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被抬到了卧房的床榻, 医生从外面擦着汗急匆匆地低头进来。
众人闹哄哄地说:“快来看看。”
林玉碎在城主不远处,看着汗流浃背的医生,温声细语说:“您不要有负担, 只管看, 看出什么,对我们说就是。要什么药材用什么人, 这里都有, 只要是能救活城主的, 说出来我们都愿意尽力。”
他又转头问众人:“诸位以为, 是不是?”
众人都连连点头:“对对。”
医生点了点头, 检查了城主, 皱了皱眉:“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下这种毒的人真是其心可诛。我这里没有针对的特效药,只能用一点昂贵的药材吊着命,若是要气息延续下去,恐怕还需要一些东西,比如, 可解百毒的奇药, 只是这种东西向来难找……”
一句话没有说完, 便有人喊道:“大胆!治不好要你做什么?你连治病的作用都没有,下毒的人其心可诛, 你就是活该去死!”
医生打了个哆嗦, 从医治的过程之中, 回过神来, 低着头, 就要跪下请罪,这里最大的算林玉碎,所以他对着林玉碎要跪下去,林玉碎扶起他说:“还请医生不要见怪,大家都是急火攻心,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归根结底,都是担心城主,既然城主暂时无事,请医生开药吧。”
医生颤巍巍站起来,点了点头,开处方药去了。
林玉碎对众人说:“诸位如此担心城主,必然没有下毒之人,但这件事不能不查,我以为,城主的身体是大事,一时半会需要人看护,不宜动怒,不如,这件事就暂时挪后,等城主醒来之后,身体恢复,再谈不迟,左右下毒之人肯定在酒席上,逃不出去,城主还是城主。”
他顿了顿,给了一点微不可察又急不可待的思考时间问:“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都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
林玉碎说:“请诸位回去休息吧。”
众人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林玉碎看向门外进来的端着药的仆人说:“我来。”
仆人连忙将药碗递给林玉碎,林玉碎说:“你出去吧。”
仆人点头称是。
林玉碎用白瓷勺子将汤药搅拌,忽然请了医生过来问:“这里面都有些什么?”
医生连说:“是上好的药材,有城主府的老山参……”
一句话没有说完,林玉碎就尝了一口,医生大惊失色:“大人!药不能乱吃,是药三分毒呀!”
林玉碎点头说:“我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只是看这药汤性味如何,听着医生解释,想也没有毒药,不是?”
医生松了一口气,摸着额头的汗水讪笑道:“是。”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盯着林玉碎,林玉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医生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简直恨不得拉住林玉碎的衣领子对他喊:“大人怎么也中毒了?下毒之人真是可恶至极,就不能安分一点吗?城主才倒下了,又要在汤药里面加以毒害,要不是大人,城主喝了这药——”
城主中了毒,现在身体虚弱,本来之前还没有将养好,又被这一副毒药下去,恐怕要立刻丧命,到时候,追查起来,医生就是头一个嫌疑人,即使不把那些熬煮汤药的仆人抓起来,也要把医生抓起来严刑拷打,医生已经老了,又身体不好,要是挨了打,只怕也抗不过两天。
医生打了个哆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对自己的关联性,手忙脚乱地打开医药箱,试图找点什么东西,看见一个黑色的小药丸,眼前一亮,连忙拿出来,将药递给林玉碎:“请吃了!”
林玉碎问:“这是什么?”
医生说:“益气补血,养神安身,救命的良药,如今我这里,只有这一颗了,您的情况这样紧急,还是吃下去,以防万一,要是没来得及,那就不好了!”
林玉碎推辞说:“只有一颗?那还是算了!你将这药丸给城主吃了吧。”
医生更加急得冒汗:“不不!城主吃了这个不对症的,恐怕要病得更严重,所以不能给城主吃,我之前没有拿出来就是想紧急情况用来保命,还请大人立刻吃了,否则,神仙也救不回来!”
林玉碎看他这样心急如焚,答应了吃下药丸,医生连忙说好,又给他倒水。
外面的人总算意识到里面有事情,敲门问:“大人?大人!”
