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沧海

  白知秋说着要修映花幻境, 却十分实诚地接着睡觉去了。谢无尘眼尖,发现他衣袍上又浮现出浅浅的山河舆图,夜归剑影所成的弦月附着其上, 恍似明月高悬于天。

  谢无尘先前去特意探查过, 没发现谁的灵光是金色的,连白知秋催动夜归时所逸出的剑光都是冰蓝色。后来秦问声给他在枫院翻出来了一部分禁书,其中一本上顺带的提了一句,讲唯有极少数的登仙者的灵光为灿金色,代表为天地所眷, 身份超然。

  具体怎么回事, 就半句都找不到了。

  谢无尘拎着白知秋的袍角,莫名其妙地想,白知秋的灵光会不会因为山河舆图, 从此变得姹紫嫣红。

  那某位挑剔的小师兄该嫌弃了。

  不过这也代表白知秋的情况在好转, 没有最开始那样依赖人了。等到秋校选课时候, 谢无尘便照着安排跟各阁弟子们一道修习, 等下课再去医阁领白知秋。

  夕误回到学宫后,做了藏书阁执事长老,原先由白知秋负责的事情大部分归他,小部分与周临风一起定夺,跟白知秋没了关系。但白知秋并得不了多少闲, 他在医阁是考核长老, 在双校快开的时候要核查假期的作业,忙得厉害。连一直被放在日程上的映花幻境,真的着手的时候, 已经到冬天了。

  石室门没有关, 风顺着长长的石道吹下来时, 只剩下些微的凉意。白知秋腿上搁着复刻下来的映花幻境阵局,靠着谢无尘打哈欠。

  不怪白知秋觉得无聊,映花幻境本质上是没有出问题的,出问题的是供给给阵局运行的天道。他琢磨了些日子,觉得用愿力可以代替掉这部分,结果遭到了谢无尘的强烈反对。

  幻境可以晚些用,但某人一定不能再搞出什么奇怪的幺蛾子。

  白知秋据理力争,表明了自己的有分寸以及愿意与谢无尘白头偕老的想法,然后在谢无尘试图摁倒他的时候飞速溜了,废了好大劲才抓回来。第二天余寅来找他们说事情,没看见以往铺天盖地的典籍,而是看到了好几本医书。

  余寅万分不解:“不是,仙道院的课程还没结束,你就要去千象院了吗?”

  白知秋抱着阵盘,盘腿坐在一边,面无表情:“仙道院的课程对他没用。”

  “?”

  “小师兄,”余寅道,“虽说医阁药阁分了家,但你说这个话,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白知秋懒懒打个哈欠,扫了谢无尘一眼,依然没什么情绪:“你来做什么?”

  余寅一脸受伤:“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可惜他的情真意切并不能招起白知秋半分怜悯,小师兄点头,很有直接给他拍张符的架势。

  “同门情谊是真的一点都不给啊……”余寅唏嘘摇头,“我替掌门来传个话。”

  按照谢无尘的打算,差不多到了年后,他就可以带白知秋回四时苑了。石室这边虽然有利于修养,但时不时便有人来探访,未免喧闹了些。不过他们的具体安排还没做好,明信传位给白知秋的消息先到了。

  按照仙门规矩,掌门继位大典的流程相当繁琐,真的操办起来,至少需要月余。但到了学宫,掌门差不多是个虚位,专门给因为各种七零八碎的事情打起来的各阁收拾烂摊子。

  换言之,谁当掌门,谁六月飞雪。

  白知秋没表示什么抗拒,明信也没有兴师动众的意思,只给各阁长老做了通知。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仪式当天,白知秋束了发,着了一身繁复华丽的流云广袖长袍,神仪庄重。谢无尘从来没见过白知秋这般打扮,一时间看得有些痴 ,然后就被路过的余寅摁了脑袋。

  在最终的噩耗来临前,余寅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力图维护学宫混乱不堪的辈分。

  笑话,白知秋而今做了掌门,辈分不说,地位绝对是要升的,现在不抓紧机会阻止谢无尘,日后哪还有挣扎的余地。

  谢无尘略一思考,没再去打击某位试图反抗命运支配的想法。

  不过继位仪典说着从简,真办起来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白知秋在中间偷着机会跑掉打了个盹,又被抓了回去。等谢无尘终于将他捞出来,往四时苑带的时候,白知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白知秋现在休息得好,心中没负担,不仅身体恢复得好,先前那种坚韧却易折的气质也彻底不见了。他下巴抵在谢无尘颈窝里,鬓边轻软的碎发就蹭在谢无尘颊侧,带来些微微的痒。

  谢无尘轻轻掂了他一下:“回去再睡。”

  白知秋半眯着眼,声音含糊:“回哪儿?”

