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中,重檐庑殿顶(双层屋顶)尽显皇家威仪,檐角雕有一只鸱吻,传说鸱吻是龙的第九个儿子,喜欢登高望远,所以常雕于屋顶,鸱吻之态活灵活现,非常逼真。
这么多年过去,一切化为烟尘,拓跋楚然总在等待,等待在这未央宫里,在前殿、在宣室殿、在宫中的假山或者在园林里。
是不是可以再见那个穿着正红色朝服,左右两侧悬挂玉石大带,头发全束入于冠中,修长挺拔的苻玉珩,因为他曾经就生活在这个宫里。
他曾经跪在前殿领命,曾经在宣室殿里与宣昭皇帝、与王丞相议政;曾经走在这座皇家宫殿的碎石小径上;也曾经站在甘泉宫的百年罗汉松下……。
可是进驻未央宫这么久了,玉珩,你不是说过,希望自己死后能有魂魄,可以陪着我、护着我吗?
你骗人的,这么多年过去,你从来没有出现过。
除了记忆,我再没有见过你。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听了你的话但是记忆剜不掉,深埋于心,根植入骨。
一轮圆月高挂,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么美的月亮,他看了多少年。此时的拓跋楚燃,君临天下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明媚灵动的孩子,不是那个形销骨立的少年,更不会哀求玉珩让他回代州。
满身杀伐决断的锐气、睥睨天下的残忍,站在他的身边不自觉的就想下跪,不自然的就想高呼万岁,这许多年过去,谁都会变,少年会死,孩子会长大。
宫里伺候的人都知道,陛下喜欢望月,不明白这样一个宏图霸业、铁血狠辣的帝王,怎么会喜欢月光,这般小儿女的事情。
玉珩,廷尉王太则已死,我善待了他的家人,提了他儿子的官职,赏了他家人许多金银,因为他的父亲,在你落难时救过你,这才让我们有重逢的时刻,虽然痛苦却也是这许多年里唯一的重聚。
称帝后来我大修了你的陵墓,魏国的君主忘记了你,我无法忘记你。我赐了你谥号,我赐你谥号完全违背礼法。
我不是魏国的国君也非你的血亲,但我还是赐了你谥号,谥号为德,贵而有礼曰德、辅世安民曰德、睿智恭谦曰德,这个谥号非常配你,你就是这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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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甘泉宫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地面被擦拭的纤尘不染,拓跋楚燃的龙袍落于地面之上,龙袍上金线绣龙,熠熠生辉。
而窗外还是当年的那棵垂柳,它倒是比所有人活的都久,苻鸿义死了、苻玉凡死了、苻玉珩死了……那么多人死了,这棵柳树依旧活的很好,比谁都活的久。
有人在伺候拓跋楚燃梳头,金制雕花翡翠装饰梳篦轻轻的拢起陛下的黑发,拓跋楚燃现在是天子,不可能再如以前和玉珩在一起时,梳头那般随意马尾、半束不合礼数。
必须全束于冠中,先用装饰物固定脖颈、两鬓处碎发,或者是将碎发辫好,而后在全束进冠里再带上九旒冕。
拓跋楚燃释放了大量的前朝宫女让她们回乡,天下大战多年,不知死了多少男人,男女比例也失了平衡。
甄别后留用了部分宦官,宦官终是不同于常人,流落民间难以生活。新朝也还需要人伺候,宫庭还要运作,甄别留用。
“高公公,你伺候过前朝,可还记得前朝旧人?”拓跋楚燃问。
高公公毕恭毕敬的跪立在一旁,自苻玉凡之后,他伺候了好几个小皇帝,当今陛下对政敌冷酷、残忍,但是对宫里的宮人、天下的百姓却是仁和的,所以高公公对拓跋楚燃敬重多于恐惧。
“旧人,陛下说的是谁?”
拓跋楚燃还能问谁?不过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玉珩的事情。
“苻玉珩将军,你记得吗?”
“记得啊!那样一个人,任谁见过都会记下的。他是前朝的大将军,为魏国打了很多胜仗,人生的那般漂亮,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可惜死了很多年了。”
“二十几年过去了,你记得他吗?说来听听。”哥哥,不只我记得,还有人记得你。
“那是个很好的人,恭敬谦和、少年成名。老奴第一次见他,是在宫中的园林里,看到这么人目若朗星、笑如朝露,真是惊为天人。
老奴当时就在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幸运的一个人!生的比宫中的娘娘们还好看,是皇子还是将军,仿佛这天下的好都被他得了去,只是命运凋敝,鲜血淋漓的被侍卫从宣室殿里架出去,听说不久以后就死了。”
“从宣室殿里架出去的?”玉珩只是说,他的哥哥是因为先帝生了易换太子的想法恨了他,所以战败处罚鞭刑了他,其他什么都没有说,怎么会从宣室殿里架出去?