林玉碎吞下药丸,对医生笑了笑,低声说:“还请医生不要说出去,这件事还是隐瞒为好,要是闹了出来,许多仆人和医生都得有性命之忧,城主府就不安宁了,本来城主还没好,要是仆人再接二连三地死去,岂不是明晃晃告诉他人,城主府可以来抢?
只怕到时候,连满城都是风风雨雨,一时间压不下去,更不好了。
即使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得看看,究竟是谁在暗中谋划下毒残害城主。”
医生满目惊讶又心疼地说:“大人真是劳累,如此局势还能眨眼间想出对策来。”
林玉碎问:“医生答应我吗?”
医生点了点头:“好吧。”
他捋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心想,医者仁心,我也是为了不让更多人受苦受难。
林玉碎清理了一下药碗,对外面的人说:“进来吧。”
仆人低着头靠近。
林玉碎说:“这碗药不小心被打翻了,你们之后再去煮一碗来,我回去换一身衣服,过会再来。”
仆人低声说:“是。”
林玉碎说完就要走出去,医生忽然在身后瞪大了眼睛喊:“小心!”
林玉碎立刻意识到,身后的仆人不对,那个仆人握着一把匕首就对着林玉碎的后背心口去了。
林玉碎躲过仆人的第一次攻击,一把抓住仆人的手腕,对着仆人的心腹踢了一脚,仆人猛地啊了一声,引来了外面的人,门没有关紧,外面的人推开门进来问:“大人可是要什么?”
林玉碎将眼前的仆人踹倒在地,夺过了匕首,将对方的下巴卸了,发现没来得及,他慢了一步,仆人吞药自杀了。
林玉碎将匕首丢在不远处的桌上。
外面的人都是惊讶又愤怒,害怕又紧张,连忙跪下来,一片都是人。
他们对林玉碎喊道:“请大人饶恕!我们事先并不知情。一点东西也不知道,肯定是他擅自做主,我们不敢胡说。”
林玉碎说:“人已经死了,你们拖下去,找个地方烧了,骨灰洒在烂沟渠里面去,也算是惩罚了。”
众人连连点头,都说:“是。”
两个人走上前来,将尸体抬走了。
林玉碎对他们说:“今日之事,我暂且不对你们追究,一切事宜等城主醒来再做计较,你们安心侍奉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回答:“是。”
林玉碎抬腿就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对女仆说:“你也回去休息,等我叫你的时候再来,或者,有事再找我。”
女仆说:“是。”
她也推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林玉碎换了一身衣服鞋子,洗漱以后,有人过来敲门。
“昨晚的酒席宾客想要邀请大人赴宴。”
“现在这个时候,我实在无心宴饮,替我谢过他们的好意,改日再聚吧。”
林玉碎说完,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女仆将人送走。
没一会,那个人又过来了,敲了敲门,低声说:“大人,为了城主的事情,再去一次吧。”
林玉碎打开门:“你带路。”
宴席,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人都整整齐齐坐得满满当当,林玉碎是最后一个到的,到的时候,众人都看了过来,女仆顿时有种万众瞩目的紧张感。
林玉碎问:“诸位找我具体什么事?”
宾客拉住他坐下,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城主倒了,总要选一个新的,万一出事,我们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天下大乱,这里最有资格挑选未来城主的人,只有大人一个,我们不敢擅专,因此请了大人来,这也是与城主有关的事情,我们没有骗您,还望息怒。”
林玉碎眉目冷凝:“城主还没消息,你们就着急这件事?恐怕让城主知道了不太好。”
宾客笑道:“城主现在昏迷不醒,能不能活过来都是未知数,大人可以扶持一个城主,何必非要苦苦坚持,不肯扶起第二个呢?城主之位只有一个,当城主的人当然只能有一个,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未来城主提前选定,也是为了城池内外的安全着想——
大人要是今天不在这里,我们总得找个人主持大局不是?也请大人为我们想一想吧。”
他们说着,都有些哀哀戚戚的模样。
林玉碎若有所思:“话不能这么说,你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不然叫我来做什么。”
众人脸上一愣,有些被戳破了心事的惊讶紧张,连忙举起酒杯,掩饰地笑道:“请大人喝一杯,我们再谈其他。”
林玉碎垂眼看着酒。
“这里面不会是加了毒的药酒吧?”
