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回家

  “你要我和我父亲怎么做?”

  偌大的王府,花团锦簇后是黑白两色的门墙和屋檐,地上的山茶花仍旧蔫蔫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糜烂进尘泥,彻底沦为其他花朵的沃土。

  朝代更迭似乎就是这样的道理,帝王将相,士族寒门,不过一朝风雨,吹过去也就散了,这天底下要换个皇帝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见朱桯久久不语,祝约又道,“你把虎符交还予我,告诉晏闻我的心意,谢家出事的时候你笃定我会救下谢原,从一开始...你想的就是三大营。”

  朱桯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他动了动身子,“你猜到的不少,还有呢?”

  祝约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声音很轻却分外冷漠。

  “谢家的案子,有没有你的手笔?”

  微凉的空气似乎凝滞了,朱桯没有直接回答,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接着他缓缓地眨了下眼。

  已经不用多说什么,祝约脸色刷得白了下去。

  晏闻来到他身边是王伏一手促成,虎符是秦王亲自交给他,那么之前的谢原呢?

  大朝唯一一个能操纵神机营火器的人也顺理成章地跟在了他的身侧,天底下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当时如果自己不曾出手救下谢原,孙正仪也会想办法救下他。如果瓦剌人真的顶替鞑靼勾结孙正仪救下了谢原,然后呢?

  谢原若从,他会成为瓦剌军师;不从,他会被杀,就像孙正仪惨死那般。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皆因为他铤而走险救了人。

  但是后来,鞑靼使团带来了瓦剌人的头颅,并在北市街上演一出闹剧,几乎直接导致朱端陷入两难之局。

  他疑心过朱桯是怎么跟鞑靼人勾结的,但如果往前推算,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朱桯慢悠悠道,“我不是神仙,猜不到瓦剌和鞑靼的内斗,谢铮下诏狱我才知道此事,也一直以为是鞑靼闹事想离间谢氏和皇家,然后带走谢原。我试着救过谢铮,可惜不成,后来我想救下谢原时想到了你。”

  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什么秉性他清楚,祝约心慈,又与谢原情同手足,谢家蒙冤,他一定坐不住。

  “一开始我没料到蛮子会胆子大到去金陵抢谢原,后来我的探子发觉了苗头,我没想管。因为我知道你的本事比他们大得多,谢原不会落到他们手里。当然....如果你实在救不出来,羡鹤也会动手。”

  朱桯叹道,“可我没想到,孙贡生带去的不是鞑靼人,而是瓦剌。鞑靼并非省油的灯,发现自己被陷害,孙贡生被杀,他们的二皇子允璠就有了动静,姓孙的贡生死后,允璠找到了我。”

  允璠是他在西北的旧识,也是为数不多看出他早有反心的人。他到曲靖时目光坦诚,直言此行目的很简单,替孙正仪收尸和合作,看他如何教训眼瞎的小皇帝。

  他对鞑靼只有利用和防备,允璠求合作却因为没能斗过他被囚。

  恰逢晏闻需要一个筹码杀掉西北的锦衣卫保护祝襄,他乐得做这个人情,毕竟两个小的感情越深,于他百利无一害。

  这些祝约都清楚,他没有多言。

  毕竟他将谢原送至自己人身边这一步已经完成,接着就是如何借机设局让朱端选择。

  要么割减岁贡让大朝颜面扫地,要么平反谢氏,一来让谢原归心,二来能丢一丢皇帝自己的脸面。

  “所以我让他联络鞑靼使臣杀了瓦剌的哈木,然后放入匣内,演了这场戏。你恰巧也在此时利用了那两个所谓的‘俘虏’,两件事加在一起,逼急了朱端。后面鞑靼提出的两个条件...我原先没想牵扯康南长公主。”

  朱桯浅喝了一口花茶,他的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月洞门。

  里头有欢声笑语传来,晏闻尽职尽责陪着寿光县主编着一只花环。朱婳双目清澈,双眼笑成了月牙,她一辈子都会是这样无忧无虑,哪怕头发花白也只是个小女孩天真心性,永远不会察觉背后多少暗流汹涌。

