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死灰

  鸿胪寺,亥时。

  晏闻正收拾了满地狼藉准备入睡,被贸然闯入的言过非吓了一跳。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小言大人像个疯子一样闯进鸿胪寺他的值房,连应松都没能拦住,小言大人发丝散乱官帽歪斜,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侯府一事告知。

  听完来不及多思,他匆忙换了官袍告了急报进宫求见,却被守城卫兵举着长枪阻拦在奉天门外。

  正焦急之际,不远处的夹道上匆忙而来一道苍老的身影。

  王伏依然抱着他的拂尘,在巍峨宫城下等他,绛色长袍空空落落,显得佝偻背影格外瘦弱,他一言不发地取了御前令牌,又一言不发地带着他往皇城以东的临江高楼走去。

  望江楼灯火通明,比起坤宁宫不遑多让,晏闻一眼就能看见那些仿照帝后大婚甚至更为逾制的龙凤帘和宫灯。满目都是耀眼的红,他强压心头恐慌和疑虑,跟着王伏往三楼而去。

  国子监里祝约的话犹在耳旁,他的确跟承泽帝有一段情,可惜这段情随着承泽元年一场大婚早已了结。

  可这么些年过去,承泽帝有妻有子,仍然不愿放手。

  高楼上的长风吹得他双目生疼,王伏沉默地疾步走着,直到停在一扇朱漆描金挂着红绸的门前,他忽而换了一副面孔慌乱道,“晏大人,不可闯殿!”

  活成精的东西,晏闻心中冷笑,但此时顾不得那许多,他撩袍在门外跪下,朗声道。

  “臣晏闻有要事启奏。”

  房内之人不可能听不到这声奏报,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

  这是间婚房,亦是大婚的仪仗,他听着那动静,抬眼看着门口挂彩的石灯,交叠的双手不自觉沁出冷汗。

  言过非所言定侯府遍地狼藉,连净澜都难逃敌手。

  从乌衣巷赶来鸿胪寺已过去一个时辰有余,被关在此处的祝约身上还带着伤,他忽然有些不敢想像门后的惨状。

  整座望江之楼看似滔天君恩,实则遍地羞辱。

  门从里面被拉开,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风流场面,朱端一身衣袍依然整洁,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王伏,又轻蔑地看向地上跪着的人。

  晏闻没有起身,他不敢起身,明明是个无法撼动他分毫的低微臣子......

  心头积年堆成的沉疴排山倒海向他压来,可惜,因为长公主......不能报复在晏闻身上。

  想到榻上半死不活的小侯爷,朱端忽然挤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他褪去伪装良善的外衣,充满恶意道,“爱卿深夜闯宫所为何事?”

  “臣接到急报,定侯府遇袭,小侯爷不知所踪。”

  晏闻已经在片刻内沉下心,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定侯府,说着祝约,即便心知肚明此人就在殿中。

  “哼。”承泽帝发出一声嗤笑,他忽而侧身让开一条道,“何为遇袭?小侯爷明明是宠眷正浓。”

  晏闻听头顶朱端骤然换了一副语气,格外细腻撩人道,“循如,快披了衣裳起身罢,晏大人不放心你,特过来看看。”

  轰地一声,晏闻像是被这温声细语迎头砸了一拳,任凭后宫哪位娘娘能得这样的恩宠都是祖上积德的福气。

  但里头的人是祝约,是一身傲骨的小定侯。

  龙凤帘后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仿佛病入膏肓的迟暮老人在苟延残喘,一道浅浅的目光透过珍珠珊瑚织成的帘幔与他对视,晏闻也望过去。

  他忽然生出恼恨,如果当初没有听闲亭一语撤了定侯府的侍卫,或许今夜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他几乎能闻到房间里的血腥气和若有似无的□□气息。

  这味道灼得他如鲠在喉,对眼前的皇帝突然冒出了些许憎恶。

  但他不能。

  “罢了,晏大人既然来了,就烦请替朕送小定侯回府罢。”

  朱端乐得见祝约的笑话,饶有兴致道。

  他重新走到帘子后,在塌旁坐下,单手抬起日渐消瘦的一截下巴,指尖能摸到淡青色的绒茬,他丝毫不介意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带着嘲弄的吻。

  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循如,让他送承了君恩的你回去,高兴吗?”