林玉碎戏谑地抬眼看向众人问。
众人都面面相觑,静默无语,眨了眨眼睛,不肯跟他对视,也不回答问题。
林玉碎含笑道:“诸位怎么不说话?”
良久,有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恼怒道:“大人真是的!说这种话,岂不是将我们都当作是没有心肝的人了?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对城主也是一片忠心,大人不知道,城主肯定知道,要是城主知道大人这样对待我们,即使是醒过来了,也必定要生气的,大人!”
很快有第二个人开始说话:“是啊,大人,你位高权重,我们敬重你,却不想你如此对待我们,实在是让我们无言以对,以后出去,谁还有颜面上街?别说我们没有做,若我们做了,怎么能明明白白对您说了?”
第三个人紧跟着附和起来:“是啊,大人,也就是您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怎么有那样的胆子做那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实在不知轻重。大人好歹把我们看得高一些好一些壮一些吧。我们若要做什么,这么多人,想大人是拒绝不了的,难道大人以为不是?”
他们的话语渐渐咄咄逼人起来。
林玉碎缓缓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场面的气氛眼看着就要滑向无法控制的兵斗,有人连忙喊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是请大人来参加宴席,共同商讨如何照顾城主的事情,又不是为了吵架来的,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也请大人息怒,怒气上头,酒意涌起,难免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大人别放在心上。”
那人说着,举起酒杯,对着林玉碎,笑道:“我先干为敬了!”
说完,那个人喝了酒,将酒杯对众人看了,笑吟吟地望向林玉碎。
脸上的表情很像是:你这次就没话说了吧?
他们大概在想,我们已经这么让步了,你要是再往前走,就是不知好歹了。别以为你身份高,我们就必定害怕你。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多人的。话已经说到这里,你听不明白就是不配当大人,不配在那么高的位置上,如此一来,高位从来都是有能者居之,你算什么?别逼我们。
现在众人都有在乎的东西,还不是造反的最佳时机,便都按捺住。
林玉碎含笑道:“好吧。”
他将酒杯举起,轻轻嗅了嗅,一股酒香气扑鼻而来。
众人都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好像他一旦在此时有什么异动就会立刻被他们喊人包围拿下。
林玉碎抬眼看向众人,将他们看了一圈,又垂下眼去,快得像是他们的错觉,将酒杯之中的酒喝了下去,边上突然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惊讶又紧张地喊:“不能这样!”
林玉碎顿了顿,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仿佛手抖了一下,脸上已经泛起红晕,眼神朦胧,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抬眼看向身边的人,含笑问:“怎么不能?”
那人急得跺脚,在原地转圈,看向众人,又看向林玉碎,好像是想要晃林玉碎的肩膀又不是很敢动手,他怕真要是动了手,第二天林玉碎没有死,他先被林玉碎用冒犯的罪名处理死了。
“那杯酒是烈酒,大人恐怕喝不惯,何必让自己喝下去呢?对身体可不好。”
那人郁闷地坐了下来。
林玉碎对他招了招手:“你靠近点。”
那人疑惑地抬眼看向林玉碎,犹豫了一下,觉得没有危险,点了点头,靠近了林玉碎。
林玉碎含笑拉住他的衣领子,打量他,忽然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那人惊得脸色都白了。
众人也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都慢慢地去看那个人的表情变化,其他人有些憋不住笑是在幸灾乐祸,有些人则十分担忧地望着他,好像怕他被林玉碎带回去之后塞进老虎嘴里吃了,还有人面无表情地悄悄在心里分析现场的局势,感觉自己可以吃一颗花生米。
林玉碎轻佻地打量这个人的脸,松开他的衣领子,揽住他的肩膀问:“要不要跟我回去过一晚?明天再送你回去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大人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人突然就有点委屈地垂下眼去,心想,我都快要死了,还得跟着演戏,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低声说,“怎么会叫我夜里陪侍?”
