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着沉月四通八达的关系网,叶尧才无意得知谢父因为这天谢桑言的出现,吓得一病不起,身体也越来越差,形容枯槁,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终日躺在床榻之上,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吃多少药烧多少香都没有用,他的脑袋因为药物原因也开始不灵光了,家里的生意慢慢衰败,往日的亲朋好友也在这时候没了踪影,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李桃没有经济来源,一个妇人,只能外出去打工来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忙得焦头烂额,还要供儿子读书,也没有闲钱去保养自己了,成天为了生存发愁。他们一家三口住在那间小别墅,曾经漂亮的绿萝墙开始日渐枯萎,最后只剩下了枯黄的枝丫盘绕在墙壁上,像木头做的囚笼,困住了三只奄奄一息的鸟。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两个人是浑然不知的。
从那个叫人窒息的房子里出来之后,谢桑言就一直一言不发,叶尧也不打算这个时候随意开腔,他想要给谢桑言一点喘息的时间。
可还没过几分钟,一离开那成片的绿萝墙,谢桑言就和往日一样了。
他将手里紧握着的项链递给叶尧,叶尧一愣:“要我帮你拿着呀?”
叶尧伸手就来拿,谢桑言又收回了手,道:“不是,送你。”
叶尧愣住,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这不是你妈留给你的吗,你好不容易才拿回来,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自己留着,送我干什么?多浪费。”
谢桑言固执道:“可我拿回来就是想送你的。”
“……为什么?”
“我们都结婚了,”谢桑言道:“我想你戴上给她看看,戴上吧,好不好?”
“……”叶尧脸红了个透,支吾半晌,他才含糊着开口:“……那就,戴吧。”
叶尧微微低下头,露出自己一小截嫩白的后颈。
谢桑言小心翼翼将珍珠项链给他戴上,一圈小小的珍珠贴在他的脖颈上,细细磨着他温软的皮肉,他的体温滋养着圆润的珍珠,给了它们无穷无尽的生命。
叶尧此时像极了深海中用歌喉吸引水手上钩的塞壬,明明知道越靠近越危险,谢桑言还是不可自拔地陷了进去,他的塞壬美丽矜贵,却胆小谨慎,谢桑言为了吸引他靠近,用自己手里的珍珠引诱了他。他上了勾,摆动着水雾般轻盈的鱼尾来到了他的帆船之下,谢桑言把珍珠做成了项链,圈在了叶尧的脖子上,给他做上了记号。自此,叶尧就只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宝物。
叶尧对谢桑言脑内这段离奇遐想浑然不觉,他爱不释手地摸着脖子上的项链,须臾,他问谢桑言:“好看吗?”
“好看。”
叶尧嘟囔着:“这么宝贝的东西给了我,希望你妈妈不会介意。”
谢桑言笑:“现在也是你妈妈,她会喜欢你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叶尧笑意止不住,他仔细地把项链藏进衣领中,隔着衣服拍了拍,宝贝极了。
“我会保管好的。”他严肃保证。
谢桑言一见他认真的样子就欢喜,低头讨了他一个漫长的亲亲。
叶尧被亲得头晕目眩,谢桑言捧着他的脸颊,道:“要去我们的老地方看看吗?”
老地方,当然就是他们幼时去了无数次的海边。
虽然故土的建筑变了很多,但是海边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一来到礁石边上,叶尧就好似变成了当年的少年,像所有的一切都还在。
叶尧深深呼吸着空气中海风咸湿的味道,和谢桑言手牵手行走在沙滩上。
他脱了鞋,赤着脚,一步一个脚印。
左手牵着谢桑言,右手拎着鞋,脑袋上是白色的成群海鸟,脚底下是松软的细沙。
“会冷吗?”
现在已经入冬了,海水自然也很冷,叶尧的脚趾没一会儿就被泡红了,但他笑眯眯地否认,不肯穿鞋:“不冷的。”
“会感冒。”
“不会呀!”叶尧转到谢桑言身后,勾着他的脖子撒娇:“言哥背我!”