  “我将春苑那处打理了一下,回那边。”

  春苑完全按着白知秋的想法收拾,比起石室,他确实更愿意回那里。而且他前些时候终于想起了当年被自己挂课的可怜弟子们,决定来年春校开课。到时候,肯定是要选择住在春苑还是万象天的。

  今天天气好,月光落了一地,照出疏淡的树影。白知秋睡了一路,回来后反而没了困劲,在门口就嚷着让谢无尘给他散发,又去卧房中找自己的里衣,然后就诡异地停住了。

  房间还是他的房间,陈设一如既往,甚至屏风与地衣都没有换。白知秋指着自己的床榻,木然转过脸:“谢无尘,你最好先回答我,自己今晚想不想活着出去。”

  “不对么?”谢无尘轻声回问。

  只见白知秋所手指的落点,俨然是一张崭新的双人榻——小师兄对于自己睡姿的自信,极有可能是源自于那张一人有余,二人有缺的床榻。

  “不对,”白知秋一字一句回答,“你有自己的房间。”

  谢无尘淡笑,没答他。

  白知秋面无表情收回手,无视掉存心给他找不痛快的谢无尘,窸窸窣窣去衣柜中翻找衣服了。他躬身时长发就随着动作滑落下去,露出隐约的被华服遮了大半的脖颈。衣领代替了颈线,接上不算宽阔的肩。

  仙身重塑后,他后肩的伤痕已经消失了,谢无尘总想给那里覆盖上一些更加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但每次都被白知秋严词拒绝。

  给亲给抱,就是不肯给到最后一步,甚至他将那几本医书倒背如流了,白知秋还很是介意,一点改正的机会不给。

  谢无尘垂下眼帘,用余光看白知秋与他擦肩而过,心中默数。

  果不其然,片刻后,白知秋一手捏着袍子,一手扒着门框,难得咬牙切齿地探回头:“我的镜子呢?!”

  谢无尘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

  很好,白知秋暗道,我的地方还是你的地方。

  但他却没有动,就着那个动作看向谢无尘,眸中被夜明珠镀了一层光,显得颜色淡淡的。谢无尘感觉有熟悉的东西又一次烧了起来,他大步上前,将白知秋打横抱起来:“我带你去找。”

  “不找了。”白知秋微微挣动两下,道。

  “不找了?”

  “不找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白知秋强调道,“会让我明天不想去藏书阁的事情。”

  “这次不会,”谢无尘同样保证,“而且你明天不当值。”

  白知秋显然不想给谢无尘虚无的信心:“曾经我在卜阁代课的时候,曾经建议过一名弟子放弃那门选课,但他没有听我的,后来一直重修了八次。”

  “八次,四年。”谢无尘总结,“没有另一名弟子挂在你手里的时间长。”

  “那是因为我每年只开一次课!”

  谢无尘掀开帘,声音在水雾中不甚清晰,还有点微微的哑:“但是,你没有考核,怎么知道我的成绩有没有过?”

  把自己赔进去的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再做一次的,白知秋一边想着,一边乖顺地抬起手臂,让谢无尘将他身上零零碎碎的配饰都解了下来。

  屋里温度恰好,尤其是在冬日,更是妥帖,不然挑剔的小师兄也不会这般偏爱这里。谢无尘替他收好仪典上所着的袍服,再回头,发现白知秋已经跑到浴池里了。

  谢无尘就这样自下而上俯视着白知秋的侧脸,还有落在他身上被水面所折出的粼粼波光,觉得白知秋实在是好看的过了分。

  世人总说天眷,可若要细问,又很难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但白知秋在一举一动间,便将他所念想的那轮月展现在了他面前。

  谢无尘缓了下呼吸,缓步走下去,伸手捞住白知秋一缕发。

  白知秋背靠池壁,眯起眼。

  这个神情其实有些危险的意思,不过谢无尘以下犯上的次数多了,根本不怕。他将白知秋拢到自己怀中,碰碰他的唇角,又顺着脸颊和脖颈的线条拂掉水珠。白知秋没有否定的意思,他便得寸进尺地捞住白知秋的膝,将人往上抬了抬。

  白知秋总觉得这像是在掂量货物的重量:“做什么?”

