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加更)

  刺入汉白玉石阶的长剑还在震颤, 发出“嗡嗡”剑鸣。

  谢观止瞬间面如死灰,他的上下牙齿不断磕绊,半晌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手脚也冰凉发寒,难以屈伸。

  肃州十三载天生天养, 北地刀尖舔血的军旅生涯,使这位少年帝王的身上,感染了野兽一般原始的肃杀之气。

  朝堂上下对他的惧怕, 并非伪装,而是来自于本能。

  少年的这番话如一盆冷水,顷刻之间扑向了谢不逢的心火。

  是啊。

  文清辞的尸身, 被宋君然带回了神医谷, 说是用来研究医理。

  而研究医理的途径,正是谢观止刚才所说的“剖解”。

  过往的一年多时间里, 谢不逢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更从不敢想这个问题。

  可如今谢观止口中的字字句句,却像这些士兵手中所拿的铁镐一样,在毫无防备的时候, 狠狠地砸在了谢不逢的心上。

  它只用重重一下, 便砸开了那颗如汉白玉阶般光洁坚硬的心脏。

  并强迫着谢不逢去想象,若……文清辞真的死了, 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初遇那天,谢不逢在太医署的回廊上看到了一只白兔。

  并听那群太监说, 文清辞曾经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除了当日自己见到那一只外, 其余的兔子……早就被文清辞拿去做了实验。

  开膛破肚, 生生肢解。

  回神医谷……是文清辞的想法, 他甚至曾亲口说过这件事,所以谢不逢不会阻止。

  但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却从来不敢去思考那画面。

  谢不逢完全不敢想象,这世上真的会有一把银刀,缓缓划开文清辞苍白的皮肤,分离他的血肉。

  ——那明明是自己连触碰,都不敢触碰的。

  甚至于文清辞的……尸身,可能早就像谢观止刚才说的一般残缺。

  这一幕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曾上过战场,见识过冷兵器碰撞的年轻帝王,并不畏惧血腥。

  甚至于他曾在某一段时间里享受杀戮带来的快感。

  在他的眼里,尸体与枯死的树木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谢观止的话,却将深埋于谢不逢心中的恐惧全都挖了出来,甚至扔到烈日之下任其暴晒。

  ……谢观止他怎么敢?!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

  刚才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想要杀了谢观止。

  可是就在抛出长剑的那一瞬间,谢不逢却又想起了文清辞。

  ……谢观止这条命,是文清辞救回来的。

  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死。

  自己不能这样浪费了他的心血。

  陵墓前一片寂静,就连挖坟的士兵,也下意识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帝王的逆鳞。

  谢观止倒在地上,半晌都没能起来。

  周围人静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扶他。

  直到被吓傻了的谢孚尹缓过神来“哇”地大哭起来,这里才算有了一些响动。

  “陛,陛下——”

  她甚至不敢再叫“哥哥”,而改将谢不逢唤做“陛下”。

  “不哭不哭……孚尹乖,”兰妃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拍打安慰谢孚尹的后背,可实际上那只手,此时都在颤抖,“我们不害怕,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女儿,还是给自己听的。

  打着哭嗝的谢孚尹,完全没有将她的话听到心里。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年纪尚小的她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本能的感到恐惧,并且想要离哥哥远一点。

  谢不逢缓缓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像没看到谢观止似的,绕过他走到了谢孚尹的身边。

  然后轻轻将她从兰妃的怀里接了过来。

  谢孚尹瞬间一动不动,甚至于就连抽泣也停了下来。

  这一年来,谢不逢几乎日日都要去蕙心宫,加起来不知道抱了谢孚尹多少次。

  他的动作早已无比熟练,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往常只要他一抱,小公主便会安静下来。

  可是这一次,谢孚尹却并没有放松,相反她竟比刚才还要紧张。

  谢不逢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头,朝怀里的小姑娘看了过去。

  那双漂亮的浅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焦。

  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漠。

  停顿几息后,谢不逢悄悄在谢孚尹在耳边道:“哭什么?谁说他一定死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梦呓。

  谢孚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哥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文清辞。

  旧宅外的门锁,还有房间里的指痕,像拼图的两个碎片。

  谢不逢如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

  如今他要凭这碎片去拼凑,一日不拼出答案,谢不逢便一日不会甘心。

  心火灼烫。

  “继续挖。”见周围人不动,谢不逢终于皱眉,淡淡地命令道。

  “……是,陛下!”

