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行斐走过来的那段距离里, 郁七容没从游乐场里找到他想要的纸和笔，只把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同学塞进了鬼屋，留下黄沙村的村民当工作人员。
顺便安排徐寨去找笔纸。
徐寨看着要来的“月神”, 拒绝的话刚想要说出口，就被郁七容眼神威逼，又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游乐场本来是旧的, 但被谢意带人翻了个新之后, 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栏杆上光滑可见光影，像是刚装修完的设备。
郁七容靠着刷了蓝漆的栏杆，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唐行斐来的方向。
见到人激动归激动，冷静下来以后却又想到了些别的。
比如唐行斐还记得他吗？会不会也知道通缉的事？
白筝谢意的话, 他虽然没有尽信, 但也在脑子里留下了痕迹。
郁七容定了定神, 抬手摸了摸自己戴好的面具, 决定先试探一下。
唐行斐步履从容地踏进游乐场, 迎面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个带着面具的白发人直接迎了上来, 很是热情地欢迎他。
郁七容：“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游乐场吗？”
唐行斐脚步一顿, 抿成一道线的唇微张, 又抿紧，沉默着点了点头。
郁七容眼神暗了暗, 他没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也刻意展示了手腕上的龙钩玉, 可唐行斐这个反应可不像是有印象的样子。
“我们游乐场还没开业, 先生今天来, 算是第一位顾客, 所以今天体验的任何项目都免费，请吧。”
郁七容笑容一绽，脸上戴的骨制面具上，还勾勒着奇妙的纹路，像是什么遥远故事里的图腾。
面具下一张红唇溢出的风情，却好像是风中摇曳的毒花，迷人又危险。
唐行斐黑沉沉的眼睛看了白发青年一眼，却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只定定地看了他的红眸，几秒后转开视线，抬脚走向离着游乐场门口最近的设施走过去。
他站在旋转木马下的台子前，看到其中一个设备上还残留着红色的血迹，脚步便顿住了。
郁七容心头一紧，上前过去挡住他的视线，“我们的员工打扫卫生不太彻底，好像撒了些红油漆，还是先看看别的吧？”
“……好。”唐行斐点头答应，视线又转向另一边的鬼屋。
那里面可藏了一堆他的同学。
郁七容笑容可掬，引着唐行斐走向其他的地方，“那个，鬼屋里面也不怎么干净，要不，坐摩天轮怎么样？”
唐行斐走向鬼屋方向的步伐一停，转向另一边。
郁七容这才松了口气，看唐行斐进了座位，自己也急忙跟了进去。
他的试探技术实在是太过蹩脚，都找不到机会、想不到角度，去旁敲侧击“唐行斐到底还记不记得郁七容”这件事。
郁七容自顾自地和唐行斐坐进了同一个厢位，还没等他让工作人员帮他开了机器，就听见外面徐寨的声音在大喊。
“我找到啦！在一个后台操作的小屋子里有！郁……”
徐寨未说出口的话，被郁七容阴狠的眼神噎住，他把手里的笔和纸递给郁七容，这才转头看向坐在郁七容对面的人。
他眼前一亮，熟悉的狂热神情让郁七容觉得头疼，根本拦不住他脱口而出的那句“月神！”。
郁七容拉了徐寨一下，对着唐行斐道歉：“不好意思啊，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我也是看他可怜，才让他在这游乐场打打杂。”
徐寨不满地抬了下胳膊，表示自己的不同意。
“没事。”唐行斐摇了摇头。
他神色自然，看来像是完全不知道月神这回事，也没有反驳郁七容的话，也没有说自己不是，面上一点变化和波动都没有。
只是视线像是被定在了郁七容的手上，那沓白纸和笔上面。
郁七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里的东西，笑着对唐行斐解释道：“这是我要用来算游乐场的账的。”
“没开业，也有帐可算？”唐行斐问，一双仿佛能看穿所有迷雾的眼睛盯着郁七容。
郁七容：“……”
按着唐行斐原来的行为模式，郁七容以为他也会像对待旋转木马和鬼屋那样，不会深究。
却没想到他在这方面这么执着好奇，像是非要追根溯源，就差没让郁七容当场把账本翻出来，给他看一眼了。
“也不一定是游乐场的账。”郁七容笑容一敛，为防止唐行斐继续问下去，把徐寨推了出去，然后通知工作人员给他开设备。
机器缓缓地移动，郁七容视线情不自禁地挪向了窗户外面。
他也是第一次坐，以前在高校根本没有这种游乐设施，也没办法出校，这摩天轮也就在书上看见过。
