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辛尘悦问:
“现在的我们,真的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吗?”
“防御塔系统亟待改善,人类城市谣言四起。反动派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沈棫,那批药,混进特训区的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汤内为什么那么有底气,认为基因重启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你有没有想过?”
一个精神上的疯子,科研上的天才,只有到达了路的尽头,触摸到那块纂刻真理的界碑,他才会回过头来告诉别人,自己是正确的。
“为什么人类永恒这么多年都一无所获?偏偏让他有了结果?”
“为什么执政者在知道基因重启计划的存在后,没有立即清扫边缘地带?”
因为方向大于选择。
执政者或许已经隐约感受到,汤内那荒诞不经的信仰可能真的会成为唯一的出路。
他可能早就已经意识到,人类永恒的研究方向不对,而被他们当做禁忌的模块,也许真的会帮助他们拨开迷雾。
他在犹豫。
基因重启是伊甸园里充满诱惑的果实,因为做不出选择,他最后离开这里,并将选择权交给后来者。
沈棫偏开视线,在辛尘悦身后的窗外窥见金色的巨轮。
“那是一条歧路。科学与道德脱节,人类文明将不复存在。”
如果真的诞生了能够自由控制人类进化的技术,他们将要面临的结局会是进步,还是毁灭?
人性的发展从未超过石器时期的人类,在进化狂潮到来的那一天,人们是否还会保持理性,做到不残害同类?
过去四十四年内发生的所有战争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没有人伦道德的束缚,世界就是一个合法的屠宰场。
热武器存在的唯一价值应该是威慑,而不是破坏,有些技术不能跳出理论知识层面,必须永远待在纸上。
辛尘悦揉捻着烟头,烟灰从指尖漏出。
执政者将选择权交到了沈棫手里。
或许沈棫的做法也是他潜意识里想要坚持的,但他已经对自己的决策失去了信心,需要一个人来坚定他的立场。
“你刚才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相处时间?”
沈棫补充:“也有可能更短。”
辛尘悦靠着栏杆,后仰起头,直直盯紧天花板。
“已经足够了。生离死别这种东西,过程越长就越煎熬。有人说时间长点能弥补遗憾,但我想了下,我应该没这个能力。”
最大的遗憾是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永远都在她最痛苦的那一天里,庆祝她的到来。
“所以接下来你要怎么审,别再让我知道了。”
—
安达山的清晨总是白雾蒙蒙。
这时候从镇上看过去,山体也是灰色的,植被藏身于大雾之中,朦胧成一片。
这一带的建筑保留着人类城市建成之前的独特地域风味,随处可见两层或两层以上的小白楼,十分适配于安达山。
由于地表昼夜温差大,常年大风,纪平威的住处二楼以上裂痕多生,已经不能住人 。
彻底将这里清扫过一遍,已经是四天之后的事了。早上六点左右,林桉将一个小铁皮箱子抱到一楼。
里面是纪平威和纪荣两个人的退役证明、各类奖章、荣誉证书以及纪念军装。
还有一本工作笔记,一本相册。
工作笔记是统一发放的,灰棕色硬壳,边角胶皮剥落。相册是再普通不过的纸质相册,内页因保存不当黏在一起,发黄的封皮中间往上鼓出。
笔记的日期开始于纪平威离开军队后,尚不熟悉人类城市的年轻人怀着满腔热忱,坚守在自己的第一个岗位上。
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异常现象记录员。
他常年往返于边缘地带和人类城市之间,他对沦陷区的熟悉程度,令许多前辈的惊叹不已。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后来他能够和沈承安一同担起收集者的重任。