  方才愣在一边如被按了静止键一般的士兵们,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铁锹与十字镐,重重地朝着已经破碎不堪的汉白玉石砖砸去。

  不过片刻,那口棺椁便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士兵们没有半刻停顿,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改换绳缠绕木棺,将它一点一点从土地里拉了出来。

  谢不逢的目光里,随之透出了几分温柔与期待。

  而被谢不逢抱在怀中的谢孚尹,则在今日对她的哥哥,生出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站在不远处的兰妃,终于缓过了神来。

  “……去将衡王扶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

  “是,太后娘娘。”

  她口中的“衡王”,指的就是谢观止。

  成为皇帝的谢不逢,完全不吝啬于封赏。

  此时那把长剑已深深刺入白玉石阶之内,无法拔出。

  尝试无果后,太监只得轻轻将谢观止的衣服和剑刃分开,再把他扶起。

  直到这个时候,谢观止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身着华服的少年,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拭脸颊的灰尘,终于踉跄着站稳了身体。

  这个时候已是太后的兰妃,也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兰妃垂下眼眸,她看了眼前的棺木一眼,抿了抿唇如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抬头看向谢不逢,并柔声说:“……陛下,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您。”

  她看上去似乎还算镇定,实际上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已经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谢不逢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直到他听到兰妃的下一句话。

  “和……文清辞有关。”

  谢不逢终于回过头,朝自己的母妃看去。

  “母妃有何事要说?”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肯将怀中的谢孚尹,交到了一边的奶娘手中。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自己亲生之子,面对谢不逢的时候,兰妃仍会心生恐惧,这一年来尤甚。

  她的目光下意识躲闪,朝着远处落下。

  “我在光成寺见过文清辞一面,这件事陛下应该知道吧?”

  停顿片刻,谢不逢果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早已查清,当日文清辞正是在离开光成寺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地的。

  但文清辞具体在光成寺里做了什么,便只有他和兰妃清楚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说此事,兰妃索性一口气道了出来:

  “彼时文先生亲口向我承认,他进太殊宫的目的,就是杀了废帝。”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时我对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兰妃的语调略显沙哑,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件事便是,文先生当初,究竟为何要将你送上战场?”

  “他的答案是‘别无选择’,假如文先生直接替陛下您求情,那么猜忌心极强的废帝,定将生出疑心。届时他不但不会听文先生的话,放陛下您一马,甚至还可能直接痛下杀手。”

  兰妃的声音,仍是那么的温柔。

  她今日所说的话,谢不逢之前或是早就已经猜出了几分,或是从废帝的心声中听到了些许。

  可等现如今,当有人将这一切连接在一起,一口气说出来的时候,谢不逢的心脏,还是随之生出了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知道……”谢不逢喃喃道,“我都知道……”

  偷偷将冬衣还有伤药送往北地的文清辞,怎可能想要自己死在那里?

  他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

  埋葬文清辞衣冠的木棺,是松修府赶制出来的。

  放在寻常人家,自然足够分量。

  但在这样一座陵寝中,却显得格外单薄寒酸。

  不远处,士兵已经将那口薄棺从地底拖了出来。

  见状,兰妃不由加快了语速:“我又问他,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能保证你一定能活着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文先生如此认真的模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相信你不但会活着回来,而且必定会成为一名好皇帝。”

  说着她的话里竟带上了鼻音。

  那阵钝痛终于转为刺痛,朝着谢不逢的心脏上扎了一下。

  文清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信任自己……

  甚至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继承大统。

  痛与欢欣,在这一刻交错而生。

  谢不逢多想让文清辞知道,自己并没有辜负他的期盼。

  木棺已经被拖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谢不逢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地问:“母妃以为,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吗?”

  抛去私德不说,对黎民百姓而言,谢不逢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我今日给陛下说这番话,并非想说陛下不是一个好皇帝,只是想告诉陛下,文先生他……或许比您想的,更加在意您,更加重视您。”

  ……甚至于更加温柔。

  这便是兰妃为什么一直没有将此话说给谢不逢听。

  文清辞死后,谢不逢的疯狂有目共睹。

  她深知,得到了再失去,要比从来都没有拥有过更加容易让人疯狂。

  可是谁知道现如今,谢不逢竟做出了挖坟毁墓的事来!

