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事

  那像是一块布。湿哒哒的,一拧就是一把水。

  拧完之后,白争流有心将布块展开,看看它能否提供什么线索。这时候,却听到王氏抬高嗓子,叫道:“刚刚正说要去找你们呢!安伯,你们这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争流眼神一晃,反手将手心的布料收到袖子里。再抬头,正好和急匆匆过来的“安伯”相对。

  正如王氏此前的描述,管家安伯是个瘦削、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要是平常时候,他站在人前,少不得让人敬重几分。

  可现在,安伯的状态显然极差。不单脸色糟糕,眼圈下还有一圈青黑色,嘴巴周围也都是燎泡。

  他一眼看见半身是水的傅铭,瞳仁微微收缩一下,不可置信道:“她来了?她又来了?!”

  话音落下,傅铭便从地上站起,道:“你们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爷不待了!邈邈,争流,梅大侠,咱们现在就走!赚点钱而已,没必要把咱们自己都搭进去。”

  他是真的被刚才的事骇到。自己不过是在池子旁边安慰顾邈,结果鞋底莫名湿透,紧接着就是脚下一滑,跌入水中。

  也就是傅铭多少练了几天功夫,这才没在一开始就呛水而死,而是尚有挣扎的余地。

  惊惧之间,九王爷没留意到顾邈抓住自己时力道的变化,只觉得身侧三人都待自己有情有义。纵然是梅大侠,也不因自己与邈邈之事,就对他暗下黑手。

  傅铭颇为感动,自然想要与他们一起平安离开。心念一转,干脆顺着安伯等人此前的说辞演了起来。

  听到他的话,安伯也不动怒。中年男人长长叹息,身形仿佛比从前佝偻几分,道:“如此……”

  在场其他人一起看着他。包括前面抬高嗓音给白、梅二人提醒的王氏,这会儿也走了过来,与两个青年站在一处。

  安伯道:“你们便走吧。”

  傅铭一愣。

  其他人同样怔忡。

  这么简单?说一声就能走?

  安伯又道:“郎君说得是。原先就是我们宅中的乱子,你们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涕零。但若是不愿,也是人之常情。”

  他脸上显出些萧瑟。不过当下时候,无论是谁,都没心思再看他的反应。

  傅铭皱眉,旁侧顾邈忍不住开口:“你们宅子外是那种样子,我们怎能出去?”

  安伯转头看他,露出惊诧模样:“小公子这话,我却是听不明白了。宅中出事不错,外间又有什么问题?老奴早晨去寻小公子、这位郎君、这位大娘的时候,外面不正是街道吗?

  “虽说外间冷清了点,但这也难怪。近来家里不断办丧事,旁人都说我们常宅晦气,不愿靠近。便是有需要从外面走的人,如今也要刻意绕远路。除此之外,却是与平素再没什么不同了。”

  傅铭、顾邈瞳仁微微缩小,王氏则忍不住开口:“你胡说!外面明明——”

  白争流打断她:“咳咳!”

  王氏瞬时回神,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竟然有胆子反驳狐狸大仙的话?还真是不要命了!

  王氏紧张后退,安伯倒是没太在意她的反应。只表现出一副“我们这儿危险,你们要走我们也理解”的样子。再一晃眼,几人甚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隐约的笑。

  众人心中发寒。可再凝神细看,安伯又恢复了那张愁苦的面孔。

  有胡屠户的事在前,谁还敢走进外面诡异的白雾当中?但要是不走,难道真的要留在这有女鬼现身的地方吗?

  “行了。”白争流淡淡道,“我们既然来了你常宅,就是来解决事情的。”

  安伯闻言,又转向提刀的青年。

  白争流唇角下压,语气紧跟着一沉:“可你这管家,加上早上那小厮,当真是希望我们解决事情吗?”

  安伯皱眉,不快回应:“这还能有假?”

