉吧!”

  林玉碎看他似乎已经接受现实了,考虑到如果他去了医馆会被治疗,治疗之后的样子肯定没有现在狼狈不堪,不如现在带他过去可以用这副模样求别人可怜可怜,或许效果会更好,点头,转身,带他出去。

  不远处,冷客中走了过来,他在远处站了一会,已经听见林玉碎和小孩说的后半段,感觉他们快要过来了,自己往前走了过去,仿佛他是刚刚过来,马上要找到林玉碎的样子。

  不出意外,他们在路的中间见面了。

  林玉碎看见了冷客中,冷客中则打量林玉碎身边的那个小孩。

  “他是谁家的?”

  冷客中望着林玉碎问。

  林玉碎看向小孩。

  小孩说:“没有亲戚在这里。我是自己跑过来的。偷偷摸摸,一开始没有人发现我。我不小心弄坏了这里的箱子,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我……”

  冷客中把小孩看得满脑子空白,仿佛见了恐怖的怪物似的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才慢吞吞转移目光,看向了林玉碎问:“这些话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你教他的?”

  林玉碎说:“是啊。”

  冷客中点头:“看在你的份上,我原谅他了,但是,他不许再到这里来,一步也不许踏入这个餐馆,一天也不许待在这里,不许在这里吃饭,也不许在这里打工,他做得到吗?”

  林玉碎犹豫着问:“这些条件对一个小孩子是不是太苛刻了?”

  冷客中笑道:“哦?苛刻~

  我没接触过多少小孩,我只觉得他们都该死,讨厌透顶,怎么能活着这么多这么久!我还觉得条件都太宽松了,既然大人说不好,那我就改,他可以进来,可以吃饭,可以在这里工作。”

  他说着,冷冷地盯着小孩,恼道:“我可以给你提供食宿工作衣服鞋子和生活必需用品,但是,你要是留在这里,就不许再离开这里,不许接触客人,不许接触厨子,不许跟其他人说话,不许在做事之外的时间出来乱转乱晃,不许走在大街上,不许再见我的朋友和亲人。”

  冷客中阴森森地问:“你做得到吗?如果做不到,就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本来他只说前一段话,小孩听着,还不觉得有什么,在心里点了点头,想这是个公平划算的买卖,如果这个交易可以试探着来一次,用一点对大家都微不足道的时间给他考虑一下,他或许会尽快答应下来,但听到后两句补充,他顿时皱了皱眉,觉得不好。

  这话什么意思?要我走?我偏不!

  小孩一点考虑都没有了,皱着眉头,脱口而出:“我做得到!我不滚。”

  他盯着冷客中,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转头看向林玉碎,柔和了一下目光问:“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想留在这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林玉碎说:“多一个人工作也不算困难。”

  他看向冷客中。

  冷客中笑道:“哼,大人都说可以,我怎么能否定呢?只不过,我为他提供那些东西,他就不能找我要其他的,我不会给他工资,也不会给他额外的金钱奖励,不会给他提供任何可能的资金收入渠道和礼物,特殊节假日也不会放大假,他要是做得到,我就现在让他入职。”

  林玉碎看向小孩问:“你觉得呢?”

  小孩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林玉碎说:“要是做不到,随时都可以离开,或者,提出离职。”

  小孩迟疑着点了点头,并看向冷客中,心中想,如果有机会到更好的地方去,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但如果是被赶出去,我是绝对不走的,在没有特殊事件发生之前,我也没有离开这里的需要。

  冷客中笑道:“大人真是和蔼可亲,只不过,用我的餐馆做别人的人情,是不是不太好?”

  他往前两步,凑到林玉碎面前问:“大人有没有准备给我一点什么东西作为赔偿金?我很需要。”

  林玉碎想了想问:“你想要什么?”

  冷客中说:“这就需要大人考虑了,要是我提出来就好像赤条条在索取,我又不是吸收血肉而活的怪物。”

  林玉碎想了想:“给你一颗糖,别生气?”

  他掏出一颗糖塞给冷客中。

  冷客中哭笑不得地看着手心多出了的一块糖果问:“大人就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玉碎又掏出一把糖放到他的手里,合拢他的手掌,含笑道:“好,你不是小孩子,但是我的糖都给你,好不好?”

  冷客中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新奇,他之前还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半会甚至想不起来类似的先例,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握紧了,把糖果都揣进自己的兜里,转过身去,避开林玉碎的眼睛,仿佛怕被发现什么的样子,有点紧张地说:“我们可以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解释似的掩饰说:“这里的气味不太好,父亲还在小厨房等我们过去看看他的手艺,不要让他等急了。”

  林玉碎点头:“好。”

  小孩有些犹豫地拉住林玉碎的衣角,林玉碎顿住脚步,小孩低声说:“我想,我还是需要去一趟医馆看看大夫。”

  他和冷客中关系不怎么样,见了冷父也没什么好说的,即使身边有一个可以帮忙说话的林玉碎,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站在林玉碎身边要求林玉碎帮忙,他看得出来,如果他再一门心思往林玉碎身边凑,冷客中就要生气了。