  ……兰妃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是文清辞救了自己和谢孚尹一命。

  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她都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兰妃知道,谢不逢从小一个人生活在肃州,所看的书册里,没有一本是教导礼法的。

  哪怕谢不逢已经登基称帝,可他许多事情,仍是在听从本能。

  ……谢不逢或许并不清楚,自己今日的行为,放在他人的眼中代表着什么。

  实际上今日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直到此时就连兰妃也不明白,谢不逢究竟是为什么要将这座衣冠冢挖开。

  于是她便耐下心来:“衡王殿下方才说的没有错……无论陛下您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挖坟取棺在旁人的眼里,都是只有对仇家,甚至于大奸大恶之人才做出的事。”

  “……文先生待您如此,陛下您应当不想让后人,因此而猜疑、误会文先生吧?”

  兰妃强压着紧张,她的话语极富耐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谢不逢一定会重新考虑此事。

  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竟完全不为所动。

  谢不逢缓缓转身,向礼部尚书看去。

  身着紫衣的尚书抖了一抖,终于咬牙转身,向背后跟来的士兵挥了挥手。

  “上礼——”

  礼部尚书的声音,响彻整片陵区。

  方才的一切太过混乱,众人直到这个时候,才顺着礼部尚书的目光,看到了停在身后的红绸与木箱。

  为何眼前这些物件,越看越像是聘礼?

  陛下他这是想做什么?!

  ……如果说方才众人看向谢不逢的眼神,还只是害怕的话,那么现在却已经全部化为了恐惧。

  士兵将木箱放在了棺椁之前,缓缓地打了开来。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从中取出一摞红绸,双手捧着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此时,周围人彻底僵立在了原地。

  谢不逢用手指轻轻抚红绸,接着转身将它披盖在了木棺之上。

  此时他的动作全是温柔。

  披散的红绸,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柔柔光亮。

  仔细还能看到,那红绸上绣满了金纹,华丽至极。

  砸石早已结束,陵寝前一次鸦雀无声。

  礼部尚书的后背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再一次从木箱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前去。

  这是一支金簪,上盘龙凤。

  论起形制,是只有皇后才可配享用之物。

  可是这金簪的簪形,却分明是……男人用的。

  谢不逢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想要做什么,但此刻答案已经写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他要将这口棺,娶回雍都。

  谢不逢拿着凤簪,走回了棺木前。

  他轻轻用手擦了擦那沾满了灰土的棺木,像是不觉脏一般。

  过了一会,终于将那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木的最上方。

  谢不逢的动作非常轻柔。

  ……就像是在亲手为文清辞佩戴金簪一般,怕一不小心伤到对方似的。

  谢不逢本就肆意而行、不屑伪装,而“唯我独尊”更是皇权的底色。

  凡是他想做的事,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哪怕是……

  将一口在土里深埋了一年之久的木棺,娶回雍都,立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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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君然打探了许久,也没能打探出谢不逢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两人只得继续住在这里,等待开城门的日子。

  宋君然向来是个宅不住的人。

  在神医谷里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收敛收敛,但是一出谷便立刻跑了个没影。

  从当天下午起,他便在四处的街巷中逛了起来。

  文清辞则一直待在医馆之中。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医书。

  文清辞发现,随着零散的记忆一起被唤醒的,还有有关医学的知识。

  和刚刚穿越过来时,不眠不休恶补笔记,才能将医书看懂一二不同。

  此时文清辞再读这些书,只觉得无比熟悉。

  ……

  “……哈哈哈,看我的!”

  “我头发全都湿了!”

  “湿了就湿了,直接跳下来呗!”

  午后,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吵闹了起来。

  他不由皱眉,回头向窗外看去。

  文清辞所在的医馆,位于松修府某条背街。

  医馆一面临街,一面傍水。

  现在虽才到仲春时节,但是松修府的气温已经不低。

  此时一群七八岁大的小孩,正凑在水边玩闹。

  其中三两个已经下了河,并朝岸上的同伴泼水。

  上面的几个小孩,则犹豫着自己究竟要不要下去。

  文清辞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医书。

  松修府内河道密布,既有自然形成,也有人工引流。

  但无论这河流是否天然,穿城而过流至此处的时候,河水已经变得有些浑浊。

  此时这几个小孩在河里一游,更是搅起了一堆泥沙。

  原本就不怎么清澈的河水,立刻晕出了一团暗黄。

  文清辞忍不住顺着河道向上看去——不远处还有一名妇人在这里洗菜。

  听到水声,她也抬起了头向这里看了过来。

  显然,妇人也看到了这群小孩的身影,但是却并没有将他们当作一回事。

  她只是在起身的时候,隔着河道用松修府官话大声叮嘱了两句:“玩一会就早些回家,当心呛着水,也别着凉了哦——”接着便端着洗好的蔬菜,回到了家中,留下那群小孩,继续在这里泼水玩。