  “还是太轻了点。”谢无尘道。

  “仙灵之身,你若是想抱块巨石,我也是可以的。”

  谢无尘笑起来,他眉眼的形状是很锋利的,加上长时间的压抑,不笑的时候总会有种不自觉的紧绷。可若是笑起来,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就会在乍然之间冰消雪融,带上难见的温情与暖意。

  自己其实也不算很亏,白知秋叹口气,有些不理解突然间的动摇。他捂住眼睛,不再跟谢无尘对视,好让自己肩背松弛下来。

  有的记忆并不是很值得回忆,若不是谢无尘当时中了血蛊,白知秋高低得将他打一顿。至于这次要留到明天还是后天,就等到时候再说吧。

  谢无尘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小心试探,不间断地观察着白知秋的神色。白知秋腰身折下去,肩胛骨却因为紧绷而收敛,像是一只振翅的鸟。

  他将手搭在谢无尘后颈,闭眼不语,默许了他想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是看的那些医书起了作用,还是白知秋如今的仙灵身比较特殊,这次容易了许多。水流被扰动,从缝隙间流过,带起轻微的声音。白知秋眼前隔了雾,看什么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虚无的世界中,谢无尘是他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存在,就像过去几年间的无尽沉眠,所有一切都被剥离,只剩下不可分离的彼此。

  “知秋啊……”谢无尘进了两步,在白知秋浸着光的眼神中轻声喟叹,抵着他的额,低低笑了,“我等了你好久……”

  不是“找”,而是“等”。

  这话一下刺到白知秋心里,戳中了过去的他会为此痛苦的点,让他在沉浮间有一瞬间的难过。

  过往渺远三百年,他做了太久别人眼里的“白知秋”,他知道该怎样去满足谢无尘对于“仙”的想象,也明白该如何调动他的感情。他是“白知秋”,又唯独不是“白知秋”。

  他清清楚楚,又面目模糊。但这种界限终于被肆无忌惮的少年人打破,于对方而言,他可以是山巅上那轮月,也可以是他所钟爱的人。

  只要是他自己就可以。

  谢无尘并不想让白知秋走神,这种来得不明不白的情绪很快被别的东西代替,变成了屋子里升起又弥散的水雾。谢无尘贴着他的耳畔,一遍遍轻声重复:“知秋……”

  “嗯……”白知秋答不出,他的恳求都淹没在水雾里,“你……”

  但谢无尘似乎只是想喊喊他,足足过了很久,久到白知秋都要不再知晓天地与时间,又在猛然的跌落中回过神后,谢无尘才续上话:“……你还要找那面铜镜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找铜镜!

  白知秋险些气绝,胸膛起伏,却出不了声。他眼前发花,无数亮点闪烁,眼睫颤如蝶翼。谢无尘拇指摩挲着他的面颊,给足了反应的时间:“还好么?”

  “你觉得呢!”白知秋厉声道,只可惜声音生哑,底气不足,没半点威慑力。

  他背后是池壁,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手腕又被谢无尘扣着,显然还没有放他走的打算。白知秋等了一会,又道:“我明天,就挂你的课……”

  “挂吧,”谢无尘道,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挂课后,你什么时候给我下一次重修?”