是会升很高，但是除了本身就有恐高症的人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甚至还很稳。
要到最顶点还有段时间，郁七容自然而然地收回视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发现唐行斐也在看他。
好久没有距离这么近，能够这么仔细地打量唐行斐了。
郁七容先是借着面具的遮掩，大大方方地看了个仔细透彻，却觉得唐行斐和他印象里的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帅。
“你看我干什么？”郁七容抬眼，恶人先告状性质地问。
他端起桌子上的小茶壶，晃了晃，听见水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准酒盅，给唐行斐倒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向着他的方向推过去。
那茶壶里的茶水原本是谢意给郁七容准备的，没想到成了郁七容招待唐行斐的东西。
唐行斐抬手接住，满眼看到的都是郁七容生动的表情，一双红瞳里满是挑衅和戏谑，分明提问的人自己也做了不少同样的事，却偏偏要先来逼问他。
倨傲不可攀的样子，像是枝头上昂首挺胸的雀儿。
唐行斐垂下眼睛，手指慢慢地圈起郁七容给他倒好的茶水盅，喉结状似不经意地上下滚动。
“没有。”他语速极快，声音却沙哑，像是为了掩藏什么东西，故意说这么快的。
“是吗？”郁七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纤长的手指拿起棕色的茶盅，更加衬着他手指白嫩，指腹柔软。
面具只是挡住了他的半张脸，那张艳红的唇却还是明艳诱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唐行斐，只觉唐行斐像是一把锋利的兵刃，只是这兵刃并不是全无弱点。
郁七容的眼神像是带着钩子，很快就勾着唐行斐难以自控地看向他。
“你又在看了。”郁七容垂下雪白的眼睫，语气平淡，像是只是在陈述个事实。
唐行斐气息有些不稳，虽然气质依然冰冷无比，可他凝视着郁七容的眼神变得极具侵略性。
他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郁七容伸手做了个手势打断。
郁七容：“你开口之前，我要先问你几个问题。”
“第一个，你有喜欢的人吗？”
游乐场的老板问顾客问题，这件事听起来本就很是不合理。
但唐行斐看起来却丝毫没有被问到隐私的愤怒，只是手指捏紧了茶盅，认真回答问题：“有。”
“第二个，是谁？”
郁七容毫不加遮掩地直视着他，不想错过唐行斐任何一个的微表情。
可唐行斐却摇了摇头，墨色深瞳看不出什么情绪，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和郁七容对视。
他好像什么都没回答，又好像什么都回答了。
郁七容心头一紧，正要再问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晃，手中茶盅中的水都摇晃出来了些。
坐在他对面的唐行斐反应很快地起身，用手掌做了郁七容头部和头后面坚硬塑料座位的缓冲，稳住郁七容向后的颠簸，拧眉转头，眼睛看向旁边的观景窗，神色阴晦，气息骇人。
唐行斐的脸其实看起来很凶，他平常也不笑，偶尔神情严肃的时候，就显得更加凶了。
可这个样子的唐行斐，在郁七容心里却觉得有趣得紧。
“怎么了？”郁七容问。
“应该是机器故障。”唐行斐很快回道，可说完这句话，他就又看向了郁七容，把手从他脑后的位置抽出来。
机械故障，应该是算郁七容他这个老板的问题的。
可郁七容显然也毫无办法，但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如果他愿意的话，他随时可以拆了这个小车厢，再找镜鬼他们给他带出去。
但是这个办法实在太过暴露他自己，而且这样两个人独处的时机应该不会太多，他应该多多珍惜才对。
郁七容捏着被他放在一边、并没有因为颠簸撒出来的水浸湿的纸，对着唐行斐扬了扬，“你有收到过情书吗？”
唐行斐还没回答，郁七容就自言自语地回答了：“长得这么帅，不应该没收到过……你上学的时候，班上的人应该有给你送过吧？”
“收到过，”唐行斐回答他的时候神色很微妙，半响，他又补充道：“两封。”
两封？
郁七容的笑容掺杂了些阴翳，丽精致的脸上多了几分清晰可见的烦躁。
他可只给过唐行斐一封，那另一封是谁给的？
本来只是想问问唐行斐对他还有没有印象，却没想到还多问出来了个情敌。
这算什么？
收了他的情书，不给回复就算了，还收了别人的？这不就是别人经常说的渣男行径？
这样想着，郁七容心中就多了几分难以排解的愤懑，他面容微愠，又觉得这设备坏的不是时候了。