  本来冷客中也很生气,如果不是林玉碎在这里从中调和,事情肯定没这么快结束。

  小孩知道一点分寸,很懂事地提出单独离开并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林玉碎没有道理拦住他,点了点头说:“那你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说话间,林玉碎掏出一包钱递给他:“看大夫是需要钱的,你既然已经得到允许入职,就算是这家餐馆的人了,也是我的朋友的下属,这点钱你先拿着,以后缺钱了,再找我,要是想还,也随便你。”

  小孩红着眼圈,捧着钱袋子,珍惜地摩挲了一下钱袋子的布料,高兴又紧张地点了点头:“我会很快回来的。”

  林玉碎点头:“去吧。”

  小孩转身跑走了。

  他跑得还不慢。

  冷客中转过头来,才发现小孩已经跑出去了,有点不高兴,语气酸溜溜地凑到林玉碎耳边问:“他是不是你的私生子?不然你这样在乎他是为什么?你都好像没有这样对我。”

  林玉碎问:“难道我对你不好?”

  他笑道:“稀奇,你又不缺钱,好歹也有一个父亲,从前还父母双全,我是你的仆人,能给你什么你需要而我有的东西?”

  冷客中红着脸说:“不管,反正你对他比对我好多了,至少,你没送我钱袋子,也没有给我那些钱,就好像你也没有那么关心我。”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自己把自己说得情绪低落。

  林玉碎哭笑不得地拉住他,他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却还是低着头,没有抬眼看林玉碎,好像是避之不及又好像是垂头丧气问:“有什么事?难道不对?”

  林玉碎说:“我不认同你的说法,就算你没说错,但是,你不缺钱也不缺钱袋子,哪里用得上我?我不对你说那些话,是以为你不需要,毕竟,你的父亲还在,按照年龄辈分和身份地位,哪里又轮得到我嘱咐你?你我虽然不是非亲非故,可也没有血缘亲缘,我不好过分。”

  冷客中低声说:“我不觉得你过分,我只觉得你总出去,不够跟我好。我希望你能跟我最好,谁看一眼都知道的那种好。他们就不能介入我们的关系和感情之中了,只有那种时候,我才会安稳。但是,我知道你做不到,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奢望,你能回来看我就不错了。”

  他的声音又小了。

  林玉碎敲了他一下:“你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的,怎么好像还给自己提了辈分?好像你是我家的老人似的。”

  冷客中嘟嘟囔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的。”

  林玉碎说:“好了,别难过,我也送你一个钱袋子,好不好?”

  他说着掏出来一个空袋子递给冷客中,低声说:“我今天只给你那么多糖,别人都没有,连刚才那个小孩也只有一颗。”

  冷客中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活过来了,又像是注入灵魂的蜡像,又惊又喜,一把拉住林玉碎问:“真的?”

  林玉碎点头:“是。”

  冷客中高兴地将袋子塞进自己的口袋,拉着林玉碎去小厨房:“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快乐了。我是特殊的,也许这是我一年之中最快乐的一天了!”

  林玉碎眨了眨眼睛,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你还真高兴。”

  冷客中摇头晃脑地回答:“高兴!”

  小厨房里面发出嘭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炸开了。

  冷客中猛地一惊,连忙跑了过去,推开门问:“怎么?”

  里面一股黑色的浓烟冒了出来,仿佛是火灾现场被水浸泡以后的样子。

  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有些发黑,仿佛什么东西从里面烧焦以后裂开了,传出一股焦糊的气味,冷客中动了动鼻子,嗅到了金黄色的食物的香气诡异地夹杂在糊味儿里面,疑惑地皱了皱眉问:“父亲,你是在这里烤红薯了?”

  冷父点点头:“是啊。”

  他局促地站在旁边,脸颊黑黑的,里面有些发红,低声说:“不好意思,弄得你的小厨房这样糟糕。”

  冷客中挥挥手:“没什么,反正只是小厨房。”

  他拉住冷父:“我们出去,我让人过来处理一下,饿不饿?”

  他边走边问:“其实也可以让他们的厨子做一点零食端过来给我们充饥,甜点饮料也可以,都不错,是马上可以得到的食物,也不需要坚固的牙齿,健壮的肠胃,为了补充身体能量和糖分,这样做一点问题都没有。父亲以为呢?”

  冷父眨了眨眼睛,有些紧张地笑了笑,语气焦虑:“好啊。”

  冷客中点头,对不远处的人招手,餐馆的人跑过来问:“怎么?”

  冷客中将要求说了,餐馆的人连连点头,转身去处理。

  小厨房正在刷新,冷家人还在大厅坐着椅子大吃大喝,甚至要求菜单上的东西每一样都来一份,像是之前都饿坏了今天要敞开肚子吃到撑死,让人很难不怀疑他们是来骗吃骗喝的,服务员端着盘子过去,看他们的目光都像是打量即将逃票的霸王餐客人。

  但他们和老板一起来,也许,真不需要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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