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桉的手指悬停在门锁上方。
他在心里想了一遭,确认自己没和叫贺天成的人打过照面,更不记得这个声音,自然就没什么好说的。
之前执政者想要他的命,纪央违令留他不死,是因为想赌一赌看他是不是突变体。不管动机如何,至少从那时开始,纪央就不再是站在执政者那边的人,更没必要对他下手。
纪央有纪央的计划,林桉有林桉的打算,目前为止他们都互不干扰且一致对外,就无所谓识不识破了。
“我不清楚。”
林桉装整好武器下车。
贺天成实在跟他搭不上话,只好紧随其后,唯一的作用就是开锁把他领进仓库。
这里的陈设与昨天一般无二,摆放各种医学仪器的铁架上留有子弹打出的凹痕,损坏的仪器已经替换成了新的,整个房间看起来很空旷。
林桉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墙角堆积的冷藏箱上。它们与常见的医用冷藏箱在外观上大差不差,比较怪异的是箱身上没有张贴任何标志图。
贺天成注意到林桉的目光,提醒道:“汤内说要在中午之前看到这些东西。”
话是这么说的,人却没有丝毫紧迫感,贺天成找了个地方歇着,顺手摘下了脸上的防护,露出一张林桉完全陌生的脸。
林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东西,手掌从箱盒上移开。“他在三号地下室?”
贺天成点头。“不过你不用担心,沈上将可以应对。”
林桉:“什么意思?”
纪央有意给他们放行,让他们兵分两路行动?
贺天成:“林特教,咱们得合作啊。”
他缓步走向冷藏箱,在林桉的注视下咔哒打开箱盖,“我和默里违背人类城市的四项基本安全守则,非法出境,在这待了快三个月,回去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林桉:“纪央让你们来这里,为什么还会上军事法庭?”
贺天成:“是他让我们来的没错。但是,头儿再怎么说也是受命于执政者,沈上将不能拿他怎么样。我们可没有调令啊,没人能证明我们是清白的。头儿说只要你能活着,就让我们帮你,还能减减刑。你要是死了,我和默里就找个偏僻地方待着,别让军方的人找到。”
纪央不一定能预料到死海抢人,但一定会给他手底下的人找好后路。
贺天成说:“这边的人警惕性高,来了就走不掉,昨天那群人开枪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和默里要做亡命徒了。”
别说是他,就连林桉自己都没想到能活着逃出去。
贺天成问:“不过我不明白,林特教,你应该不是为了人类城市卖命的才对,执政者和死海之间的事跟你都没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回来?”
林桉目光落在他开了一半的冷藏箱上,一声不吭掀掉盖子,一股冰寒的气流飘散出来,伴随着不知名药剂的淡淡甜腻。
“我昨天醒来时唯一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个,你说我为什么要回来?”
贺天成若有所思,点点头:“说的也是。”
林桉:“你不用装傻,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你知道什么东西比较重要。手套有吗?”
贺天成:“哦,有。”
林桉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箱子里的寒气尚未散尽,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种情况下不能贸然用手直接接触。
手指按到了湿滑粘腻的东西,表层是黏膜,接触点有个小小的凸起,形状不规则,很像是带着软骨的皮肤。
林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拇指定在此处,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扩展。
手指感知到的东西与脑海中的预想一一对应,无论是大致轮廓,还是接触点之间的距离。
鼻子、眼睛、嘴唇、耳朵……躯体。
神经末梢传递出的信息简单直白。
林桉触电似地收回手,许久都无法说服自己。直到寒雾散尽,箱子里浮现出一个婴儿的轮廓。
贺天成显然比他更加吃惊,他们所有的行动都由纪央安排,但他们没有权限获得太多信息,也许连基因启动计划都不清楚,只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对死海来说至关重要,对人类城市来说也一样。
贺天成:“这……他还活着吗?”
林桉脸色十分难看,他将箱子一个一个搬下来,开了盖子。冷空气加剧,甜腻感引起一阵生理上的不适,婴儿本身带给他的寒意远超基因启动计划。
“还活着。箱子分层,上面是婴儿,下面是液体,不知道成分,我们闻到的香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林桉蹲下来,视线固定,眉头紧皱。
贺天成:“三个月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些箱子就在了,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桉:“天成。”
贺天成起身:“哎,林特教。”
林桉:“把箱子封回去,汤内不是要在中午之前看到这些出现在三号实验室吗,我们给他送过去。”
贺天成疑问:“林特教,你不是来销毁这些实验体的?”