“你仔细说?”
“那位将军很有名的,我确定他是被侍卫从宣室殿里架出去的,出宣室殿连路都走不了,浑身的血流了一路就洒在宣室殿外。”
“那条碎石铺成的小径上,脸上、头发上都是血,小径两遍的花草都沾了将军的血,先帝看见了非常生气,让清洗小径,命人拔了那路上所有的花草,全都拔了。”
“苻玉凡在宣誓殿里对哥哥用刑了?”
“哥哥?”
“就是苻将军。”
“这个老奴不知道,只知道是鲜血淋漓的被架出去的,宫里极少会在宣室殿里行刑,血呼呼的拖出去个人又是苻玉珩将军。宫里人你说我说的,老奴收拾小径时也是见了血的。”
见陛下的表情很不自然,高公公以为是陛下不信他的话,又说:“这事宫里的老人很多都知道,不是只有老奴看见了,拔草的宮人也看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重新听到这些,心就像被刀子狠狠的剜下来一块,所有事情历历在目,廷尉狱里楚燃翻转玉珩身体;赵州刺史府里哥哥的痛苦呻咛;桂花树下玉珩说,人生壮阔,勿要频频回头,切不要为我困守一生。
眼泪瞬间溢满眼眶,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当着宮人的面掉泪。
“你们都下去吧!”
眼泪滚落,那种星河破碎的剧痛再次袭来。银杏树下,楚燃说“哥哥,我们将来一起去封地,我自带口粮和你一起过日子”。
盐湖边“哥哥,将来我们来这里住好吗?”一个帝王竟也能哭的如孩子般,痛苦对世人是公平的,便是君王富有四海,也一样永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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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这个殿因为是陛下与臣子私下议事的殿室,整个殿并不大,比起未央宫前殿小的太多,雕栏玉砌犹在,园林花草犹在,也不知道当年哥哥、王丞相、宣昭皇帝他们议事时,是怎么个样子?
拓跋楚燃一人独留于殿中,哥哥在这里究竟经历了什么?问了很多宮人,只知道当时殿上只有两人,只知道拖出去的时候浑身是血,这么多年过去玉珩不说,真相也无法得知。
龙袍的下摆伏在地上,九旒冕置在一边,拓跋楚燃跪在地上,用手仔仔细细的抚摸那一块一块白色的铺地石,指腹触到白色铺地石,能感受到地砖的凹凸,当年哥哥的血就是浸染此处吗?
当年,当年就是在这里,苻玉凡狠狠的踢在玉珩伤口处,在这里玉珩忍不住吐血,但是过去如此之久,一切被清洗的干干净净。
忠魂热血,黄土白骨,这世间万物都没有你生的漂亮,那样好的一个人,白玉染血、伏在自己胸前死的,他的手那么凉,怎么暖都暖不热。
躺在宣室殿地面上,静静的感觉当年哥哥躺在这里的痛苦、无助、绝望。二十几年前,哥哥,你也是这样躺在这里吗?
这地面与哥哥的尸身一般冰凉,一如当年怎样抱都暖不热,彻骨之寒。“朝朝辞暮、尔尔辞晚、岁岁念安安。”这么多年过去,撕裂般的巨痛再次袭来。桂花树下,你说人间美好,不要频频回头。
哥哥,我从不回头,但是你就在我眼前,你知道吗?属于你的记忆就在眼前。凡尘、人海……我竟独活了这么多年,眼泪滚烫,滴落在当年被玉珩的血浸染之处。
岁岁念安安,如果你真的念我安,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再来看过我?
自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拓跋楚燃再未踏足宣室殿,恨透了此地,换了它殿议事。日久天长,这个曾经决定天下大事的殿室就此荒废。
玉珩,我安排了人一直在维护宁安王府,修剪那里的花草、维护那里的静匿。我去过那里但是终不敢进去,我站在门口,想起自己第一次递拜帖给你,那里面属于我们的快乐太多,我一个人如何敢面对?