  白知秋还是头一回听见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当即被震惊了。可他这会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话来反驳,也懒得动弹,任由谢无尘细细密密啄过泛着绯色的皮肤:“别想。”

  “好吧。”谢无尘并没有缠着让白知秋给他改成绩,而是利落地让他转过身去,气息一下落在了后肩上。

  白知秋那张漂亮到难以言喻,却又清冷而素净的脸,此刻被屋子里的水雾浸透了。鬓角的碎发全都凌乱地贴在侧颊上,衬得面色白瓷一样温润,又有几分紧张和慌乱。谢无尘一手抬起他的下颌,凝视着他的眸半晌,轻轻笑了:“你好漂亮。”

  “我好爱你。”

  白知秋缓慢地眨了下眼,眼睫微颤。他伸出手,触碰到了那面并没有真正用过几次的铜镜,看见了自己留在上面的影子,还有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他的手指划过镜面,带起的水痕便跟着划下,蜿蜒留下几道痕。

  谢无尘却觉得不够,他牵住白知秋的手,从镜面上抹过去,于是那一块地方跟着明亮起来,清晰映出两个人的模样。

  相依相偎,无所分离。

  白知秋看得有些痴,他伸手,隔着一层镜面,碰到了谢无尘形状明显的眉峰,又顺着轮廓一路向下,最终触碰到了自己的脸。

  “好看吗?”谢无尘问。

  白知秋略微迟疑,点头:“太完美了。”

  完美到颠倒错乱,甚至不像凡人了。

  “好看的,”谢无尘道,“你是凡俗中人,又不是凡俗中人,那些与你有关又无关,不必在意。”

  白知秋被他自相矛盾的话逗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谢无尘在学习一途上,委实有些天分,但他有没有天分,最后受罪的都是白知秋。这样想来,他还不如乖乖的跟在旁边,当一个碍眼但不碍事的挂件!

  镜子又蒙上一层水雾,逐渐遮蔽了两个人晃动的身影。白知秋使不上力气,更抓不住无所凭借的地面。他被谢无尘卡着下颌,高高扬起颈,像是姿态优雅的仙鹤。

  他看不清这是怎样一副光景,却可以想象出来。最初的痛感过去,后面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无可隐藏。

  心跳重合如擂,在耳边交错回响。

  那么一瞬间,白知秋想,或许他这一生的落点,就在这里了。

  没有白堑山上呼啸的山风,没有日复一日枯燥而艰苦的修行,也没有学宫中沉重的负担与血煞——他的天地只有方寸,仅仅容得下自己,还有与他相爱的那个人。

  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他眼角落下泪来,然后被谢无尘轻柔拂去,耳边轻缓而认真:“我们成亲吧,我向掌门提亲。”

  白知秋几不可见地点了头,在间隙里问道:“那你的聘礼,送什么呢?”

  仙门的规矩繁琐,人间的规矩更加繁琐。他们两个其实都是不喜欢规矩,又怕麻烦的人,真要三书六聘,三媒六娶地办起来,怕是熬不到典仪结束就要发疯。谢无尘抱着他,想了一会,小声道:“我为你打一只耳坠,你嫁给我。”

  “实在不行,你下聘,我嫁给你也可以。”

  白知秋发着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谢无尘知道肯定不会是在思考什么时候举办昏礼,毕竟只要他愿意,狂风暴雨的天都要给他挤出个笑脸,等他成完亲再接着折磨人。

  但他这样思考着,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温和的气质。谢无尘心头微动,探手去安抚他,又听白知秋用那种倦倦的,没多少的力气的声音,向他确认道:“只送一只吗?”

  这实在不像是白知秋能问出的话,但也有可能是他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大脑去思考了。谢无尘应声,看着那双只盛着他的眸子:“一只下聘,后面的慢慢给,想要多少都可以。”

  白知秋就笑,向后抵着谢无尘的肩膀:“那可以准备一只匣子了。”

  “我们可以有很多时间慢慢攒,”谢无尘道,“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沧海桑田,蜉蝣一粟……只要你愿意,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白知秋闭上眼,背过手去,与他十指相扣。

  世外,世间,仙道,红尘,人世间熙熙攘攘,纷繁错乱,等真的入了心,看透了,看清了,也就再也出不去了。

  无情之上是为忘情。

  而此道何解,白知秋也并不想去追究自己而今解法的正确与否了。

  他没入过红尘,没真正看过人间,潦草回忆凑成片片碎景,拼不成黄粱一梦。

  好在,有人就此送他枯木逢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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