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情势已定。
红衣鬼在中,四个江湖客则在四侧。把把冰冷兵器一同架在丛霄脖颈上。他自然不会惧怕这些,可是……
众人眼睁睁看着红衣鬼黑洞洞的眼眶中涌出一抹与他身上血衣一样浓郁的红。
有在谭家庄的经验,江湖客们瞬间意识到,这是怨鬼要流出血泪了。
血泪状态下的怨鬼,癫狂程度、展露出的实力通通要翻倍。
这一点,江湖客们已经在孟玉娘身上领教过。如今再看丛霄身上出现了一样的情形,白、梅神色尚且不变,君家兄弟脸上却有了鲜明的警惕。
而后——
两人默默意识到,好像没有什么必要警惕。
明明在谭家庄时,白大哥、梅大哥还在与他们一同逃命。如今,两人却已经能在面对即将暴起的丛霄时依然神色不变,冷静处之。
“丛霄,”白争流叫道,“你被孟文光所杀,的确无辜。但你死后再害旁人,岂不是走上了孟文光的老路?”
红衣怨鬼抬头看他。
这一幕按说极为可怖。血泪已经在怨鬼焦黑的脸上凝聚成珠,眼看就要从他眼中淌落。偏偏直到现在,丛霄眼中都还是一片空洞,仿佛那两颗血泪是无根而生。
“嗬嗬……嗬嗬……”
他喉中再起怪响。分明没有真正讲话,众人依然觉得有嗓音在自己耳畔浮出。
“好一个江湖大侠,”丛霄话音森冷,“路见不平,匡扶正义……御香坊上百口人被一把火烧死,孟文光信口雌黄,说这是周首席妒忌于我。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来匡扶正义?!”
众人哑然。平心而论,丛霄的过往,的确是他们头回遇到的凄惨。
要说孟玉娘还是自己怀着不轨之心进入谭家,到底也算害死丈夫公公的罪魁祸首,丛霄呢?他家中遭难,好不容易得到周首席伸出援手。制香人虽是白身,却也能得无数富商竞相追逐。偏偏遇上一个孟文光,是朝廷重臣之子。
可别当孟大人来趟罗城,就算远离圣心了。他此次南下,说来算是为天子办差。日后回到京城,自有大好前途。
比之制香人周云韶、丛霄,会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的真正“好前途”!在京城之时,白争流可是听说过。不出意外,再过两年,孟大人就要入阁了。
如此一来,纵然查御香坊之案的官员发现了些许证据……
白争流沉默片刻。
丛霄嘲讽地看他,只当他已经哑口无言。
没想到,再开口时,白争流依然显得很平静,说:“御香坊出事的时候,我与梅兄约莫正在广安府。”
丛霄皱眉。
他身上阴气涌动。这些阴气又像是自泉眼汩汩涌出的泉水一样,一波波散去四周。
白争流有所留意。但看丛霄眼下还算老实,自己也没真正确定丛霄捉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那些又是什么人。所以现在,他还是更希望丛霄能够释怀投胎,在阎罗殿中真正受审。
所以他不动声色,只确定周遭不曾有什么危险气息,便继续往下说:“在广安府时,我们碰到一个经年害人的老鬼。他好扒旁人之皮,再往里面塞进稻草,以此为己驱使。还杀发妻,杀继妻,杀子女。白某惭愧,当时实力不济,不曾将他斩杀。但也算从那老鬼手上救下他发妻魂灵,让其投胎去。”
丛霄冷冷咬牙。
白争流往下说,“有了这桩事,我与梅兄商量要禀明师门。哦,你约莫还不知晓,梅兄的人师门正是天山。我们一路东行,路遇谭家庄……救下数十亡魂,也救下一名活人。”
“三名。”君阳说,“没有白大哥、梅大哥,我们定然也是活不成的。”
白、梅笑笑,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而是继续往下说。
“之后,在天山,我们救下……”
“在景州城,我们救下……”
“丛香师,”白争流话锋一转,叫道,“若是我们那时就在罗城听闻此地大火情形有异,自然是会前来查看的。只是世间毕竟没有这样的‘若是’,我们不在,到这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以你受的不平冤屈,我知你苦。你以此说我等不曾验明本心,却是错了。”
“……”丛霄继续冷笑。
白争流定定看他。
见丛霄眼中血泪仍在,正缓缓淌落。
他身上阴气愈重,近乎要凝聚成一汪液体。黑漆漆的,将丛霄包裹在其中。
白争流一看就知道,这是因为丛霄心头仍有执念未散。而要说他的执念……
白争流道:“你若不曾杀人,我会想办法将孟文光除去。”
光看他把丛霄砍出一身伤,后面又心狠手辣地接连砍死裴、祁两个,还不忘放火,就怎么都能想到此人残暴。
尤其是他逃脱了本该有的惩处,至今仍然逍遥。江湖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爱刀颇长时间不曾用过,正需要一点血来祭。
但他这话,依然不让丛霄满意。他恨恨咬牙,道:“我若杀了人,他杀我也是白杀?不光是杀我,还有……还有那么多人。”
白争流心想,自然不是。只是你不无辜,那我去除孟文光,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又何必与你说?