起码此时此刻，他完全不想和这个收了他情书，却还收别人的情书的人在一个封闭的地方。
“那顾客还真是受欢迎啊。”郁七容话里带着酸味，语气也不怎么开心。
唐行斐双眉紧皱，察觉到郁七容的心情不大舒畅，直觉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解释，就看见郁七容掏出了个手机，莹白圆润的指腹飞快地按了几个键。
谢意的声音出现在小车厢内，宛如情人之间的低声细语：“怎么又给我打电话了呀？刚分开不久，是想我了吗，郁……”
“游乐场里的摩天轮是坏的？”
谢意的话被郁七容打断，郁七容语气里满是尖锐的戾气，未被遮挡的眼尾都染上了些绯红的红痕。
那边的谢意敏锐地察觉到了郁七容的情绪不佳，瞬间收起自己调笑的语气，正经道：“应该不会是坏的，回收的时候做过检修，不应该出问题……你稍等一下，我给你查一下有关摩天轮的检修。”
“……”郁七容捏紧手机侧身，漂亮的眉眼里透着艳丽的阴冷，狠狠扫过唐行斐的时候，眼神几乎化为实质。
可唐行斐此时也陷入了和郁七容差不多的情绪之中，这种转化几乎是从谢意的声音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的。
整个车厢里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的氛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像是隔了很远，气氛愈发沉默下来。
在这种沉寂的氛围之下，一秒钟都像是一年那样长。
所幸，谢意的声音很快就又出现了：“我找到了，摩天轮检修没有问题，但是有的时候会因为接触问题有些卡顿，只需要等一会就行了，除了等，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你是一个人在玩吗？需不需要我去……”谢意接着问道。
“谢谢，知道了，不需要。”郁七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谢意的好意，然后直接挂掉了电话。
唐行斐还坐在原地，眉头没松开，手掌下意识地攥成拳，用力到手臂上青筋清晰可见。
郁七容注意到他的异样，眼神怪异地扫过去。
本来想现场文思泉涌，再写一份情书出来，现场送的，现在也没有心思了。
他将手中的白纸随意一扔，白纸被茶水迅速染上，蔓延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顷刻之间，底下的纸就被浸透了，甚至能够透出些纸下桌面的颜色。
唐行斐时刻注意着郁七容的动态，当然也看到了一幕。
郁七容动作刚落，就看见唐行斐原本冰凉黑沉的眼睛瞬间变得火热，眼眶周围出现了些骇人的红，原本攥成拳的手指松开，放在膝盖上，看着像是无力地垂着，但实际上却暗含力量。
手背上的青筋毕露，像是用了无比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控制住。
控制什么？
郁七容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唐行斐，却见他抿成一道线的嘴唇张开，有些颤动，声音却如往常：“不是要算账吗？”
唐行斐的眼睛一直黏在桌上，看起来很想要把那些白纸从水里救出来。
根本就没有人要算账。
郁七容眉间愠气未减，反而有要愈发增加的趋势，他语气不佳：“今天没有心情算账。”
只想算该算的账。
唐行斐的视线从纸上拔除，转向郁七容，“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
郁七容挑了挑眉，示意他问。
唐行斐垂眸，敛了眼中情绪，“第一个，你和刚刚打电话的那个人，什么关系？”
如果情书只收了他一个人的，郁七容还会觉得唐行斐这个样子是在吃醋，可现在知道了唐行斐可能是个渣男，同时收了两个人的情书，他反而觉得唐行斐管的宽。
郁七容冷哼一声，“反正和你没关系。”
“……”唐行斐冷目灼灼，黑如点漆的瞳子依旧直视着郁七容，像是对这个答案完全不满意。
这个表情的唐行斐让郁七容莫名想到了苏唐，又想到苏唐临死前拿走了自己的情书，大概也算自己送了两个人。
这么想，郁七容莫名其妙还多了几分心虚，他垂下雪白的眼睫，绯红的眼瞳掠过几分闪躲，“算，合作关系。”
这个回答也不能让唐行斐满意，但不能太过，于是他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勉强认可了郁七容的回答。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摩天轮又缓缓地继续转了下去。
郁七容不想继续回答唐行斐的问题，他手指按着窗沿，隔着面具把头抵在透明玻璃上，好奇地往下望，头还顺着向下滑。
面具被挤压，用来固定的松紧带松了些，随着郁七容的动作，像是要从上面移走。