  白争流冷笑。

  傅铭等人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他为何能对一个身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家伙有这样称得上“恶劣”的态度。梅映寒倒是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开口,与白争流一唱一和。

  “好了白兄。”他道,“我想安伯他们也不是有意隐瞒。”

  白争流皱眉。

  梅映寒看安伯,温和开口:“平日你们把一些事儿藏着掖着,也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可现在,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安伯面皮抽搐一下,似是站立不稳,“梅大侠在说什么,我却是听不明白了。”

  这下子,就连旁边的傅铭等人,都看出了安伯的色厉内荏。

  他“负隅顽抗”,白争流就继续冷笑,道:“这就是常家托人办事的态度?只说死了人,连伤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说清楚,就看着我们就直愣愣往上闯?那是不是你们夫人,你们难道当真没数?好!贵宅果真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他扫一眼周围人,道:“咱们走!”

  其他人听着,嘴巴一个接一个地发苦:不都说了走不了吗?再说,你看管家前面那架势,他真的怕咱们走?

  恐怕还巴不得看好戏呢!

  他们却没想到,前面对傅铭的话无动于衷的安伯,听了白争流的话音,竟真的显出几分惊慌来。

  “白大侠,莫走莫走!”他叫道,“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

  白争流停下来瞥他,“那就要看安伯您的了。”

  安伯擦擦额角的汗,道:“莫要这么叫,莫要这么叫,真是折煞小人了。”一顿,压低嗓音,“此地不是讲话的地界。这样吧,咱们先往院子里走。”

  这回,白争流没再唱反调。

  一行六人开始朝东南方向移动。

  安伯、白争流和梅映寒走在前,余下三人则在后。

  顾邈前面动了放弃傅铭的念头没错,可现在见傅铭好好的,只是受了点惊吓,身体却无碍,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手臂缠在一起,顾邈小声道:“白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傅铭也不知道。但他有了一个发现,“争流兴许有办法应对那些脏东西。你我可要好好跟着他,再莫要走散了。”

  顾邈先是“嗯”了声。转而想到傅铭对白争流的称呼颇为亲热,心头又萌发了几分酸楚。

  他是遭了什么罪?遇到一个大师兄,当了情郎也显得那样刻板严肃。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顾邈都忍不住想到自己孤身行走江湖的时候。傅铭待他多好、与他在一起多有趣?可师兄……唉!

  后来再遇到傅铭与白争流,他虽然觉得对不起白大哥,可还是忍不住被傅铭吸引。尤其傅铭也会与他说,白争流只知道练刀,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顾邈听着,多是心疼。

  现在呢?他好不容易抛却枷锁,与傅铭走到一起。可师兄生他的气,傅铭也开口闭口都是“争流”。

  顾邈觉得自己命苦。

  他心中难过。同一时间,前面走着的两个人已经听安伯说起:“方才那位落水的郎君,莫非是看到什么了?”

  白争流轻飘飘看他,“你们难道没人看到?”

  安伯为难地咬咬牙,像是挣扎片刻,还是承认:“此前所有看到什么的人,统统死了。我们也不过是在临近地方听到他们死前的只言片语,都是叫‘夫人’的。因为这个,我们才断定作乱的是夫人的……”

  他把后面两个字含混过去。

  总之一句话。无论是他还是小厮平哥,都不是有意欺瞒几位大侠。只是有的事儿,他们此前也没想到,才造成了信息差。

  白争流道:“莫说这些。只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讲清楚,否则的话,就不要怪我们走人了。”

  安伯又是一叹,终于娓娓道来。

  前半部分和他们早上说的一样:宅子的前一任主人黄老爷是个富商,他遇到常老爷,与他相谈甚欢,对这个年轻人十分喜爱,于是把他引为自己的女婿。

  一面是知遇之恩,一面是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刚成婚的时候,常老爷与黄小姐感情极好,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神仙眷侣。

  偏偏好景不长。

  婚后第二年,黄老爷病重、撒手人寰,黄宅改成了常宅。

  这时候,一个妇人找上门来,说她才是常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从前在家中辛苦劳作,努力供常老爷读书。却没想到,常老爷说是去府城应试,后面却一去不回。

  她原本以为丈夫已经死了。如此一来,虽然难过,却也擦干眼泪,继续侍奉丈夫年迈的父母。

  结果呢,有同村人从城中回来,却告诉妇人,说她丈夫非但没死,还当了城中老爷的乘龙快婿。如今出入都坐轿子,新夫人年轻貌美,远非妇人这样貌粗陋的农家女可比……妇人听说这话,如遭雷劈。