口中则不动声色,道:“哦,那你到底杀了吗?”
丛霄不耐烦,说:“这还用说?自然是将他们都杀了,都吃了!哦,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孩儿。皮肉鲜嫩,一口下去香得嘴巴都……”
话音未落。
脖子上的长刀就没入三分之一。
丛霄不再发出声音。一瞬间,变得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他也的确被威胁到脖颈地方。对于游魂来说,白争流对他造成的伤势不算致命。可灵气顺着刀锋灌入丛霄魂体,于他而言又是一次剧痛重伤。更不用说,就在片刻之前,他才被那两个“没有灵气”的青年刺中两剑。
这么接二连三下来,莫说是游魂了,便是神仙也遭受不住。丛霄的魂体再次变淡,就连挂在脸颊上的血泪也变得若有若无。
他更加恨恨,仇怨地注视着白争流。刀客却是全然不在意的,被他这么看着,手依然很稳。
这么稳稳地送刀,像是慢刀子割肉,看丛霄魂体在自己身前闪烁。
丛霄魂体愈淡,像是终于难以支撑。
他眼睛闭上一些。不知为何,此刻白争流再看他,却觉得丛霄脸上带出一丝释然。
倒像是他死了,才算像柳娘子“终于从常老鬼手中挣脱”那样得偿所愿。
意识到这点古怪,白争流有意把自己的动作放慢许多。这下子,他又从已经开始释怀的丛霄身上看出些许焦灼。
白争流更加觉得怪异。他默默打量丛霄片刻,干脆停下送刀。这么一来,丛霄再睁眼瞪他——黑漆漆的眼眶子,睁不睁开其实也没什么两样——白争流肯定了,“你希望我快点杀了你?”
丛霄烦躁:“你爱杀不杀!”
白争流:“哦,那我先不杀了。”
丛霄:“……”
君家兄弟看着眼前变故,满心莫名。
出于对白大哥本能的信任,两人什么都没说。只维持着前面“凶神恶煞“的样子,继续举着剑,对准丛霄的脖子。
梅映寒则顺着丛霄身边滚滚涌动的阴气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收回目光,正好见到白争流看他。
梅映寒眼睛缓缓眨动,朝白争流点头。
白争流笑笑,轻轻颔首,再转头去看丛霄。
这么旁若无人、亲近亲昵的互动……
君家兄弟心道:“不愧是白大哥、梅大哥!与恶鬼正面相对时仍如此默契,实在让人敬佩!”
丛霄的垂落在身旁的手指则微微蜷缩。
白争流余光看到,微笑着解释:“莫要误会。我与梅兄,可不像是如孟文光那般,谁对谁加以强迫。”
丛霄怔忡片刻,随即再度冷笑:“强迫?难道不是我恬不知耻,勾引于孟大人之子?”
白争流:“他要是个乡野农夫,你对他那样还算‘勾引’。但他是高官之子,虽然自己当着不入流的小官,却依然有无数人愿意讨好。本身人品又不行,我们不过是看了几眼你们的谈话,他就要把我们赶出御香坊。如此作为,你被他看上,稍稍虚以委蛇,的确不算勾引。”
丛霄的手指开始颤抖。
“这种情形之中,”白争流观察着他,“周首席能一再对他冷言,又三番五次要你拒绝,倒又显得十分不易。”
丛霄沉默。
白争流缓缓道:“话说回来,我从前面便在想,孟文光恨你恨到要杀你,周首席他多半是也恨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和旁人一同葬身大火,还是……”
丛霄:“呵,与我何干!”
白争流:“好吧,没关系。”
他再抬眼,梅映寒也再点头。
白争流重新加快送刀的速度。也就是丛霄早已不是活人,才不会被他砍断脖子丧命。
饶是如此,此刻他脖子断掉大半的场面,依然十分可怖。
只是在场之人,竟是没有一个在乎。白争流甚至说:“既然你杀过人,我如今斩了你,也算为民除害。
“至于周首席那边,你既然不在乎,那我们直接去寻他。他有无作孽,到时候再看吧。”
丛霄不理睬他。
白争流也不在意,慢吞吞道:“反正梅兄已经找到他了。”
话音落下,丛霄猛然抬头。
“嗯,”白争流微笑,“顺着你散出去的阴气。梅兄,对吧?”
梅映寒接道:“对。”仔细感受一番,“周首席仿佛早就想要过来了,只是一直被团团阴气困住……咦?”
白争流:“怎么了?”
君家兄弟一并竖起耳朵。
梅映寒眼皮颤动一下,面色古怪:“红衣服,戴面纱。大君师弟,这才是你说的那个藏书楼中红衣鬼吧?”
他话音落下,丛霄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梅映寒看在眼里,无声地看向白争流,口型做出三个字。
“猜对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