  祝约抓着那卷奏折,浑身僵硬。

  他看见自己满身狼藉血色,看见西北风沙里溃烂肿胀的伤口,看见王伏抬手掀开珠帘,看见那道黛青色身影缓步进来立在龙榻前。

  “下官奉命送祝大人回府。”

  晏闻面上冷静,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一幕的荒唐,尤其是祝约左眼下一道清晰泪痕。

  朱端退开半步,笑道,“恐怕小定侯没了力气,来人,扶......”

  “不必。”

  祝约终于吐出两个字,嗓音沙哑粗粝,他掀开被子寻了床尾长靴穿戴齐整,右肩剧痛也恍若未觉,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此夜望江楼被抽去了最后一丝魂。

  任门口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看他的惨状,也任晏闻将这副荒淫无度的场面尽收眼底。

  他明白承泽帝根本不是喜欢,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身为天下之主得不到一个祝约,不甘心自己败给晏闻。

  没有人会对喜欢的人极尽羞辱之事。

  长夜远未结束,宫灯堆积起大朝的繁荣,皇城装不下一代帝王的野心,也容不下做小伏低多年的定侯府。

  晏闻一言不发地去搀他,却被甩开。

  祝约在身后那些或痛或嘲或可惜的目光下缓缓走出望江楼,木然沿着宫道往皇城外走去。

  晏闻看着那道背影远去,攥紧了拳头,他忽然低声对朱端道,“皇上,还未到动定侯府的时候。”

  说罢,他匆匆行礼追了过去。

  朱端坐在塌前,什么也没说,他瞥了一眼毕恭毕敬的王伏,冷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能知晓祝约在望江楼,又能放进来晏闻的人,唯有这位御前说得上话的老太监而已。

  王伏立马跪下,他伏在地上,“陛下,晏大人说的没错。”

  西北还仰仗着祝襄,他启用宋昶时日过短,九边重镇仍然是那几个老将,一旦与定侯府撕破脸,凉州卫覆水难收。

  秦王此刻正在京中,朱端揉了揉额心。

  自登基以来他防了秦王许多年,秦王也不露马脚地藏了许多年,殊不知越不露马脚越是叫人生疑。寿光县主受罚一事早有言官进言他宠妹过盛,养得长公主跋扈专横。

  他清楚这是朱桯给他的下马威,就算过去整整五年,朝中风向也依然是这位十七皇叔。

  既如此,心腹大患散在各处倒不如在一处。

  锦衣卫已至凉州控住了祝襄,那不如让狼狈内斗看看谁能斗得过谁。

  “王伏。”朱端喊他。

  王伏膝行上前两步,洗耳恭听。

  “寿光县主也到年纪了罢。”朱端看着自己布置的洞房花烛和那件早已悬挂起来的凤冠霞帔,“反正今夜过后循如也不会原谅朕了,那不如赐他个恩典如何?”

  王伏趴着不敢多言。

  “秦王年老,万一哪天去了...县主这样的心智和身体总需要个人照顾对不对?”

