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蓼花糖不是江南之物, 反倒是雍都那边的特产。

  ……也就是说,今日此举并非谢不逢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太阳一点点升起, 巨大的龙舫逆流向北行而去,鸾凤引也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只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在无力地拍打河岸。

  像是最后的告别。

  浓重的青雾,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散了个干净。

  他又回到了人间。

  文清辞忍不住一点一点剥开糖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河畔, 将一颗糖放入了口中。

  淡淡的甜,像涟漪一样,在他舌尖上化开。

  可是文清辞的鼻尖, 却莫名一酸。

  他曾将谢不逢的话, 当作年少时一闪而过的喜爱,和无意之中的依赖。

  以为时间就可以将它磨平。

  等谢不逢称帝之后, 见到更为广阔、华丽, 甚至光怪陆离的世界,年少时的一点微光,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可如今这一幕却在提醒着他, 谢不逢没有忘记。

  甚至于他被时间带着, 越陷越深。

  刹那间,文清辞的心也乱了一下。

  “师弟, 你怎么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面放?”骂完人的宋君然转头就看到,文清辞将廖花糖放到了嘴里, 他不由大吃一惊, “那可是地上捡的!”

  师弟不是一向很爱干净吗?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文清辞并不喜欢吃甜食, 更别说什么糖果了。

  背后的小棕马打了一个响鼻。

  宋君然愣在了这里。

  文清辞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回答师兄的话。

  甚至转身从马背上取来布兜,将怀里捡到的所有廖花糖全装了进去。

  最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艘龙舫,并轻轻于心中说了一声“再见”。

  文清辞忍不住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见到谢不逢了。

  他们一个高坐庙堂,一个远在江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日渡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看到谢不逢如今的模样,说不后悔定是假的。

  自己当初,或许不该与他走得那么近……

  但无论如何,“文清辞”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死不能复生。

  “走吧,师兄。”

  “……好。”

  文清辞不喜欢出风头,更不喜欢隆重的场面,上一世的时候,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会感到不自在。

  可是今天,却只有酸涩感,徘徊于他的心尖。

  晨风轻轻吹起了文清辞的面纱,带来了几点水腥味。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终于加快脚步,向着运河之南,青青的山林中而去。

  ……

  作为河道边的唯一知情者,认得那口棺木的宋君然,对谢不逢的戒备,在一瞬之间就冲上了顶点。

  他干脆带着文清辞抄近道,早早回到了谷内。

  刚到目的地,那只小小的白蛇,便从文清辞的衣袖里游了出来。

  下一秒,它就被宋君然掐着七寸捏了到了眼前。

  宋君然看了那蛇一眼,接着意味深长地悠悠道:“我怎么觉得,这蛇肥了不少?”

  语毕,趁着文清辞不注意,将他的手腕拉了起来。

  宋君然看到——文清辞手腕上的咬痕,竟在短短时间多了三四成。

  他不知在何时,给自己的手腕缠上了绷带。

  可隔着纱布仍能看到,此刻还有几个血洞,在向外沁血。

  这一切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文清辞给自己加快了疗程。

  见师兄发现自己的秘密,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用右手推了推宋君然,试图将对方的手从腕上推开。

  几次尝试无果后,只得淡淡地说:“之前一直不能动也就罢了,现在稍能活动,我便有些心急,想着赶紧恢复过来,这样日常活动也方便一些。”

  他的声音温柔又冷静。

  文清辞的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他的确是近日才想着加快疗程,但并非为了日常生活,

  随着山萸涧记忆一道被唤醒的,还有深藏于这个身体里的,对“医”的执着、渴望。

  手对医生而言太过重要,此时文清辞迫不及待想让它恢复,想要再一次握起银刀。

  殊不知他刚刚的话,还是惹毛了宋君然:“着什么急啊,手上那么多疤不疼吗?”

