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棫很少有主动去找执政者的时候。
平素所有的工作安排都是由执政副官代为下达,他们甚至不会因为人类城市的事情见面,所以当沈棫面色不善地出现在办公处时,执政副官站在门口停顿了许久。
执政者并不在这里,事实上,在收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后,这栋大楼已经空了一半。
“沈上将,您在找执政者吗?”
这个刚从布塔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合上办公处的门,将手中的工作报告整理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很快他就想起,沈棫有自由出入这里的权力。说起来,他本不必为沈棫的存在感到惊讶,更没有过问的必要。
沈棫的视线停留在桌面上,上面铺展着一份格式并不标准的任务书,看样子像是紧急下达的。指定任务执行者是纪央,主题简单而露骨,与沈棫的猜测完美契合。
除掉林桉。
当绝密档案中有关宜居园的一切资料都被展现在眼前时,沈棫就明白,执政者不再需要他们了。
“我需要见他。”沈棫说。
执政副官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沈上将竟然真的回答了他这个本不该问出的问题。
“您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年轻人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不太和平的事情。”
林桉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睁开眼睛的这一天。身体最开始出现异样时,他只当是神经因饱受长久的噪音折磨而衰弱。但很快,他就发现了皮肤上隐约透现的青色细丝。
那让他回想起十三年前在宜居园,母亲成为突变体前的痛苦面容,也让他明白,自己即将与人类这个身份脱轨。
死亡居高临下,但是他不能死。
他还有林烨,有沈棫,有一系列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包括自己的父母,包括纪平威。
忽然地,他听到了哭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林烨的,无力而又痛苦的低声抽泣死死揪住他的心脏,胸腔因内脏的异常工作变得酥麻。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比耳鸣带来的窒息感更加可怕。直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闯入这个世界,在醒来之前,他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汤内说你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林桉睁开眼,身体状态说不上多好,但总归比被关监禁室那段时间放松许多。
视线停在正前方。
面前的男人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他面相和善,肤色略黑,说话稍微带着点口音,身材并不高大,看上去不像是在人类城市中长大的人。
很快,周围的环境也印证了这一点。
自己身处的废弃建筑物跟人类城市毫无关联,这里弧形拱顶的构造他再熟悉不过,在生命最初的九年时间内,他都属于这里。
边缘地带,宜居园。
他不知道自突变前兆出现过去了多长时间,但野岛与边缘地带相距不远,他们看上去刚刚抵达这里,尚未打点好一切。
应该不会超过十个小时。
“我没这么说,”中年男人反驳道:“我只是告诉你我们可能救不了他。去把这个挂上,这小子身上有定位系统。”
汤内将信号屏蔽器递给那个黑发年轻人,林桉能够清楚看到,他干瘪的皮肤上布满了褐色斑点。
药物作用,这个词率先闯入林桉的大脑。
黑发年轻人起身,揶揄道:“我们最好的研究员都没把握,那不就是说他要死了?幸好,他运气不错。”
汤内没有再回话,他去将一些蓝色的冷藏箱慢慢搬到墙角,一共有四个,正好是一人双臂合抱的大小。
忙完这些后,他才朝林桉走过来。
“要喝水吗?”语气十分随意。
林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蓝色的冷藏箱上。
汤内顺着他的视线往墙角看了一眼,转过身,蹲下来解开他手脚上的皮革束带。
林桉抬眼,并没有预料到他这个举动。在此之前,林桉的行动一直被这些东西限制,他只能安分地待在椅子上面。
“就是那些东西救了你。”汤内起身:“你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但不要踏出门外,我们的人只确保你一直有心跳,不管你手脚是否健全。渴了饿了找凯希。身体不舒服跟我说,这里只有我一个医生。”
林桉的气力尚未完全恢复,手上还是有些发虚,连拳头都握不紧。他只能将有些木的目光投放在汤内身上。很快,他就发现汤内的双眼有些怪异,左眼混沌不堪,右眼清澈无比。
“你,”林桉问:“是死海的人?”