谢桑言轻笑一声,弯下腰将他背到背上,沿着海边一路往前走,叶尧心情大好地在他背上哼着歌,脚趾还一动一动的。
这个场景,和以前的某个画面重叠,谢桑言有些恍惚。
叶尧将脸紧贴在谢桑言耳边,说:“当年也是在这里,你背着我往家走,那天是你第一次叫我‘阿尧’,你还记得吗?”
谢桑言自然忘不掉。
叶尧说:“这真是好神奇的一件事,只要是有关于你,我的记忆就好清楚。”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有谢桑言在,就怎么都忘不掉。
叶尧听着滔滔海浪声,说道:“爷爷在海里面,你听,他在叫我的名字。”
谢桑言弯着嘴角,笑:“我妈也在里面,她也在叫我。”
“他俩应该已经认识了吧,爷爷脾气那么好,他们肯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妈也是,从不发火,她和爷爷肯定合得来。”
“什么时候能梦见他们就好啦。”
谢桑言道:“会的。”
“啊!言哥你看那边!”
叶尧突然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谢桑言看过去,不远的路边上摆着一个小摊,在卖烤红薯。
“我想吃。”叶尧道。
谢桑言就这样背着他,直接来到了摊子前,也不顾被他俩这姿势震惊到瞪大眼睛的摊主,买了两个烤红薯,全都递给了叶尧。叶尧只拿了一个,还有一个放进了口袋里。
他将红薯一分两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亲手喂到谢桑言嘴边。
谢桑言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
“甜嘛?”
“甜。”
叶尧闻言,低头在谢桑言脸颊上重重嘬了一口,末了还咂咂嘴:“嗯,真的好甜。”
谢桑言被他这小狗圈地盘似的行为逗笑了,冷不丁背着他就在海边上撒丫子狂奔,叶尧怕被摔下去,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大喊大叫,等他停下来之后,两个人黏在一起笑成一团,又在一个对视后慢慢亲在了一起。
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感情,但他们彼此不言自明。
谢桑言背着他,一直从海边,走过一个公交站台,再沿着自己记忆中的路,默默地往他俩都熟知的那个地方去。
最后,谢桑言停在了一棵树下,将叶尧轻轻放到长椅上,蹲下来给他穿鞋。
叶尧静静注视着马路对面的一家巨大商场,原本这个地方,是他和爷爷的家。虽然家只是一个铁皮做的集装箱,虽然周边是垃圾场,夏天的时候味道会很难闻,虽然周边的环境并不好,他们也并不富裕,但这也是他和爷爷住了很多年的地方,他童年时快乐的记忆都在这里。
如今爷爷不在了,家也被推倒了,一座繁华的高楼压着他和爷爷的全部。
砖石可以崩塌,记忆不会。
谢桑言坐在叶尧身边,陪着他,一直到叶尧看的眼睛都红了,在意识到有东西快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之后,他倏地低下头,狠狠揉了把眼睛,借这动作揉去涌出的眼泪。
谢桑言见状,拉下他的手,温声道:“不要这样使劲揉眼睛。”
谢桑言心疼地摸着他涨红的眼尾,叶尧直视着他,无声地喊:“言哥。”
谢桑言分明没有气息,可是叶尧还是觉得他叹了一口气。谢桑言按着他的后脑,将他的脸颊轻轻按在自己胸口,没有说话,只轻柔地替叶尧抚着背。
叶尧忍不了了,他抓着谢桑言的衣角,身体哆嗦着,在他怀里尽情地掉着眼泪。
叶尧长大后没有再哭过,他本来也不想哭的,可是在重新遇到谢桑言之后,他的泪腺就开始疯狂失控,像是要把他这些年忍下去的眼泪一次性都给榨出来。
他都觉得这样频繁大哭的自己很讨厌,但是谢桑言永远不会说他一丁点不好,也永远不会嫌他的眼泪多。
言哥总是很纵容他,也很爱他。
他们在路边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不得不离去了。
在离开时,叶尧将衣服口袋里小心保管着的红薯拿了出来,他对着自己家的方向合了掌,不知道许了什么愿。许完愿之后,他在路边树下的花坛里挖了个小坑,将红薯埋在了里面。
谢桑言没有阻止他,安静等他做完。
叶尧站起身,谢桑言拿出手帕,给他擦着沾满泥土的手指。
“希望爷爷能收到。”叶尧道。
谢桑言只是笑。
他又问:“那个世界有卖红薯的吗?言哥你这么多年有吃过吗?”