上面记载的事情林桉大多都听过,在闲暇时,纪平威会把自己年轻时的事情一点点讲给他听。
他总把一些比较沉重的话题说的风轻云淡,故事滚着酒气,谈论到自己的工作上,神色就得意起来,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整个人飘飘然。
只是每当林桉问起宜居园的事,纪平威都含糊其辞。
所以在沈棫到来之前,林桉真的以为纪平威只是一个没什么大作为,却整天做出一些精彩臆想的酒鬼大叔。
他跟林桉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会留下点什么的,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亦或是可供后人念起的回忆。
但是他没什么值得褒奖的精神,也不愿意在死后成为他们心里的一根刺,只要能以人的身份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就好了。
林桉将东西一一收进自己的包里。
受水质化影响,医院并没有保全纪平威的遗体。
相册夹层里还有一张撕掉一半的纸。
字迹相较于笔记成熟许多,仍可以看出是出自纪平威之手。
满页涂画,解题一样围绕一个中心展开记录,推翻、验证、发现逻辑错误、再推翻。
最后的结论被相同的引线牵在同一个重点符号前:
红月基因暴怒性特征判定:
1.携带者各项生命指标与常人无异,暴怒前期,机体对外来病毒抵抗力下降;
2.中期,携带者短暂失去意识,陷入昏迷,全身可见青灰色血丝,与感染者突变前期表现一致;
3.后期表现受身体素质影响,本次观察对象常年卧病在床,体内药物积累过多,免疫系统灵敏性欠佳,结果仅供参考。
观察时间:2067年4月18日
观察对象最终死亡。
观察员:纪平威。
2067年4月18日。
林桉对这个日期很敏感。
4月13日,林烨出生,那天家里特别热闹。
4月18日,混乱开始了。
4月20日,他被带到了人类城市。
他不难猜出观察对象的身份,自愈体寿命不长,在他和林烨之外,沈棫的母亲是宜居园里唯一一个活到那天的自愈体。
林烨拖着两大袋垃圾走下来。
她醒得很早,大概是因为年纪越小精力就越充沛。
想着大概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林桉就把二楼里里外外维修了一遍。所以垃圾袋里基本上都是楼上收拾出的建筑废料。
“哥,我收拾好了,垃圾丢哪?”
林桉把纸张放回相册夹层。
“外面有个焚烧池,向右拐,看到了吗?”
这里路窄,垃圾车进不来。
林烨停在楼梯口下,视线往右找去,很快就定在一个地方,松开的手又重新拉紧袋子,重重迈步向前。
林桉拉上背包拉链。
“拿得动吗?”
林烨说:“可以。”
袋子并不算很重,但屋里离焚烧池有一段距离,要拖过去还是得费点力气。
林桉放好包过去帮忙,林烨就分给他其中一个袋子,两只手腾到一起,把剩下那个一把提起来。
“我们是要搬回来住了吗?”林烨问。
林桉这几天频繁采购,意图很明显。
他不确定地说:“先待一段时间。”
然后又问:“你想回去?”
沥青路磕磕巴巴,每一步都能踢到小石子。有意无意地找一个目标石子踢,丢了就再换一个。
这项传统技能从林桉身上过渡到林烨身上,林烨踢石子踢得不亦乐乎。
“不是。”她尾音小下去,后面应该是还有话没说出来。
焚烧池尚在工作之中,这种旧世纪常用工业设施放在今天的人类城市也仍能发挥出等效作用。
焦糊的气味入侵大脑,正面迎击,败北是必然。
林桉屏住呼吸把两个垃圾袋分别丢进去,火舌原先跳跃在一层焦黑的燃烧废物上,林桉的动作让它们瞬间被压灭。
林桉丢完就往后退,一路退到安全区域,腾起的黑烟、焚烧池内壁的深色油状堆积物都令他胃里发酸。
几秒后,火苗重新从两个硕大的垃圾袋下钻出,蹭地围着垃圾袋烧成一圈,速度比刚才熄灭时快。
林烨:“哥,你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被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那声音听来粗犷,中气十足,显然是本地居民。
“你们是哪家的,刚回来?”