郁七容本来是无所谓的，可想起自己在论坛上看到的通缉令，万一唐行斐真的认出他来，那可就有点不太好了。
这样想着，郁七容便想要伸手去调整自己头上的松紧带，可身体却在没察觉的时候，被唐行斐笼在了一个狭窄逼仄的角落里，这么小的地方，完全充斥着唐行斐的冰冷气息，这激起了郁七容警惕的下意识反应。
他伸手去推唐行斐，却被唐行斐捉住了手腕，温柔地抚过金色细链。
手腕处的皮肤很敏感，被轻抚过的时候，激得郁七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郁七容转头微愠：“你要干什么？”
唐行斐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绕过郁七容的脸，向他脑袋后面的地方探过去。
郁七容第一个反应就是唐行斐要摘他面具，他想要挣扎，却在实施行为之前感受到自己的面具稳稳当当地戴在了脸上。
甚至之前因为他的动作滑上去的那一点，也被唐行斐重新调整了位置。
郁七容的手停在了原地，本来想要阻止唐行斐的动作，却没想到他却是要给自己戴好面具。
这说明什么？
“你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郁七容问。
唐行斐温热的手从他后脑勺离开，语气转暖，回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郁七容惊疑地看着他，琢磨着唐行斐的话外之意。
唐行斐却突然俯下身来，温热的吐息打到郁七容的耳朵，让他的耳朵瞬间染上了些红。
郁七容的皮肤柔嫩细腻，可唐行斐的手却有些粗糙，摸他下半张脸的时候有些轻微的刺痛，动作却又轻柔，带着些缱绻的情意。
郁七容看向唐行斐的眼睛，明明是和往常一样的黑幽冰冷，却又多了几分不常见的喜爱，让他忍不住想要再多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看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来，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唐行斐耳语了句，郁七容眼睛微微睁大，酒红色的瞳孔中带着几分惊诧。
转动的车厢停了下来，外面的黄沙村村民打开车门，却只看见唐行斐先从车厢里低身探了出来，神色和进去时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疏离不近人情。
郁七容则和他完全相反，不仅气息不稳，耳尖还飘着一层绯云，从车厢里出来的时候有一种狼狈。
“你恐高？”徐寨一眼就看出郁七容气息不对，当即大声问道。
“……”郁七容抬眼看了眼唐行斐，被面具遮盖的脸上有些发热，于是便将这种感觉合着烦闷，一起从口里发泄出来，他反驳徐寨的话：“你才恐高。”
恐什么高？黄沙村那个没有底的深渊他都跳了。
“这位顾客，你还有要体验的项目吗？我们要闭馆了。”碍着在场还有其他人的份上，郁七容有些不大自在地问。
唐行斐手拍了拍自己的衣领，然后向前一步，皮鞋在地上不着痕迹地碾了下。
他伸出左手，展露了下缺少一枚袖扣的衣袖，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刚好，我还要去接我的系统。”
系统？那个据说被做成狗的唐行斐的系统？
“啊，好吧。”郁七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有些怅然若失，他撇了撇嘴，“看来顾客很忙，应该没机会再见了吧？”
唐行斐的动作一顿，清了清嗓子，薄如刀刃的唇微张了下，答道：“很快。”
郁七容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却决定以后不放他进来。
解释了，但是解释了不如不解释。
记得他，还收别人的情书？
以后记得立个牌子，唐行斐与狗不得入内。
修理所内。
清洗刷油完毕的机械狗灵活地从清洗处跑出来，果然在等候区看到了垂眸凝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唐行斐。
“你还真这么早就来接我？我以为你会玩个尽兴。”机械狗蹲在唐行斐身前，看着他衣领上闪过一道白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唐行斐，“看来人类说的休息的确有必要，你看起来比昨晚情绪稳定多了，这样才能更好的完成工作。”
“走吧。”唐行斐起身，声音低沉冷淡：“今晚工作不算少，需要早点回去做完。”
作者有话说：
昨晚的唐行斐：（来回踱步）（反复斟酌）为什么还没来找我？积分应该够了吧？
今早的唐行斐：见到了，安心咯。（躺平）（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