谢桑言耐心地将他手指上的泥擦干净,道:“会有卖,但我不想吃。”鬼不用吃东西,但大部分鬼都会保留着身为人时的习惯,即便不饿,也想着吃点东西来解馋,所以基本上人世卖的东西,他们也都有,只是货币不一样而已。
叶尧问:“为什么?”
其一,谢桑言并不执着食物,他活着的时候吃东西只是为了让自己能继续喘气,发霉的东西都能面不改色往嘴里塞,只要能饱腹,吃不死就行。后来死了,吃不吃也就无所谓了。至于另一个原因——
谢桑言道:“因为只有和你一起吃才有滋味。你不在,红薯就只是普通的红薯,和其他食物没有任何区别。”
叶尧眨了眨眼,面上露出羞赧之色:“真会哄人啊,言哥。”
为了印证叶尧这句话,谢桑言又兴冲冲把他拽去了游乐园。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天都快黑了,游乐园晚上九点关门,他们也玩不了多久。但是谢桑言就是硬要进去,没办法,叶尧只能依着他。
叶尧之前去过一次游乐园,虽然是不同的地方,但玩乐设施都差不多,就在他想着要先玩什么的时候,谢桑言突然问:“你上次和那个姓秦的都玩了什么?”
姓秦的……是说秦兆?
叶尧不知道谢桑言为什么会提到他,但还是老实回答:“玩了漂流,过山车,转转杯,然后看了一些玩偶表演,最后坐了摩天轮。不过那天人太多了,我们其实都在排队,还有一些东西也没玩到。怎么了?”
谢桑言拉着叶尧的手,朝离他们最近的过山车走:“好。”
这个‘好’字,叶尧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他们每玩一样东西下来,谢桑言都会有意无意提一嘴秦兆,像是在暗暗较着什么劲。秦兆当时和他玩了什么,他就也要和叶尧重新玩一遍,玩了还不够,还要拐着弯地问他和谁玩的比较开心,要他说感想。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酸味都要把叶尧呛死了。
他俩就像是军训一样,一刻不停地刷项目,遇到排队长的谢桑言就直接氪金走优先通道,愣是在短短几个小时里,把游乐园所有的东西全都坐了一遍。
这下不光秦兆和他玩过的,那些没玩过的也全都玩了,旋转木马都不放过。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群小孩子中间,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丢脸。谢桑言骑着一匹粉红小马,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双臂环胸,板着脸和他旁边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对视。叶尧则全程胳膊挡脸,羞得完全不敢抬头。
叶尧最后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腿酸的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了,好说歹说才终于说服了要拉着他去玩碰碰车的谢桑言,成功让这位祖宗老老实实坐在了自己身边。
叶尧为自己感到幸运,他终于不用去和一堆正在换牙的小孩子抢玩具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游乐园里处处亮着漂亮的霓虹灯,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爆米花味道,摊位上的泡泡机时刻不停地吐着泡泡,时不时地就能听到陌生人的欢声笑语。
叶尧现在很开心。
他闭上眼睛打了会儿盹,没几分钟,鼻尖下传来香甜的味道,还带着热气,睁开眼一看,一盒酥脆焦黄的爆米花递到了自己面前。谢桑言又往他这里递了一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叶尧笑着拿过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又给谢桑言嘴里塞了一个。
“你觉得……”
好嘛,吃都堵不上他的嘴。
叶尧捂住谢桑言的嘴巴,认命了,妥协了,他真的不想再给谢老师写游玩感想了,哭笑不得道:“好啦,你和秦兆赌什么气?他对我来说就是普普通通的朋友,是,我那天是和他玩的很愉快,那是因为我从没有去过游乐园,觉得新鲜,我就只把他当朋友,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可你不一样啊,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着说说话,我都会很开心很开心。”
“谢桑言是我的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叶尧捧着他的脸颊,掐了他一下:“你就别在意他了好不好呀?心胸大一点。”
谢桑言:“……”他不情不愿嗯了一声,道:“那你以后不可以和他单独出去,一定要出去的话,就要带上我,他对你不怀好意,那小子就是想挖我墙角。”
叶尧扑哧一声成功被他逗笑,握住了谢桑言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两个人无名指上的戒指撞在一起,发出一声低微的清脆撞击声。
“哪有那么好挖啊,而且,”叶尧道:“我们都结婚了,你还担心什么?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谢桑言哝哝道:“嘴上说可不够。”
“那你还要干什么呀?”