  “我是有女儿的人,最懂女儿家娇贵,让一个小姑娘嫁去塞外实非善举。”

  话虽如此,朱桯并无半点悔色,“谁叫她动了婳儿。”

  这些年他总是忆起安燕回临终的眼神和嘱托,朱婳一生已失去许多常人能有的欢愉,他将女儿捧在心尖不是送给这些人上人欺辱践踏的。

  朱端防着他,处处苛待他其实一点都没生气,权当小孩子耍脾气。但定侯府那日,他是真切地对朱翊婧起了杀心。

  凡人皆有逆鳞。有错当罚,如果朱翊婧肯退一步让他这个父亲代为受过,他也不想将事情做绝。

  但朱翊婧毫不留情地打了朱婳二十个巴掌。

  “整整五年,他们兄妹享了命里本不该有的富贵五年。我不杀朱端,留朱翊婧一命,对吴氏的恩情也算还够了。”

  祝约坐在他对面,许久没有说话,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十分意外,又尽在情理之中。

  这出连环计唱下来,直接让朱翊婧疯魔以至于失节毁名,朱端写下告天下书闭门辅帝阁不出。

  所有人都是这位十七叔手中的棋子,就算是长公主,就算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他曾以为自己那点手段足以掌握朝局,不料也是眼前人手中的一环。

  祝约强压胸口闷痛,“你谋算这么多,就这么确信我会帮你?”

  “你没有选择,或者说寻志奔赴凉州那一年起,祝府和秦王府就已经割裂不开了。”

  朱桯十分肯定,“朱端不会放过我,就一定不会放过定侯府,你迟早会择一而从。你这样聪明,知道该选择谁。”

  “其实愿意假娶婳儿,愿意悄无声息地跟着我回曲靖...循如,你已经有打算了。”

  朱桯点到为止,他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从祝约上了回曲靖的马车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局已经稳妥了一半。

  祝约看他一眼,那眼神无悲无喜,说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朱翊婧给晏闻下药未果,失身了给东南鹭门的祖梧。”

  朱桯但笑不语。

  祝约沉默了一下,又道,“我一直在想要如何让朱端甘愿禅位,晏闻也劝过他,但朱端不愿,皇位是他的全部,何谈放手?所以你不可能名正言顺的登基。”

  “但我想到前世不忘,后事之师。前人走过的路,或许可以再走一遍。”

  祝约这些话从未与朱桯说过,离京那几日,他只向晏闻透露过这些想法,事到如今也没必要与朱桯藏着。

  “十七叔应当不会忘了,朱端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曲靖府的时辰似乎比金陵要慢上许多,更夫敲响梆子,天际全然黑了下去,朱婳累了,早就有老仆伺候着入睡。

  祝约将谋划全然托出,心中却没有松快的感觉。

  夜虫低鸣,灯影黯淡,他走到花圃后的角门,看见晏闻坐靠在墙边一株藤花下等他。

  平日里总是晶亮的双眸闭着,眉间轻皱,有散不去的疲惫。

  往前二十多年,他从未离开过江左,此次南下背井离乡。他们身后背负着太多事情,再从容不迫的人也会被压垮。

  然而晏闻这些日子从不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只会绕在身侧,弹琵琶或是说笑,浑身解数似乎都是用来逗自己开怀。

  遥想梅里少年也这般不拘小节,随意在江边席地而坐,任凭江浪打湿衣角,抱着琵琶唱着一曲悠悠的江南故调。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么多心思负累。

  祝约在他身侧坐下,看了他的睡颜一会儿,竟不忍心喊醒。

  他想拉下朱端一开始是为了祝襄,后来他亦想让晏闻能回到旧时,回到无忧无虑的年纪。

  借着幽暗的天色,他垂眸胡思乱想着。颊边忽然一软,侧首看过去,晏闻正拖着下巴笑着看他。

  “我装睡好半天了,就等着你亲我,可惜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都不逞人之危,还得本公子亲自来。”

  祝约坐在原地,借着灯笼泛黄的光看了他一会儿,没对这句调戏有什么反应。

  晏闻忽地有些担忧,他表情淡去,上前一步环住祝约,“秦王是不是威胁你了?”