  话音落下之后,宋君然嘟囔着将小白蛇收了回去:“往后每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免得让它把你的左手咬得无法见人。”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回谷后,宋君然反复叮嘱负责采买的药仆谨言慎行,不许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神医谷究竟在何处。

  更不能让谢不逢知道,文清辞还活着。

  如今这小皇帝在他眼中,可是一个危险人物。

  宋君然甚至难以想象,要是知道文清辞活着,谢不逢还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谢不逢的疯,与他老子谢钊临完全不同。

  废帝是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疯。

  可谢不逢却比谁都要清醒……

  *

  龙舫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驻足回眸,向船上看去。

  不过转眼,殷川大运河上这一幕奇景,便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座松修府。

  接着,是江南其他府镇。

  殷川大运河上下起了雨。

  木棺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暂移入舱。

  与方才的热闹图景不同,这里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没了鸾凤引,谢不逢的耳边只剩浪花不断撞击船舱,发出的巨大声响。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

  过了许久,谢不逢终于缓缓张开掌心,朝手中的廖花糖看去。

  担心雨点打湿披风,他早已将其脱下。

  此时谢不逢穿着件玄色窄袖长袍,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木棺边,慢慢展开糖纸,将那颗糖放入了口中。

  谢不逢又想起了初遇那天,文清辞塞给自己的蜜糖……他从未吃过那样甜的东西。

  “来人——”

  舱外传来一阵兵甲轻击的声音,士兵快步走了进来向他行礼。

  谢不逢垂眸叠好手中的糖纸,淡淡吩咐道:“把朕的剑拿来。”

  他说的那把剑,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玄铁重剑。

  此剑不便佩戴,有专人负责保管。

  不过多时,便有人双手将它捧到了谢不逢的面前。

  削铁如泥的重剑,被烛火照着泛起了寒光。

  谢不逢单手便将它接了过来。

  一瞬间肌肉紧绷,被窄袖袍勾出虬扎的线条。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传来“呼”的一声巨响。

  那是重剑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

  下一刻,重剑便直直地朝着棺木砸了上去。

  “啊!”士兵都未能忍住,下意识惊呼出声,他差一点就摔坐在了地上,并泛起一背的冷汗。

  谢不逢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一身玄衣的帝王,紧握着手中的重剑,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口木棺。

  他像是即将困死的野兽,寻找到了猎物。

  重剑一下接一下地朝着裹满了红绸、早被钉死的棺材砸去,刹那间木屑翻飞。

  他动作狠厉,可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恨意,甚至于连戾气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无以言喻的温柔与期待。

  听到这声巨响,守在舱外的士兵全部涌了进来。

  看到眼前一幕后,却又齐齐愣在了这里。

  “咔嚓——”

  随着又一阵巨响,棺盖上生出了长长的裂隙。

  像一道闪电从这里劈过。

  又是一剑落下。

  棺盖彻底翘起、变形。

  谢不逢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松手,将那把玄铁重剑丢在了地上。

  接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木棺之前。

  “退下。”

  帝王冷冷的声音,一遍遍在船舱内回荡。

  “是……是陛下。”

  顷刻之间,舱内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他的呼吸被窗外的波涛拍乱。

  布满了伤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向棺木。

  接着骤然用力,只一下便将覆在此处的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开了一尺之长。

  谢不逢颤抖着伸手从一旁端起烛台,向里面照了进去。

  下一刻,棺底大亮。

  谢不逢随之睁大了眼睛。

  “空的……”

  身着玄衣的帝王,瞳孔一缩。

  这一次他直接将整架烛台塞入了棺内。

  封闭了一年的棺木,被彻彻底底地照亮。

  本应该放着文清辞旧衣的棺木,里竟空荡一片,什么东西也没有。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缓缓将手,探向了棺底,耐心用指尖感受着木纹的凸起。

  谢不逢猛地攥紧手心,沉沉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断在棺底回荡,如同痴魔。

  下一秒,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自他脸颊滑,落重重砸落棺底,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世上哪有衣冠冢里不放衣物的?

  宋君然既能千里迢迢赶往雍都,那他必然重视文清辞,绝不可能粗心遗忘入殓。

  除非这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狂喜如海浪一般,在刹那间席卷而来。

  谢不逢在此刻,寻到了又一片新的拼图。

  宋君然为什么要这样做?

  假如文清辞真的死了,他为什么不肯将师弟的衣物葬在这里,受香火供奉?

  谢不逢找不到理由。

  反倒……若是文清辞没有死,那宋君然的行为,便说得通了。

  毕竟这世上,哪有真的为活人立冢的?