“亲我一口。”谢桑言把脸凑近。
叶尧见四下无人,大着胆子想迅速地亲他的脸颊,在他马上要碰到时,谢桑言一歪头,那个本该落在脸颊上的吻就准确无误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唔唔!!”叶尧最后也没了能离开的机会,被谢桑言按着后脑亲了好一通。
游乐园的最后一站,他们去坐了摩天轮。
小小的座舱里就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
叶尧看了眼时间,道:“十分钟之后园内会放烟花,等我们升到最顶上的时候应该能看到。”
“你和他当时说了什么?”他指的是叶尧和秦兆坐的那一次。
“不是说不提他了嘛?”
“我就是想知道。”谢桑言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妥协的样子,叶尧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就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叶尧便在徐徐上升的摩天轮里,眺望着外头的景色,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景:“他说他喜欢我,要我和他交往,不过我拒绝了他。”
叶尧轻轻拉过谢桑言的手,放在自己膝头,他的眼睛很漂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谢桑言:“我和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这辈子就喜欢他一个。”
“我说,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
谢桑言手上一个用力,直接将叶尧从对面扯了过来,叶尧冷不丁倾身过去,坐在了谢桑言腿上。
亏得他俩单独一个座舱,不然被别人瞧见了还得了。
“然后呢?”谢桑言哑着声音问。
叶尧也不抵抗了,他顺势靠在谢桑言怀里,头枕在他肩头,道:“然后你就回来了啊。”
“从另一个世界辛辛苦苦,费了好大功夫才能回来见我。”
叶尧道:“我很庆幸能坚持等到你回来。”
只要现在能和谢桑言在一起,他以往受的种种磨难就不再是痛苦的回忆,只是无关紧要的过去。
都不重要了。
谢桑言注视着他良久,突然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他俩。
叶尧茫然之际,谢桑言轻轻掰过他的下巴,二话不说就亲在了他的嘴唇上。
咔嚓。
这张照片留了下来。
照片上,谢桑言闭着眼睛,叶尧因为事出突然太过惊讶,眼睛瞪着,像滑稽的小鹿。
“拍这个干嘛呀,删掉删掉——”叶尧羞得要来抢手机,谢桑言抬着手不让他拿。
“留着吧。”谢桑言道。
叶尧一怔,突然就明白他为什么要拍照了,也知道了谢桑言的意思。当年,他们因为被拍了照片,所以后来阴差阳错发生了那么多事,致使叶尧家破人亡,谢桑言失去生命,他们两个人也被迫分离了这么多年,但这件事里,错的并不是他们两个,更不是他们对彼此的感情。他们的相遇和重逢,都是彼此拼尽全力遍体鳞伤之后,好不容易才从上天那里讨回来的,是他们应得的珍贵礼物。
当初的那张照片被风留在了无人的荒原中,早已寻不见踪迹了,但照片上的他们还仍然留在这世上,炙热的感情也还在。小小的相机框不住他们,纸做的照片也成不了他们的阻碍,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们永远都是自由的。
叶尧放弃了,“好吧,不删就不删吧,”他抬着眼委屈巴巴恳求道:“那重新拍一张好不好,那张我的表情有点太搞笑了,好奇怪的……”
谢桑言笑出了声,重新举起手机,一边亲他一边来了个十连拍。
摩天轮缓缓上升到顶点,一簇一簇的烟花轰然在空中炸开,将他们包裹其中。
“言哥,”叶尧眼里溢着一层朦胧水雾:“答应我,未来你都要在。”
谢桑言郑重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所谓执念,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这似乎都是他永恒不泯的承诺:
“晃晃,我一直在。”
乌飞兔走,失而复得。
此后,他们终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