  他像是在为这番打算寻找一个绝妙的借口,“明日去定侯府传旨,就说赐婚小定侯和寿光县主,让礼部挑个吉日完婚,清明后一道回曲靖府去罢。”

  人人都知寿光县主因一场大病身子孱弱,派去西北的密探早就来报,朱婳脑子坏了,身子也废了,恐怕连生儿育女也不能。

  这些年要不是秦王娇养着,恐怕早就没了命。

  承泽帝是真的要定侯府绝后。

  王伏冷汗起了一身,他不能说出任何驳斥之言,只能回话道,“奴遵旨。”

  祝约在夜风里沿着南府长街很慢地走着,两侧宫墙和血的颜色一样,他知道自己散着头发,肩头还晕着狼藉血迹,模样一定像孤魂野鬼一样吓人。

  但他不在乎,离开侯府时那场打斗犹在眼前,净澜冲上来被徐逢重重踹在墙上,仆从更不是锦衣卫的对手。

  他在混乱中朝南墙比了手势,示意侯府暗卫切勿轻举妄动,而后他看着那件喜服一字一句道,“我随你们走。”

  望江楼是皇城里的一梦荒唐,承泽帝是这巍峨大内最疯的疯子。

  再抬眼时已是满目森然,他自己替自己擦掉了颊边泪痕,咬牙往前挪步,长街尽头有人疾步而来,一把抓住了他。

  洞玄观受伤以来,祝约瘦了许多,晏闻一掌就能将那截细瘦腕子握住,夹道处静地出奇,只剩下惨淡的月色和明灭不定的石灯。

  “循如。”晏闻不知道要拿他如何是好,看着他的肩膀连声音都在抖。

  祝约冷着一张苍白的脸与他对望,眼神里有麻木,有不解,还有深深的绝望。

  刺得他不敢再看,晏闻抬手替他把散落的发丝收到耳后,这才哑着嗓子道,“循如,我...我知道你难受,咱们...咱们不喜欢他了好不好?”

  他自以为知晓祝约在难受什么,满腔悲壮爱慕被践踏羞辱,被当众扒开铺陈在望江楼上化成讥讽的正红。

  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古语天家无情,从来不是空话。

  他顾不上自己心头陈疾,慌乱地替祝约擦掉那些不受控淌下的眼泪,最后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做,只能把人按在了自己肩上。

  鼻尖涌入淡淡的书墨香气,从前湖东桃花正盛,晏三公子坐在学堂里,周身就是这样清淡雅致的味道。

  此刻这味道染上了血腥,他埋在晏闻颈间,侧脸贴着一片瓷白细腻的皮肤,呼吸间的震动透过温热传来,落在他止不住落泪的脸上。

  明明早已经哭不出了,还是因为晏闻一句话决堤,满心都是道不明的屈辱。

  七年过去,这仅仅是个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拥抱。

  仅仅是晏闻大发善心对同窗好友一个安慰的拥抱。

  晏闻抱得坦荡无比,而他心怀鬼胎。

  祝约在他怀里咬住自己的下唇,克制着想抬起回抱的双手。他深觉自己成了朱端口中那样的人,恶心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痴缠贪恋,又愧对于康南。

  朱端向来是知道怎么让他生不如死的。

  片刻后,祝约终于抬手将他推开,热源离开后只剩夜风阴冷。

  “多谢晏大人相助。”他道。

  这话说的客气又疏远,被推开站定的晏闻眼尾发红,他站在风口,攥紧了拳头,看着祝约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

  祝约垂下眼,绕开呆愣的晏闻准备离去,夹道还是如过去那般冗长而暗淡,没有人会陪他一起走,也没有人会在他身前点一盏灯。

  经年情境如思绪里翻涌落下的雪花,一会儿是灵岩山上牵着他下山的晏闻,一会儿是在长街抱住他的晏闻。

  这就够了,他想。

  这就够了。

  “祝循如,你就是个疯子!”

  祝约还没能走出去两步,就被人避开伤处打横抱了起来,是晏闻追了上来。

  他终于剥了晏大人那层温文尔雅的皮囊,露出从前在梅里时张狂的爪牙。

  像是气狠了,晏闻一边抱着他往宫城外走,一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他。

  “我知道他们朱家没一个好东西,可你现在争强好胜做给谁看?!从前就放不下你侯门做派的架子,如今竟越活越回去!一个朱端就把你变成这副鬼样子,祝循如,你就是不长脑子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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