  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他将手放在棺盖之前,骤然间青筋暴起,一把便将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到了地上。

  “砰——”

  沉重的棺盖落地,瞬间砸塌了一片地板。

  旁边的烛火与熏香,也在刹那之间倾倒。

  浓重的香气,溢满了整间船舱。

  灯火翩摇,照得人心乱如麻。

  没有了棺盖的遮挡,棺内的一切全都落入了谢不逢的眸底。

  入土一年有余,封闭的棺材内仍一点灰尘都未落下。

  只有棺材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瓣不慎坠落其中,早已干枯的玉兰。

  并在不经意间,刺入了谢不逢的眼底。

  谢不逢手指微微一颤。

  他屏住呼吸,缓缓伸手过去,将那一瓣玉兰捏在了指尖。

  残留的香味,就这样沁入了他的心肺。

  谢不逢慢慢闭上了眼睛,刚才疯狂跳动着的心也一点一点宁静了下来。

  今年初春,他一直待在玉光宫,未曾踏入太医署一步,甚至直接叫人锁住了院门。

  那时宫中隐有人谣传,说他或许已经遗忘了文清辞,不再像去年一样执着。

  ……谢不逢怎么可能忘记文清辞?

  他只是不敢去太医署。

  不敢再看那一院的玉兰而已。

  ——找。

  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的花瓣。

  就算将整个卫朝倾倒,也要找到文清辞的踪迹。

  他的呼吸再一次乱了起来。

  谢不逢皮肉之下熊熊燃烧着的心火,在这一瞬间化为岩浆,被心脏泵出,由血液传向四肢百骸。

  他的心几乎已经认定文清辞还活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反而不想要什么虚无缥缈的“证据”了,他要彻彻底底地证实此事,寻到文清辞的踪迹!

  谢不逢猛地转身,攥着玉兰花,快步向着船舱外走去。

  神医谷就在松修府附近,自己派军搜山,还能找不到它的方位?

  千人不行,那就万人,万人不行,那就十万人!

  可是在舱门敞开,水气扑面而来,无数人跪倒在地向他行礼的那一刹那,谢不逢却又冷静了下来。

  ……他或许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却是一个天生的猎手。

  谢不逢的本能告诉他,自己不能这样做。

  若是自己真的将神医谷挖出来,一定会惹得文清辞不悦……

  况且搜山的动静太大,或许还没有找到文清辞的踪迹,神医谷便已人去楼空。

  宋君然既然敢搞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那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自己一定要耐下心来。

  一年多来,谢不逢从未像现在一样冷静。

  某些被他忽略了的线索与记忆,也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风雨有些大,不过片刻就打湿了谢不逢的大半身体。

  见他一直不说话,有士兵忍不住偷偷抬头向谢不逢看去。

  下一秒却见,陛下的唇边,不知何时出现了浅浅的弧度。

  如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一般。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位于松修府的一家医馆。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懂陛下为何提起此地,但还是赶忙将那个地址记了下来。

  就在刚刚,谢不逢忽然想起一件事。

  南巡至松修府时,文清辞曾经受太医令禹冠林的委托,去采买珍贵药材。

  彼时他去的并不是松修府那几家老字号医馆,更没有随便找一家便进去询问。

  而是带着自己,穿过一条条长街,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家位于背街的医馆,并顺利地买到了禹冠林想要的东西。

  文清辞显然对那家医馆很是熟悉、了解,甚至清楚里面售卖什么药材。

  虽只跟着文清辞去了一次,但是那地方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山萸涧的指印,应当就是最近这一段时间留下的。

  假如那真的是文清辞留下来的……便说明他最近一段时间,不在谷内。

  “你们几人换上便衣,去这家医馆附近打探,看看最近这一段时间,有无生人到访。”

  “若是有,再彻查他去往何方。”

  谢不逢压低了声音,缓缓吩咐道:“切记,绝对不可以打草惊蛇。”

  “是,陛下。”

  士兵领命退下,不过多时就换上短褐,乘坐小舟离开龙舫,顺流向松修府的方向而去。

  谢不逢没有撑伞,独自立于被红绸覆盖的船尾,目送着他们离去。

  直至此时,他手中仍紧握着那瓣玉兰。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想到文清辞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前,与自己同处一片土地,无尽的悔意与不甘便夹杂而生。

  逼得谢不逢几近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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