沈棫推门而入。
执政者对窗而坐,听到动静之后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沈棫,他气色很差,看上去明显颓丧了许多。
钟天华的独子钟景明,在昨夜毫无预兆地成为了突变体。被发现后立即射杀,未能赶在水质化之前保存遗体。
“我知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执政者扶着桌角站起来,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一切。“我用绝密档案把你骗回人类城市,拖在这里三天,趁此让手下解决那两个孩子,是我先违背了和你的约定。”
沈棫的神色平静到异常。
“但是你已经看过自明记录的那些东西了,就应该能够明白,如果他们活着,人类城市将要面临怎样一场浩劫。”
执政者吃力地在桌上翻找着什么,上面堆满了杂乱的文书,看上去很久都没有收拾了。
钟天华说:“基因重启,适者生存,让生物诱变蔓延整个人类城市,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沈棫抬臂,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着他,渗出一丝冷意。
汤内顿住脚步,凯希在完成了任务之后重新坐到林桉面前。
凯希往肚里灌了一大口水,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是无聊到了极点,于是回转视线。
“我记得你叫林桉。”这个年轻人热情洋溢,跟他绑匪的身份大相径庭。
汤内趁机回避了话题,他沉默的态度让林桉立即确定了答案。
他被困在监禁室的那几天,因噪音的干扰而神经衰弱,红月的暴怒性被激发,他差点成为突变体。在这之后,死海的人将他带到了宜居园。
让林桉联想到这一切的正是汤内,很明显,他身上的皮肤病是常年从事突变体相关非法实验的表现,或许,他还曾经拿自己做过实验。
他的右眼是义眼。
“喂,”凯希一直被冷在一旁,不甘心地抓住了林桉的肩膀。“聊天呢。”
处于本能,林桉在他话音落地之前就抓住他的手,用力向反方向折去。
凯希身体方向跟着手跑,痛得几乎要跪下去。“哎疼疼疼疼疼!”
汤内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带着解释的意味向林桉说道:“他没有恶意。”
林桉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奇怪,思考开始变得迟钝,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却没有一丝的真实感,身体仿佛还在半空中悬浮,而身下是无底的深渊。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
凯希甩了甩手,对林桉的好奇感并没有削弱半分。
“我出生在南方,据说在成为沦陷区之前,那里的环境就十分恶劣,什么花啊草啊树啊的都种不活,但是却有大片的桉树林。那种树能长很高,比这里最高的建筑还要高,不知道你见过没,反正我没见过。”
他给林桉倒了一杯水:“我家乡的人管桉树叫尤加利,他们都说这是上天的恩赐。你听过那句话没,南方的尤加利可以征服群山,远去的将士永远光辉灿烂。”
林桉神色微动,他接过水,问道:“你的父母是军人吗?”
凯希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我是汤内从黑市上买回来的,为了基因重启计划。”
林桉:“基因重启计划?”
沈棫淡淡地评价道:“你的决策水平下降了。”
“我老了。”执政者对沈棫的敌意视而不见,依旧从容地翻找着什么,终于,他在一叠标红的文件中抖出一个信封。
“我以为我二十多年前就会死,毕竟没多少人能活得到四十岁,年纪越大,越容易感染,不是吗?”
他将信封朝着沈棫的方向递了递。
沈棫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笔直的站姿,似乎是在为随时射击做准备。执政者目光顿住,只好将东西重新摆到桌子上,慢吞吞坐回去,有些泄气。
“我在这个位子上待了二十六年,纪念碑建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我见过国家的解体,人类的战争,也见过沦陷区以前的样子。混乱期、上升期、旧日之争,我都见过。我本该死在北部野草,死在病毒出现前的另一个和平时代。”
沈棫反手将房间的门关闭,向前逼近,枪口与钟天华的心脏部位始终连成一条线。
“你不该愚昧至此,一直和汤内那群人做交易。”
汤内再次中断了他们的闲聊。
“凯希,去通知外面的人,夜间会起大风,让他们小心初代探照灯残骸。”
凯希应了一声,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转过头对着林桉道:“咱们一会再说。”
很快,汤内就放下了擦拭精密仪器的灰布,他掏出一把枪来,替换掉空弹匣:“执政者想要除掉你,他那个叫纪央的手下却钻空子让你成为突变体。要不是我们的那些药,你现在已经是一滩水了。”
林桉知道他这话的用意,博取信任,化敌为友。
“基因重启计划就是你们的最终目的。”林桉语气平缓,似问非问。
汤内哼笑:“这也将是你的目的。你知不知道第二执政者在利用你?”
执政者沉默,他自顾自将信封拆开,小心翼翼地倒出里面的东西,彷佛在取什么易碎的珍宝。
沈棫:“你更不该放虎归山,纵容反动派在边缘地带兴起非法实验。”
执政者脸上忽得浮现出一丝悲哀,那感情来自心底,货真价实。
他将干枯且泛着黑边的银杏叶放到掌心,目光漂浮。
“这就是我所说的另一个和平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