夜里陪侍说得好听一点,但往低了说,也就是个守夜的奴仆,往高处说去,也就是妾室男宠的地位。
今天来这里的宾客,论身份虽然比不上城主,也比不上林玉碎,但肯定不是一无所有的贫民,那些人连城主府的门都跨不进来,他们这些人跟着城主,吃了一顿酒席,心高气傲,即使城主在酒席中毒倒了,他们也不介意,今天就开始搞事,想必是前任城主的残余。
要他们当奴隶,他们必定认为是纯粹的折辱。
真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恨不得当场发狂,只是碍于林玉碎的身份,大概不会当时发作,事后怎么样,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林玉碎眨了眨眼睛,二人几乎共用一个阴影,他低声问:“那你叫什么?”
“算了,名字不重要,”那个人说,“大人愿意找我,就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叫什么都可以,大人给我一个名字,只有大人能那么叫我,那就更好了。别人听见了,都知道我是大人的人。大人以为怎么样?”
林玉碎感觉对方在试探,若有所思:“那你就是珍珠了。”
珍珠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多谢大人赐名。”
林玉碎拍拍他的肩膀,借着他像是杵着一根拐管似的站起身来,对众人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一步了。春宵苦短,不是吗?”
众人哈哈大笑。
有些人已经想到了龌龊的事情,嘻嘻哈哈地积极回应:“良宵苦短,夜露深重,大人可要珍惜,我们就不去打扰了。”
又有些人还保持怀疑态度,若有所思地随口说:“既然大人要回去,那这桌宴席,等下次见面,我们再对大人招待吧。”
某些人随大流,连连点头:“大人慢走。”
林玉碎对他们一点头,转身走了。
他走得有点踉跄,但珍珠实在怀疑,林玉碎根本没有喝醉。
哪有人一杯倒的?
这酒量也太浅了。
珍珠蹙了蹙眉,感觉林玉碎越来越重,像是故意压着自己,一咬牙,在心里嘿了一声,仿佛自己在拉号子似的拖着林玉碎往房间门口走。
林玉碎眯着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浑僵僵的,脸上煞白,红晕浅浅,额上有些细微的汗珠,不知道为什么,珍珠路过花园的时候,嗅到一点没有开放的鲜花的气味,却鬼使神差地想,吐气如兰,也许是真的。
他悄悄看了林玉碎一眼,越发觉得这张脸实在光彩照人,即使不加装饰也是珠光宝气,让人不能直视,好一个雅极始知花更艳的美人。
林玉碎的目光落在珍珠的眼睛里,珍珠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讪笑道:“大人,可是酒醒了?”
林玉碎摇了摇头,踉跄了一下,低声说:“我觉得你身上有酒香气。”
珍珠心跳如擂鼓,紧张极了,怕被发现什么,满头大汗地笑道:“大人说笑了,那么多人都在喝酒,我身上有一点酒气,是正常的事情,若说酒香,就是没有了,依我说——”
他突然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仔细看了一眼林玉碎,又脸红着欲盖弥彰地挪开目光。
依我说,大人身上的香气才是有意思的。
但他不敢说。
说了怕被当成调戏的流氓打一顿。
那就完蛋了。
他要是在走廊上爬不起来,路过的奴仆看见了,就算把他扶起来了,事情传到别人的耳朵里,都是不好听的,也许还得连累其他人,不如算了。
林玉碎大概能猜出来他在想什么,蹙了蹙眉,借着他神思不属的机会问:“其他人身上的酒气怎么就没有你那么重?你在进宴席之前,做了什么?是不是找了小美人玩!你说!”
珍珠笑道:“怎么会?世上的美人,全都放在大人面前,我也不会挪开目光,她们若是来了,就是自取其辱,若是当着大人的面说自己美,就是自以为是,若是都有眼睛,就该自惭形秽了。我见了大人,已然神魂颠倒,怎么还敢想小美人?”
他对其他问题避而不谈。
林玉碎说:“所以,你的酒气怎么来的?只喝了一杯酒可不会这样。像他们那样,我也没有看见你喝了许多的酒。”
珍珠听林玉碎咬住这个话题不放,就知道自己恐怕不知不觉之中已经露出端倪了,有些紧张,皱了皱眉,又觉得撒谎实在是麻烦的事情,有点自暴自弃似的放松了对林玉碎的警戒,低声说:“既然大人感兴趣,我也不瞒,我家是酒厂。”
“那些酒都是我家来的,”珍珠顿了顿,看见林玉碎打开了门,低声说,“我在参加宴席之前,只不过是跟着他们,看了一圈酒。”
林玉碎问:“看了一圈酒?”