  她安排好家里,来府城找丈夫,想要讨得一个说法。

  讲到这里,安伯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看起来是想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但也知道自家老爷把事情做得不地道,便又笑不出来了。

  安伯只好收敛表情,继续往下讲。

  “我们家小姐,从小是被老爷宠大的,脾气也就显得骄纵了些。老爷——我是说黄老爷,最开始为小姐选婿,也是把这点说清楚了。小姐就是这样子,要女婿担待一些。那个时候,常老爷也是指天发誓,说他终此一生,都绝不纳妾,定要让小姐过得开心顺遂。”

  结果呢?没纳妾是真的,架不住人家原本就娶过老婆啊!

  原先不知道的时候,黄小姐愿意在丈夫面前演一演温柔小意。总归端给丈夫的鸡汤都是下人做得,她只用说几句关心的话。现在呢,丈夫的真正妻子找上门来,她们黄家付出那么多,倒显得她成了不明不白的外室,黄小姐怎么能不生气?

  安伯苦笑,“那段时候,府中整日都是风风雨雨。我现在想起,都是一阵胆战心惊!”

  跟在后面,一直听着几人讲话,却从来都保持安静的王氏都忍不住了,道:“你们老爷这事儿,做得不厚道啊!”

  说完,又抽一口气。自己怎么总是不长记性,说狐狸大仙坏话?

  王氏懊恼,安伯却只是叹一口气,“谁说不是呢?但主家的事儿,自有主家自己处理。要是黄老爷还在世,夫人或许还要把常老爷赶出门。可黄老爷不在了,夫人不过是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

  总之,在安伯的记忆里,事情还是解决了。

  常老爷在府中寻了个院子,把自己在村中娶来的妻子柳氏安置进去,也拨了一些人手伺候。

  在那个院子内,人人见了柳氏,都要叫她一句“夫人”。

  与此同时,柳氏只能留在那个院子里,绝对不能出现在黄小姐面前。

  到这一步,柳氏认了,黄小姐却不认。

  她三天两头和常老爷吵架,要求常老爷把柳氏送走。常老爷被她念得头疼,但也自觉亏欠妻子。黄小姐说什么,他都听着。同时,黄小姐去找柳氏麻烦,他也当不知道。

  从要求柳氏给自己端洗脸水——这可不是普通的“端过来”,而是在她洗漱过程中,柳氏必须一直跪在地上,把盆子高高举起。水但凡多摇晃一下,黄小姐就能直接把盆子打翻,再说几句柳氏对自己不敬。

  到后面,她连理由也不找了,而是每天都让柳氏跪在院子里。还吩咐下来,把柳氏当成宅子里最低等的下人对待。有任何粗活儿脏活儿,都交给她。

  黄小姐想让柳氏自己识趣地离开。

  但柳氏偏偏咬牙撑了下来。

  她甚至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多么辛劳。活儿再脏再累,能比得过一边操持家里、一边侍奉两个老人?黄小姐觉得给她吃馊馒头是折辱她,可对柳氏来说,那可是一年都见不了一回的馒头啊!

  柳氏对此十分珍惜。

  她这样,黄小姐就更加生气。更别说,眼看她一天天折磨柳氏,府中其他下人也逐渐对柳氏多了同情。说到底,她做错了什么?真要说做错,那不是隐瞒了自己已经成婚事实的老爷吗。

  当然了,这种话,下人们是不敢真正说出口的。但是,不妨碍他们偷偷给柳氏送东西。在黄小姐看不到的地方,也会让她少跪一点、少辛苦一点。

  直到这一切被黄小姐发现。

  安伯苦笑:“那时候,夫人又和老爷吵了一架,整个宅子都被惊动了。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以后,柳氏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再有,柳氏原先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口井,老爷叫人过来,把那口井封住。”

  他停顿一下,补充。

  “——那口井里的水,仿佛直通着北边园子的池子。只是这点啊,是我们在夫人没了之后才想到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紧张江江。

  疫情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特别严重,打开任何一个群都有人在说自己阳了or家人同事同学阳了。

  而我每天都要坐地铁超长通勤,高峰期人挤人挤人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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