  朱桯此人城府极深,他一直都在担心祝约不是对手。

  虽说此时退无可退,已成同谋,但祸起萧墙,谁都预料不到这条路上会发生什么。

  祝约察觉搭在他肩头的手收紧了,这是个保护意味极强的动作,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因为这个算不得拥抱的拥抱平静了下来。

  见他不说话,晏闻有些急了,“别怕啊,有什么事告诉我,这老东西心机颇深,你斗不过他。”

  祝约仍然盯着他,眼神中多了些意味不明。

  晏闻怕他误会,又忙解释,“我不是说你不聪明,就是因为你太聪明性子又软好拿捏。你讲道理不是人人都讲道理的,里头那位可没你这么多顾虑。”

  祝约见他着急的样子,伸手拂去了落在晏闻发梢的藤花花瓣,突然就笑了。

  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个什么,晏闻一下子就看得呆住了。

  相处这些年里,祝约什么样他都见过,冷淡的,动情的,痛苦的,甚至是发怒的。

  唯独没见过他恣意地笑过。

  此刻寂静无人的王府后墙,这人在他怀里笑得十分畅快,一双桃花眼弯起来,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唇角,比秦王府花圃里那些盛放的姹紫嫣红更灵动逼人。

  “普天之下,也就你觉得我软弱可欺。”

  祝约捏了捏他呆掉的脸,他收敛笑意,语气轻松不少,“我让你欺负是因为你可爱,我喜欢你,舍不得叫你不高兴,还真当什么人都有这待遇吗?”

  晏闻被捏着半边脸,还没从惊为天人的笑颜中回过神,他眨了眨眼,相当无辜道,“我也没欺负你啊?”

  “真的吗?”

  祝约也不点破,那只捏住晏闻脸的手从脖颈慢慢滑落腰间。他似笑非笑地往后探去,耳边晏闻的呼吸似乎一下就重了。

  洞房的时候他仗着药力撒娇卖乖才成了事,船舱那次又是祝约心疼他辞官受惊才随他胡来。

  这回要是祝约想讨回来,他还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然而那只手松开了,祝约抓住了他搁在自己肩头的手,握在掌心里。

  这是一只和晏闻拿笔挥毫完全不同的手,白皙修长,掌心却布满了砂石割出的细碎伤疤。

  有些粗糙,却干燥温暖。

  “我不想要朱端的命,是因为我还念着他小时候那点好。”

  祝约摩挲着晏闻指间握笔磨出的陈茧,“有时候我也在想,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但今夜听秦王说的,我忽然觉得,是不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从十六岁还未登上皇位开始,就已经盘算着垂涎无上的权势。

  其实这本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残酷不仁,本该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权力成了他手里胡乱挥砍的刀。

  “祖梧是一步险棋,这步棋走出去有很多种可能。朱端极有可能保不住这条命,所以临行前,我在宫中布了暗防,力求他能活下来。但现在想想,如果事态失控,他死了......即便世人不晓,罪魁祸首也是我。”

  “我其实与朱桯并无分别,都是在用人命作赌。”

  祝约站起身,他有点难过,“晏闻,我从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也不会被人欺负。我只担心...万一将来你发现我并非你想的那种高风亮节之辈,而是满手血腥的修罗,你会不会害怕?”

  晏闻站起身,他一手牵着祝约,一手拍去了他月色衣袍上沾染的尘泥。

  “那我陪你下地狱呗。”

  一副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他领着祝约沿着曲靖府不算宽阔的坊市走回临时落脚,却很温馨的小宅,“满手血腥先不提,在我这,抛妻弃子肯定要下地狱,我都是你夫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晏闻一如往常,走在祝约身前半臂长短,招呼道,“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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