珍珠苦笑道:“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的东西,我知道也不能说。
不然,你往外一走,我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林玉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珍珠摇了摇头:“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的太多是会死人的。
林玉碎说:“请坐。”
他现在完全没有在门外那样歪歪扭扭踉踉跄跄的样子了。
脸上的红晕也被风一吹就消散下去,肤色苍白起来,在阴影角落之中,像一个模糊的幽灵。
珍珠莫名有些心惊肉跳,像是即将被剥离灵魂,又像是心脏即将从嘴里跳出来的感觉。
他垂下眼去。
林玉碎说:“你之前为什么阻止我?”
珍珠脑子里面是一团浆糊了,他嘀嘀咕咕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林玉碎笑道:“刚刚发生的事情,怎么就不记得了?你的记性这么不大好吗?”
珍珠又感受到了那种呼吸时候胸膛被大石头压住的克制紧张,仿佛自己即将踏入死亡的深渊。
他害怕地回答:“是啊,不好。”
林玉碎说:“奇怪,你之前在那么多人面前都不害怕,到了我面前,就单独这样,难道之前你看着我,想到的是别人?你在想谁?”
“没有。”
珍珠低声说:“我不敢,我怎么会?在大人面前,谁也不能分心。大人不必这样,我并没有。”
他说起来像是胡言乱语。
林玉碎起身道:“那我们来谈点别的吧。”
他说着,给珍珠倒了一杯水。
珍珠有点紧张地伸手接了过去,水杯是温热的,水是温吞得叫人有些恨不得自己原地发狂的,连垂下眼的影子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某种梦中的拓印。
林玉碎坐在他对面说:“你家里开酒厂,你知道怎么制作毒药吗?”
珍珠小声地回答:“知道。”
他喝了一点点水,脸上微微发红,又很快惨白下去。
林玉碎问:“你给过他们毒药吗?”
珍珠说:“……没有。”
他摇了摇头又说:“没有。”
那就是有了。
林玉碎看着他:“你知道那些毒药被用在什么地方了吗?”
珍珠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垂下眼去,尽力不让自己喃喃自语重复刚才的回答。
但他的样子很明白了,他知道,但他不那么清楚。
林玉碎问:“你知道毒发以后是什么样子?”
珍珠低声说:“吐血,如果不及时处理就会吐血而亡。”
林玉碎点头:“多谢你,原来还能说出这个。”
珍珠不说话了。
林玉碎说:“他们能给你什么?”
珍珠小声说:“他们会一把火烧了那些酒,叫我破产,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林玉碎了然:“他们威胁你,还为难你,该不会之前在宴席上也是他们故意让你出来帮忙给他们解除危机围困然后笑吟吟地看着你跟着我走了吧?”
林玉碎笑道:“这算什么,他们用你对付我,却看不起你,也看不起我,什么事情都做过了,表面上看还是一池静水,好像不查就等于没有,你真的甘心被他们这样当作刀子捅向敌人吗?他们会对付你,可你是他们的人,他们给过你多少钱?让你这样卖命。”
林玉碎猜了两个数都不正确,珍珠在摇了摇头之后,犹豫半晌,低声说:“比所有人都知道的更少。”
他的脸突然红了:“他们说是要给我很大一笔钱,可是,从这个人手里到那个人手里,最后到我的手里,我几乎数不清他们究竟是怎么传递那笔钱的,总之,东西到了我的眼前,我仔细一看,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他们对我说的那样!