林桉注意力不在周围的人身上,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思考那纸上的内容。
因此,他同时忽略了林烨和陌生人的声音,直到那个人出现在脸前。
林桉花了几秒钟打量来人。
一个个子很矮的男人,微胖,肤色偏黑,指甲黑黄,衣服上有洗不掉的机油斑点,三十多岁。
在林桉观察他的同时,男人的目光也由审视转为豁然,有种猜谜时第一个说出谜底的兴奋与惊喜。
“我想起来了,纪叔家的。”
“回来玩吗?我还以为除了他那个朋友,没人会再回来了。”
林烨看着林桉,林桉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谁都没开口说话。
男人神色一乱,不确定地又将他们两个打量一遍。
“我认错了?”
林桉回神。
“没有。”
我只是不认识你。
好在男人比较自来熟,十分热情地往身后的方向指:
“那家修车铺是我的,我爸还在的时候,纪叔常来这儿。我妈说,你跟你妹长得好看,一看就不是他生的。”
林桉:“……”
确实不是。
他忽然意识到,刚才男人好像说了些什么。
“你刚才说,除了我们还有人来过?”
男人头往后微仰。
“啊,是这样,那个人你应该比我记得清。”
他伸出手比划着:“个子高高的,看着像读书人。”
“这边好多人都搬走了,我和我爸守着修车铺走不开,一年到头都看不到几个脸熟的人回来。”
林桉心中明了,是驿站里的那个人。
林桉:“他最近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
男人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脱口而出:“四月份的时候就回来了。”
看来是真的没见过几个人。
男人说:
“你知道山上那个驿站吧,他开的。但他不是本地人,跟我们这谁都不算熟,就纪叔照顾他。你们走之后他就没再待着了,看到他的时候我还在好奇,纪叔没回来,他到空房子里做什么。”
“哎对了,纪叔呢?”
林桉以沉默代替回答,对方倒是能够从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来。
他摆摆手,安慰说:
“其实到这个岁数也值了,能算是一种福气吧。”
林桉点头。
比起这些话,别的东西更能引起他的关注。
“那个人经常过来吗?”
男人这次思考了一会,大概是在捋时间。
“经常,特别经常,上半年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整天又是买菜又是种花种草的,一个多月前才走。”
他又远远指了指:“你门口那块空地,之前全是君子兰,他走之前都给扔了,怪可惜的,这地方可不好种花。”
林桉默然。
一句句话在脑海中翻滚,像根根分明的线,最后汇聚成团。
“但是他在月初又回了一次,对不对?”
他问。
男人的眼中闪起亮光,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
成团的线散开,齐齐消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那一瞬间,林桉有些恍然,脚下的土地不真实起来。
有时候,猜不出真相是件好事。
他朝男人神秘地笑了笑。
“我瞎蒙的。”
林桉看向修车铺。
“铺子门口停的改装车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想把住处翻修一遍,找了几天都没买齐材料。”
男人连连点头,仍然是热情洋溢: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用的话现在就去开,不过我这个车时间久了,又破又费油,估计不太好开。”
林桉礼貌性地点头:“不碍事,谢谢。”
男人又想起了什么,贴心嘱咐着,但他的声音又一次被林桉筛掉,变得轻飘飘。
“你在这边确实买不到,人都没剩几个了。往南开,我记得李叔家还有人,他们以前是搞这个的,兴许还能帮到你……”
林桉往远处的废弃大楼里瞥了一眼,又一次谢过:
“等下午行吗?我上午还有别的事。”
男人显然很好奇林桉上午要忙什么,但还是忍住没问,说:“当然。”
几句简单的客套话说尽,男人就离开了,尽管他没什么事情要回去做,见到活人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总归不能一直拉着一个不太熟的人叨叨唠唠。
林桉看着他走远,站在原地,没有动。
林烨喊了一句:“哥,不回去?”
林桉扶了扶她的肩膀:“你先走,我见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