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封魂

  平心而论, 夕误是没有真正做错过什么的。就像白知秋所说的,他们并非局中人,无从评判, 夕误根本没有要为白知秋牺牲的义务。但人就是这样, 总希望所有事情按照自己所预设的方向行进,于是明信确确实实对夕误存有许多不合适的偏见——因为他不肯接下阵眼。

  前院,弟子们的喧闹声不时传来,后院,几人围坐一周, 气氛沉重而且严肃。

  “好, 我明白。”白知秋道,“下去吧。”

  夕误是最后起身的,离开前回头向屋里看了一眼, 白知秋毫无芥蒂向他稍稍一点头, 夕误犹疑片刻, 还是跟着一起走了。

  “知秋!”

  白知秋抬手, 打断了明信的话:“无妨,我一人撑得住两道阵眼,让他去吧。”

  明信默然无话。

  这一日起,白知秋就闭了关,除了他们, 没有人知道白知秋到底是因为什么闭关的。明信去过山顶许多次, 想去看看白知秋,但每一次都被结界阻拦在外,连人影都未曾见过。落辰湖边芦花胜雪, 在残阳下燃起涅槃一样的火焰, 随风浩荡飘散, 美丽又不祥。

  易阵眼不是轻轻松松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整整七年间,才陆陆续续换了五道阵眼的阵主。明信默数着白知秋闭关的时间,通过从封禁阵上传来的威压,感知到他的情况时好时坏。

  他与夕误谈过无数次,循循善诱的,语重心长的,到最后甚至是焦灼而略带威胁的,只期望他的态度能有所软化。但夕误每一次认真听完,都会给出从不改变的否定。

  明信不会强迫夕误去易阵眼,但他可以扣着学宫信印不让夕误离开。

  后来,明信无数次反思过,为什么他那时会那样不近人情,可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异常自私的答案。

  因为他没有能失去的了,三界隔绝,千崖山传承断绝,杨雨离开了,白宇云走了,三百多年的时光中,无数人离开,无数人前来,匆匆忙忙,又熙熙攘攘。他像一个站在时间之外的人,目送着所有人来了又走,他已经失去了与其他人一同离开的勇气,更不敢让一个停留在自己身边的人再出现任何意外。

  但明信没有拦住夕误,夕误知道明信不会松口,悄无声息地在某个夜晚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去到了山顶。

  落辰湖边,只有一座不知何时搭成的小木屋。夕误在阵外立了一晚,终于在天色将明时,等到白知秋强撑着身子开了阵。

  除了他们彼此,没有人知道二人间说了些什么。及至午后,夕误带着学宫信印,还有白知秋的一封信下了山,信中要求他们再寻找一名擅长卜术的弟子。

  四境大乱,在人间与学宫之间,夕误选择了人间,一去便音信全无。

  那一夜下了雪,纷纷扬扬,从山顶盖到山脚,再无边无际地铺展出去,一直覆盖到人间。明信站在舞雩台上,看见丛丛林木掩映之下的万象天,满心悲哀,还有对于眼前一切难言的疲惫。

  或许是知道明信会担忧,白知秋那日等在屋前。山顶风大,他的发梢和衣袍都被亘古的寒风扬起,像一朵风中绽放的雪莲,傲然而孤寂。

  隔着七年的时光,白知秋静静地凝视着明信。

  七年了,明信有些恍惚地想,七年实在是一个太短的时间,短到对凡人而言都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有些不值一提。可这七年间,明信仍是白了发丝,而白知秋封了山顶,孤身居于毫无人气的小屋中,对外面一切不闻不问。时间在他身上凝固,连怨煞侵袭的痕迹都看不到。

  好一会,白知秋侧首,向明信身后望去,冬日里芦海枯萎,积雪星星点点,实在算不上好看。他微微弯眼,嗓音很轻,带一点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哑意:“他走了?”

  “你允许,自然走了。”

  白知秋很轻地眨了下眼。

  “为什么?”明信问。

  “……啊?”白知秋显得懒懒地,连反应都有些慢,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明信问的是什么,他短促地笑了下,眼角弯起,却没什么笑意:“命吧。”

  “当年你专程下山将他带上学宫,防备的难道不是今日吗?”