林桉:“不是,人类城市需要这个。”
况且他们都还活着。
四个箱子全都被搬上车。
林桉在车上找到一根笔,又随手拆了个纸盒子,边说边画。
“从这里往南走三公里左右,以前规模最大的探照灯就在这。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耗到中午十一点整,特战组到了之后会直接和他们交火,我们趁乱把汤内和这些实验体都带出去。如果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们两个直接跑,什么都不用管,在探照灯附近待到天亮,往反方向开,沦陷区附近有一片很安全的森林,没人会找到你们。”
死海的人任务都是对点分配,贺天成在这里活动范围不大,相比之下还是林桉更熟悉地形。
贺天成陷入了面对林桉的第二次沉默。
林桉:“有问题说。”
贺天成:“没,没问题。就是我突然知道你昨天为什么能逃出去了。”
林桉将简易的地图拍交给他,收起笔。“因为我想活,但又不怕死。”
贺天成摸了摸鼻子,“这样说好像也对。”
林桉不会花费时间比较哪条路线最安全,比起这个,他更擅长把一条狗都不走的路走到底。就像昨天一样。因为想活,所以逃走,因为不怕死,连子弹打到身边都忽略不计。
林桉准备上车,贺天成第三遍问出那个问题:“林特教,你就真的真的真的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了?”
林桉停下脚步,不解道:“我还能跟你说什么,野外求生指南?”
贺天成摆摆手:“不是这个……你没见过我?”
林桉笃定回答:“没见过。”
贺天成:“那行吧,我见过你。”
林桉感到莫名其妙:“军队还有没见过我的吗?”
贺天成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辛特教被扔进垃圾桶那天,在沙滩附近。”
林桉没反应过来:“什么沙滩?”
贺天成跟他各说各的:“还有沈上将。”
林桉终于意识到他是谁了,顿时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贺天成以为他的记忆还没有被唤醒,于是继续补充条件:“头儿让我跟着你俩,然后我就看见你俩搂搂抱抱的。”
林桉:“……上去开车。”
贺天成看他神色有变,于是很快就进入状态,转身执行任务。
林桉只觉得喉咙里吞了一把刀,上不去下不来,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的脸皮好像越来越薄了。
抬脚上车的那一瞬间,忽地有个人朝这里喊了一嗓子。
“天成,这边来了新家伙,跟你借个人,搬到军火库去。”
林桉撤出蹬上去的一只脚,转身去看,是刚刚就值守在这里的人。和他们一样的装束,只露出两只眼睛。
贺天成状态切换得很快,张口回拒:“老哥,仓库里这些东西上边着急要呢。”
来人啧了一声,伸过来半边身子,拿烟盒在他胸膛上拍了下:“一辆车,四个箱子,你一个人还能应付不过来?”
贺天成笑道:“这倒不是,他新来的,手脚不利索,我怕他帮不上什么忙,还拖累进程。”
来人就着火点烟,有些苦恼:“手脚利不利索的,能喘气就行,你也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一天天连轴转,兄弟伙们叫苦连连。”
死海这边的人,除了一部分老手是固定岗位,其他人都是流动苦力,尤其是新来的,更是大家使唤的对象,哪里需要哪里搬。话说到这个地步上,贺天成再回拒就是有问题了。
“得,”贺天成凑着也把烟点了,潇洒地冲林桉使了个眼神:“去吧去吧。”
值守拍了贺天成的肩膀:“贺老弟还是仗义。”
贺天成笑呵呵应对几句,发动引擎作势离去。
值守的意图再明显不过,看林桉是个生面孔,新来的而且还闲着,就想方设法要把他搬走干苦力活。
林桉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脱不开身,只好趁着他们两个说话的功夫,在底下悄悄给贺天成打手势,让他按照刚才说的来,并且将自己的话转告给沈棫。
值守朝林桉这边招手,叫了他身份牌上的名字,林桉差点没反应过来。贺天成刚好回了个收到,林桉的思维才能及时清醒。
空旷的场地上又停下两辆高大运输车,篷布掀开,车后围过去大概四五个人,正在往下搬箱子。对比他们走私军火的数量,人手确实不足。
领林桉过来的那个值守很快就给他分配好任务,自己溜到一旁逍遥自在。
林桉的肩膀时疼时不疼,到底是昨天从一辆飞速行驶的车上跳下来,还不知道骨头摔成什么样了,现在让他搬东西,好比让一个风湿骨痛的人爬楼梯。
他一边惊讶于死海非法筹集军火的能力,一边咬着牙硬抗。好在跟他搭伙的是个实在人,力气大还实诚,见他没一会就气喘吁吁,还让他在军火库里坐着歇一会。
林桉连连摇头,不是他不想歇,是他实在没胆子在这种地方歇。军火库选址是挺好的,安全隐蔽,但弹药堆积那么高,还没有防爆剂,这群人什么时候自己炸了自己的营地都不知道。
时间飞速流逝,几个人大都精力透支,只有林桉体力仍算旺盛。为了使自己不那么突出,林桉也装作是实打实做了半天苦工的样子,靠着墙就地歇息。
其实林桉也不算闲的,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对这批军火做手脚,不是一件容易事。
“老哥,几点了。”林桉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他只能学着何天成和他们之间的称呼方式,求助于刚才一直在帮自己的大叔。
经验的积累与年龄的增长成正比,他们的直觉大都很敏锐。
“不清楚,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吧。”
说着,大叔重新穿戴好防护站起来。这里的生活没有规律性可言,更别提什么休息时间了。他们都是只有一身力气的中年人和青少年,日常工作就是供外面那群拿枪的使唤。搬运完军火,还有更多杂活等着他们。
林桉是最后一个起身的,该找个机会溜走了,他想。
大叔留了左边的一扇门,示意他快些出来,其他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林桉长呼出一口气,经过他身边时很自然地说了声谢谢。
“你不是这里的人。”大叔的声音很小,他将门关好。
林桉驻足,等在他身边。这里足够空旷,适合杀人灭口和畏罪潜逃。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里的人一般不会在意时间。”大叔拍了拍他的肩,“不带枪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从南方买来的奴隶。沦陷区的幸存者没有资格进入人类城市,很多没感染的人都被活活饿死了,据说就像当年的旧日之争。”
林桉抬眼,思索片刻,掌握不到他的动机:“为什么不戳穿我?”