  而河道的另一边,还有人在这里洗着衣服。

  这样的场景,莫名看得文清辞紧张了起来。

  直到一滴墨从笔尖坠落,砸在纸张上留下一个黑点,文清辞这才慢慢缓过了神来。

  “清辞,想什么呢?”宋君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并用手在他眼前挥舞了两下,打断了文清辞的思路。

  “……没什么,”文清辞笑了一下,彻底将视线收了回来。

  这个时候,宋君然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象。

  “哎,你又在看这个啊,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变化……”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去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将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春笋放到了一边。

  文清辞刚刚进神医谷的时候,对喝水非常讲究。

  可他的讲究,又与大多数人不一样。

  旁人的讲究是用雪水、露水、雨水,去配合四季,冲泡不同的茶叶。

  而文清辞的讲究则是,除了煮沸的山泉水以外,其余的水一律不喝。

  那个时候宋君然不知道文清辞为何如此讲究,还是个小孩的他,忍不住逗了逗师弟,告诉文清辞他杯子里的水,是自己从河里打来的。

  宋君然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没有想到文清辞性居然反应强烈地将口中的水全部吐了出来。

  宋君然因此挨了父亲一顿毒打。

  而在那之后,他终于知道,文清辞对饮水如此讲究,是因为他的家人全是因此而亡……

  不过随着文清辞的一日日长大,当年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淡薄,他也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讲究。

  只是有的时候,他也会像刚刚一样,露出那副担忧的表情。

  宋君然喝完茶后,便带着春笋到了后厨,找人点起了菜来。

  被留在原地的文清辞,心中则隐约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觉来……

  自己刚才的样子,还有无意之中暴露出的习惯,与原主有些相似吗?

  文清辞忍不住握紧了手下的窗框。

  他缓缓阖起眼,试图继续回忆。

  可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除了山萸涧里尸横遍野的场景以外,文清辞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

  医馆老板终于从官府那边打探到了确切的消息。

  从明日早晨起,便可以自由出城了。

  宋君然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次日清晨天还没大亮,他就和文清辞一道,向着城门所在的位置而去。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松修府的温度又落了回去。

  早晨又湿又冷,处处都透着寒意。

  文清辞在谷内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气温了。

  隔着帷帽,看不清脸色,但正牵着马向前走的宋君然却瞧见,文清辞的手背已经被冻得泛起了浅青,他甚至时不时停下脚步轻轻咳嗽。

  这怎么行!

  “清辞,先别着急,”宋君然叫住了他,说着便将身上所穿的青色大氅脱了下来,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中,“来,你把这个穿上。”

  虽出门在外,但宋君然一向是个讲究的人。

  他手中的大氅浆洗得干干净净,今早才晾干收回,甚至于还沾上了一点药房里的苦香。

  “快点换上,”宋君然见文清辞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道,“万一冻出病来,可就麻烦了。”

  文清辞终于缓缓抬手,将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大氅接到了手中。

  上辈子在现代的时候,文清辞也曾和同学换着校服穿。

  因此听宋君然这么说了,他便也不再犹豫,直接将大氅穿在了最外一层。

  刚刚换好衣服没多久,两人便走到了松修府的城门口。

  就像医馆老板说的那般,城门已在卯时早早打开。

  此时门前百姓往来,已和从前一样自由。

  见状,宋君然长舒一口气:“我们走快点,早早回去吧。下次再要出谷,我一定要提前看好黄历——”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人便突然愣在了原地。

  刚才有城墙遮挡,看不见城外的景象。

  此时走出城门,宋君然方才注意到——南下的龙舫竟然停在了不远处!

  “……那是什么?”

  不止文清辞和宋君然,城外的百姓也纷纷驻足向运河上看去。

  和之前那个告慰亡灵的活动不一样,今日之事此前并未有过通知。

  文清辞的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

  “船上那是什么东西啊?”