  “也许罢,可那又怎么样?”白知秋轻声反问,“我同他讲过,他若是想明白了,实力足够,他便自己去——他的名字是自己改的,又不认我,哪轮得到我拦他?”

  “但是……”明信攥紧手,用力得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让声音平稳下来:“你现在的灵魄,能够撑到我们找到……”

  白知秋在风中眯起眼,嗓音淡淡:“掌门,哪怕是夕误,也做不得阵主……”

  话语是否定的,声音里含着的则尽是劝慰,被风一吹,散在枯萎的芦海中。白知秋笑了起来:“我看到过学宫的以后,它走到最终,不会再需要我。所以现在,应该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毕竟我还没有等到那个能够代替我的人。”

  那点笑一吹就淡了,白知秋的眼睛是不变的平静,他倚靠在门边,身形纤薄,却不显得弱态,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他的声音太过笃定,姿态又太过放松和自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没有人会否认他的想法,更没有人会问他,蛊咒作乱的时候,他是怎样一个人慢慢扛过去的。

  他背过身,向明信一挥手,慢慢掩上了房门。直到这时,白知秋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底的明光消得一干二净,自嘲般抵住额。

  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样一个结局是怎样到来的。三界隔绝,除了自己,他想不到还有谁能承住万象天的封禁阵。

  或许他又骗了明信一次。

  三年后,白知秋不声不响出关,刚露面便收到了余寅的一道雷符作为见面礼。此后,他思虑了整整两年,才选定余寅,让他成为最后一道阵眼的阵主。

  及至此时,封禁阵才算彻底落定。

  折磨他整整十年的生魂,也随着封禁阵的落定,同他的灵魄一起,镇入了暗无天日的地底。

  但他们的影响从未全部消失,哪怕与灵魄间的联系已经变得寥寥,白知秋还是能感受到时不时从骨髓中泛起的疼痛和寒冷,附骨之疽一般,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太久太久,久到他的感知已经变得模糊,快要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睡梦中,白知秋蹙紧眉,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梦境还在继续,却找不到什么逻辑了。他有时候在人间,一手牵着杨雨,慢慢悠悠顺着长路往前走;有时候在医阁中,隔着一道帘子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苦涩的药味;有时候在碧云天上,余寅他们与他围坐一周,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一转眼,又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木屋中,甚至还有他在白堑山时候的场景……他看见很多很多的人,有着他熟悉抑或不熟悉的面目,来来往往,对他笑,和他说着无足轻重的话。可一转眼,他们的面目又扭曲着远去,炽烈的大火燃烧起来,枯焦的肢体在其中挣扎,嘶哑的哭叫混在火焰噼啪声中,越来越清晰。

  白知秋霎时惊醒,一身冷汗。

  梦境中的一切碎成了无数闪着光的碎片,反反复复在眼前闪动,照得白知秋头脑发昏。他一手按住心脏,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力缓解自己的难受。冷与疼交织在一起,逐渐变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他忽而弓下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连眼睫都被沾湿,渗进眼角,惹得眼睛涩疼。

  耳畔嗡鸣,怨诅声穿越光阴,再次萦绕在耳边,白知秋闭上眼,感知着从因果线上传来的细微波动,知道万象天下的生魂也愈发不安分了。

  毕竟一百七十多年不得轮回,会生出怨恨,实属正常……

  但是,不能这样……

  会被怨煞吞噬的。

  白知秋心底冰寒一片。

  在齐郡时,他们遇到的血蛊尚且是已经破碎,不成样子的怨煞,它们没有过去,没有来生,白知秋诛杀时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可重郡的怨煞是生魂。

  在镇压生魂的同时,也会被生魂所沾染的怨煞侵蚀。无情道心法不是长久之计,一次又一次的镇压只会换来愈来愈强的反噬。

  在谢无尘中血蛊的那一晚,白宇云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讲身份亮给了他,正因如此,他才不肯让夕误承担。

  他不能对生魂下手,他们本不该命丧于此,有因才有果,谁种下的祸根由谁来承担,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真的太难熬了,白知秋默默想着,甚至在这样一瞬间,白知秋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怨煞的影响,还是因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毫无道理地产生了怨愤。

  对自己,对白宇云,甚至隐隐约约对谢无尘。

  “小师兄?你醒了吗?”

  秦问声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白知秋用袖子抹去冷汗,抬眸看见天色已亮,哑声回答:“稍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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