大叔偏过身子:“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做相对来说算得上错误的事,而你在做正确的事。”
林桉隐约可以感知到,他口中“相对来说算得上错误的事”,指的是给死海卖力。
“我可能会断掉你们唯一的活路。”林桉试探着说道。
大叔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我现在知道你来自人类城市了,只有那里的人会认为,被人买走是我们的活路。”
林桉有些动摇,他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他只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很幼稚。
“你知道这些人的计划?”
“不知道,但是我读过书的啊,在沦陷区。”大叔的语气轻快起来,洋溢着幸福感,说到最后特地强调了沦陷区这三个字。
“我知道什么叫做反动派,现在给我们饭吃的人就是。我还知道第二执政者,常自明将军说,生命要用生命来敬畏,这句话我记了很久,但一直都不理解。”
大叔转身向前走去,被汗浸湿的手套拎在手里。
“你知道吗,今天和我们一起工作的几个人,两天前还不是这一批,昨天有个很重要的人跑了,他们被拿枪的家伙拉上去抵罪。我的身边一直有人在死,他们顺从一切安排,从来没想过像那个人一样逃跑。我也一样,怨天尤人,麻木而不自知。直到昨天,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将军要说那句话,原来我们可以赌上生命,选择自由地活下去。”
他不经意间给出的的评价并没有触动林桉。
“你为什么会觉得,”林桉礼貌性顺着他的话问:“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
大叔的声调降下来许多,充满了憧憬和一切美好的祝愿。
“那样的人,他的灵魂不可能会轻易屈服吧。”
林桉停下脚步。
大叔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一前一后站着。
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刚才发现婴儿的那个仓库,低矮的建筑前,两名值守又凑在一起开始抽烟,刚才共事的苦力三三两两赶往集合地。
“人类城市无法接纳我们,它害怕我们,害怕病毒。我们也怕,所以我们不能让人类城市成为下一个沦陷区。”大叔将手套别在腰带上。
“我没什么太大的本领,能做的贡献只有一个不挡路。”
林桉步子越来越小,他很怕听漏了哪个字。
大叔这话可能在脑海中封存了很久,却是第一次说出口,这里生存环境恶劣,他的思想在反动派里也属于反动派。
林桉自知他是唯一的听众。
“我很幸运,”大叔说:“我本以为这些话会烂到肚子里,没想到会在死之前遇到你。”
林桉的语调终于缓了下来:“你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死?”
大叔说:“我的灵魂不一样,它肮脏又懦弱,死在肉体之前。”
离仓库越来越近,他们的交谈声越来越小,越来越隐晦。死海的根据地里,应该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聊天。
“凯希死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大叔忽地冒出这句话,这个名字很快勾起林桉的回忆。
满是弹孔的身体、被血沾染的衣物,以及恐惧与绝望交织的神色。
“想救的人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就算是陌生人,也不会好受吧?”
大叔喃喃自语道,他并没有其它用意,只是从心底觉得惋惜。按照昨天那个人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完全没有必要靠人质逃脱,况且在这里,挟持人质这一套并不管用,他不可能发现不了。他是想带凯希走,也许人类城市的人都会选择这么做,因为他们在先进而又合理的教育制度中长大。
林桉沉思了许久:“他什么都没想。”
大叔很意外他会回复自己的喃喃自语,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样说?”
林桉:“可能早就习惯了,拼死挣扎而又无能为力,就像是你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一样。”
大叔花了几秒钟来理解他的回答,这比他在书上看到的东西直白。
“谢谢你。”他说。
林桉不解:“谢我什么?”
大叔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答案,也谢谢你曾经想要救下我的儿子。”
尽管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