  “……看不清楚,只能见到红红一片。”

  “对!我也看到红色的东西了……”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好像后面的船上还放着木箱?”

  红色?

  文清辞戴着帷帽,瞧不清上面究竟放了什么,他只能看到龙舫的大概轮廓,随着周围人的话语想象。

  好奇心引得众人想要上前仔细观察那艘龙舫,但是转念想到它的主人是谁,便又停下了脚步。

  宋君然的心中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走走!”他压低了声音催促道,“大冷的天,不看热闹了。”说完便想骑马离开这里。

  “师兄稍等,”清润的嗓音透过面纱传了过来,“现在走有些扎眼。”

  文清辞轻轻抬手,拦住了宋君然。

  随着他的动作,衣袖缓缓下滑,露出了满是疤痕的手臂。

  文清辞看到城门虽已大开,但是守城的士兵却一个也不少。

  此时这里的人都驻足远观龙舫,如果自己和师兄骑马离开,必定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最好的选择,还是融入人群之中。

  “……那就算了,”宋君然咬着牙狠狠道,“还是看一会热闹吧。”

  各位的人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想瞧清楚那艘船上究竟放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钟声,忽然从运河上传了过来。

  其声悠扬,瞬间填满了整条河道。

  “哗啦——”

  巨大的船舶缓缓向前开动,锚机带着铁链一起一圈圈旋转,将巨大的铁锚从运河底下拽了出来。

  船只起锚了。

  随着巨大龙舫的一点点靠近,岸上的人看到,船只的甲板上居然摆满了钟乐。

  刚才的声响,就是编钟传出的。

  接着,又有琵琶奏响。

  以此为引,甲板上的乐师纷纷拿起乐器,奏起了曲来。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文清辞从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它愉悦欢快,又不失端庄隆重。

  可是周围的百姓,却都已听了出来。

  “嘶,怎么奏这支曲子?”

  “鸾凤引?是谁娶亲了吗……”

  “怎么可能啊!那可是龙舫,谁能用龙舫娶亲?”

  微风穿过运河朝文清辞吹来,轻轻撩起了面纱一角。

  他终于看到——那艘龙舫上,的的确确和众人说得一样,红红一片也不知摆满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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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不慢,也就三两分钟,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正对面。

  他的视线被面纱所挡,无论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不怎么真切。

  不自觉地……文清辞又想起了太殊宫。

  皇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熏香,烟气翻涌如雾,将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

  ——如同此时。

  “咳咳……”文清辞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头也像是着了凉一般地泛起了刺痛。

  此刻,他像是回到了太殊宫中,周围原本清新的空气,忽然变得甜腻而呛人。

  “怎么了?”宋君然走来压低了声音问。

  “咳咳咳…早起有些冷。”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轻轻将纱帘撩开一角,向着殷川大运河河道上看去。

  龙舫就在此时从他眼前驶过。

  刚才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过了几秒,文清辞的耳边响起一阵惊叫,与倒吸凉气的声音。

  同时,他还听到宋君然在自己的耳边低声骂了句脏话。

  没有了面纱的遮挡。

  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龙舫,被红绸装点一新。

  甲板上坐满了乐师,奏着娶亲的鸾凤引。

  笛声刺穿了早晨的轻雾,向松修府飘去。

  龙舫如一栋高楼,向着文清辞所在的位置倾倒来。

  又像是一只盘踞在运河上的赤色巨龙,下一秒就会张开嘴,将他吞吃入腹。

  他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向后退去。

  直到脚腕撞到地上的残砖,生出一阵痛意,文清辞这才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竟无比紧张。

  龙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木箱,甚至于离近可以看到,每一间船舱的舱门都被红帘覆盖。

  大风刮来,红绸飘舞。

  没有了龙舫的遮挡,岸边众人这才看到,原来在它的背后还藏着无数船只。

  船只条条满载,且被红绸缠绕。

  有的载着家具,有的载了乐器,还有的载满书籍,甚至于松修府的特产……

  此情此景,分明是只有送嫁时才会有的!