我有去找过他们对峙,但我败下阵来了,因为他们对我说,钱是已经给了你的,你要是不听话,就对外说你欠债,你要是不肯就范,我们就去找你家的其他人,他们肯定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窟窿,你要是不自己填坑,就让他们给你填……
砍手看脚或者杀了,用命来还。”
珍珠深吸一口气:“他们已经杀死了我家里的两个丫鬟了。或许是身体瘦弱又年纪小,被他们抓住了,逃脱不了,又听说跟我有关系,死之前都是大肆咒骂我然后哭得撕心裂肺,但还是没有被放过。他们对我说,那两人到死都以为是我要杀她们。”
珍珠顿了顿,扬起脸对林玉碎笑道:“他们还说,下了地狱的鬼为了报仇也会爬回来找我算账。我要是不想被鬼吓得英年早逝就应该乖乖听他们的话。要为他们做马前卒,要给他们找毒药,要给他们的宴饮提供酒水,还得每次都免费。我要疯了。我家的厂子再大也不能这样。”
他一眨眼间忽然就落下泪来:“等我穷到头了,也就该死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就算是死了,也心不甘情不愿,还会背上一笔还不清楚的债务,在我死后转交给其他人,让他们继续为这些人当牛做马,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会咒骂我,就像那两个死去的丫鬟,死了还会找我麻烦。
就像他们对我日复一日说出来的那样。
我就算是死了,也是冤死鬼,就算是死了,也是背着恶毒的名声,连累旁人,死无葬身之地。
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有什么意思呢?
大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吧……”
他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去,眼泪就掉得更多了,一点一点落在地面上,像是异常的局部小雨。
地面有荷叶蜻蜓的花纹,他的眼泪掉下去,落在荷叶边,又落在蜻蜓的头上,一片都是湿漉漉的。
他擦了一把眼泪,又想用袖子去擦地板。
林玉碎拉住他:“这边有一块帕子,你要是非得现在擦地板,用这个,别糟蹋了你的衣服,袖子也是昂贵的料子。”
要是弄脏了,还是洗衣服的人遭罪。
珍珠又哭起来,擦了一把眼泪,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接过帕子,低下头去,仿佛想借着阴影和头发掩盖自己的表情和眼泪,但是没有遮住,地面的水渍更多了,不过,他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地板,那些眼泪,最后还是消失不见了。
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只有珍珠红肿的眼睛能证明他刚刚哭过,但即使是出去被人看见了,也没人会问他这个。
那些人要送他过来,压根不在乎他是不是要哭。低着头的仆人不敢仔细看他,更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大概会猜测他是被气哭的或者骂哭的,在心里偷偷感叹一番居然连那样的人都得被折磨到哭出来,他们这些奴仆,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时候才有好日子过?不知道。大概永远没有。
珍珠对林玉碎笑了笑,是个礼貌又机械的毫无感情的肌肉记忆牵扯出来的笑容。
林玉碎眨了眨眼睛,也对他笑道:“好了,既然来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珍珠痴痴地看着林玉碎的脸,微微蹙了蹙眉,觉得他的脸比自己好看,连笑容也比自己自然,就是好像隐约有什么不对,然后他猛地听见林玉碎要撇开他出去,惊了一下,连忙瞪大眼睛,只不过,眼睛红肿,瞪到最大也是水灵灵的,满是红血丝,十分疲惫的样子。
“大人说什么?!要出去?不带上我?”
珍珠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就开始嫌弃我了吗?”
他这么说话看起来是好多了。
林玉碎对他笑了笑:“不是,我还有事,你看起来需要休息,我就不在这里看着你了。”
珍珠嘴比脑子快说:“我不介意大人在旁边看着我睡觉。”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珍珠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像是猝不及防打了自己一巴掌,把自己打醒了,补救似的对林玉碎说:“不是,我希望大人留下来陪我,如果不能,就让我陪着大人吧。我不介意跟着大人,我也不那么困倦,如果休息就要大人离开,我宁愿不休息!大人,大人。”
林玉碎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说:“看不出来,你想这些。”
珍珠的脸猛地涨红了。
林玉碎收敛了表情,温和笑道:“我不能带你出去,你得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像他们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做的那些事情之后,应该的样子。”
珍珠若有所思,他们希望?那些人希望他过来之后能干脆睡在这里,之后也不要急着回家去,这样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得到更多的消息。
他的脸突然又红了,吞吞吐吐:“可是,他们还希望我能拉着大人……”
上床。
林玉碎说:“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珍珠莫名有点失望,虽然他之前就知道不可能,但听见林玉碎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