  众人缄默不语,运河岸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竟然将原本热闹喜庆的鸾凤引,衬出了几分诡异之感。

  更不论船上那些乐师,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喜气,甚至于各个面色灰败。

  别说是送嫁了,若是没有那些猩红的绸缎,此情此景,明明更像是……送葬才对。

  文清辞的手不知何时放到了心口,攥紧了这里的衣料。

  他被这艘龙舫逼得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文清辞想转身离开,但却像是被缚在了原地一般,始终无法动弹。

  “啊——”

  一阵尖叫声,自耳边传了过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并颤抖着手指向前方:“棺…棺……那里有口棺!”

  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文清辞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殷川大运河的河道,在此处拐了一个小小的弯。

  因此,龙舫也随之调转角度。

  穿过晨间的青雾,松修府外众人看到——

  龙舫甲板的最前方,竟放着一口棺木!

  那口棺材缠满了红绸。

  远远看去,竟如裹着嫁衣,静躺于此一般。

  不仅如此,哪怕相隔数丈,仍能看到那根被小心放在棺木正上方的金簪。

  其光穿透青雾,刺向了文清辞的眼底。

  他也随之陷入了龙舫的巨大阴影之下。

  “……那,那是陛下?”

  原来木棺的另一边,还站着一个人。

  是谢不逢。

  他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没有穿红衣的人。

  寒风将墨黑的长发吹舞起来,谢不逢缓步而来。

  他轻轻将手贴在了木棺之上,停顿许久后,竟小心翼翼地缓缓抚摸起了棺身。

  谢不逢的神情温柔至极,抚完棺后,他还俯身……对着那口棺说了些什么。

  若那里真是个身着嫁衣的活人,那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必定是一幅琴瑟和鸣的美景。

  可那里放着的,偏偏是一口棺。

  殷川大运河上的青雾,在这一刻变得浓重了起来。

  而身后城门上“松修府”三个大字,似乎也逐渐扭曲成了“酆都”。

  谢不逢他打算带着这一船东西,经过卫朝大半国土,顺着殷川大运河回到雍都?

  这一幕过分荒谬。

  文清辞的心,像是被谁攥在了手中。

  跳动都在某一瞬间停了下来。

  在谢不逢抬头起身的那一瞬间,他飞快放下了纱帘。

  但就凭那最后一秒,文清辞还是看清——谢不逢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惯常见到的玄色礼服。

  而是一件墨蓝色的披风。

  ……那披风上还用暗线,绣着熟悉的玉兰。

  这是当初自己送给他的那件。

  文清辞的心脏轻轻颤了一下,终于恢复了跃动。

  同时低头,将身体藏在了马匹背后。

  殷川大运河上。

  谢不逢的手指从棺上摩挲而过。

  他正耐心感受着木棺的每一个凸起与凹陷,不时于上轻点。

  临时赶制出来的棺材,用的并非上好木材。

  在地下深埋一年已有朽意。

  那气味并不好闻,可是谢不逢却浑不在意。

  他缓缓将脸贴在了木棺旁,压低了声音,如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一年多了……开棺透透气,如何?”

  “清辞,你若不说的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透过这口棺,将话说给了不知身处于何地的文清辞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那支鸾凤引,还在一遍又一遍在运河上回荡。

  龙舫所过之处,掀起一片巨浪,它们奔涌着撞向碎石,哗啦哗啦响了起来。

  这声响终于将围观的人群唤醒。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今日这一出,究竟是送葬还是送嫁?

  棺材里面的人又是谁?

  就在那一艘龙舫将要驶远之时,忽有东西如雨点一般,从船上撒落。

  接着重重地掉在了岸边。

  文清辞低头看到,那只船上撒下来的,竟是廖花糖……

  松修府一带,自古就有游船送嫁的传统。

  而凡是嫁船所过之处,均会抛洒糖果。

  以往遇到这样的情景,众人莫不是一拥而上,将地上的糖分捡干净。

  可是今天,岸边众人却如躲避瘟疫一般四散逃走。

  不过转眼,河边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宋君然两个人。

  马匹在原地踏了几步,发出一点细响。

  沉默片刻,身披大氅的文清辞缓缓蹲下身,仔仔细细将那些用油布纸包好,掉在脚边的廖花糖捡了起来。

  而站在他身边的宋君然,终于瞪圆眼睛,咬着牙用松修府的官话怒骂一句脏话。

  ——旁人或许不知道那船上摆着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前往雍都,亲自将文清辞带回松修府的他,却不会认错。

  那是本该放着衣冠,深埋于地底的属于文清辞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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