怎么敢进去,就连门都不敢踏入,真的不敢,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再次面对斯人已逝的痛苦。
“我这一生风雨兼程,唯你与父皇是岸,终也难逃命运飘零,你就当与我走散在人海、凡尘,再未觅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许多年因为你说过,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这些年我和哥哥在一起,见过魏国的暖阳、黄叶如毯的银杏、水天一色的盐湖、漫天繁星的草原,方才明白这一切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有你在身边,良辰美景不如你,万里疆山不如你,世间万物都没有你生的漂亮。”
玉珩,原谅我,真的做不到忘记你……
深夜,拓跋楚燃被伺候着脱下龙袍睡下多时,一队身穿甲胄的士兵已经潜入未央宫,宫门被宿卫军打开,宫门开后这些兵士鱼贯而入,人人身披铠甲,各个手持利刃,从宫门悄声进入甘泉宫,有值夜的宫女看见,大声惊呼。
“造反了,有人造反了!”
高公公大喊“陛下、陛下……”而后一刀劈下,高公公的身子是还没倒,头就哐一下坠地了,原来头落下的速度会比身体倒下的快,血又一次呲到宫墙上,这所宫殿见过多少血腥,不过是习以为常。
拓跋楚燃听见了宮人的喊叫,坐起身,只那么一瞬就确定无需逃,他穿上了赤色龙袍(黄色龙袍始于后世),这颜色让楚燃想起初见玉珩的时候,那时他银甲上干涸的血迹也是这个颜色。
龙袍上绣有九条金龙身前三条、身后三条、左右肩各一条,襟里一条,从面前、背后数都是五条,暗合九五至尊之意,每条金龙弯曲盘旋,飞天之势呼之欲出,金丝刺绣繁盛、精美如活物般。
楚燃履了履翩然大袖,因为睡下他已经去了九旒冕,一头黑发全部陇于身后,依然是那样的五官、那样的眉眼却完全没了昔日的灵动,整张脸上只有杀伐果决、霸道凌厉。
他杀了苻北荣、杀了玉珩的侄子、杀了慕容逸的儿子们、放逐了整个苻氏家族和李庆兹去西北极寒之地,杀了多少人,才得到今天的天下。
曾经的那个拓跋楚燃,哥哥认识的拓跋楚燃已经丝毫不剩,那双弯弯的桃花眼,和那只有一侧的酒窝,自哥哥死后就都消失了。
帝王应有帝王的风范,帝王应有帝王的死法,断不可能东躲西藏、四处逃窜,他与玉珩是一样的,想好好活着却也不畏惧死亡。
进来的是太子,拓跋楚燃没有自己的亲子,后宫美人、良人、婕妤、昭容无数,但是多年来也没有皇子诞生,但是皇权需要继承人,便从皇室近亲中过继了一个子侄来,江山需要有继承人。
这几多年过去,拓跋楚燃也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哥哥玉珩曾经娶妻,取向必也是正常的。
是他们太亲近了,真的是太亲近,亲近的可以睡在一起、亲近的可以看彼此的身体、亲近的可以去触摸对方,最终生出这般畸恋,硬生生带偏了两个人,他们不是喜欢谁?喜欢什么性别?
他们是太喜欢对方,喜欢彼此就喜欢这个人,深埋于心、根植于骨而又无力自返的喜欢,与楚燃是一生中不该遇见太惊艳的人,与玉珩是不该放任一个懵懂少年走进自己心里。
“父皇!”
楚燃笑了一下,他还以为会是哪位武将?这个孩子过继过来立为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年的相处中,楚燃越来越不喜欢他,悉心教导多年却完全不类己(像自己)。
太子的思维、判断、能力还算中上,但是这几年处事越来越不知韬光养晦,行事也是毒辣,楚燃是起了改换太子的想法,如果当年不是苻玉凡执政,今天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父皇,可有想到是儿臣?”太子脸上是洋洋自得的笑,志得意满。
“自是没有,如果知道是你,我怎么会留你活到今日。”笑在太子的脸上泛开,是胜者的喜悦。
“寿高必辱,父皇,听过吗?”楚燃当然知道,此话出自《庄子》,意思是一个人活的太久,年龄太大就必须孩子照顾,如果孩子不想照顾,那这个老人必然晚年凄凉。
“学了这么多年的儒学,终还是学了点东西的。今□□宫,必是胜券在握,我定也逃无可逃?”
“父皇,高居皇位却一直不死,视为罪。”
楚燃没有说话,身后是一头的黑发。
“是你嫌我不死吧!”
“嫌?是挺嫌的。所以今日来送你一程。”
楚燃听他这样说真的是笑了,脸上的笑意完全不是作假。
“送我一程!那有劳你了。”
“我也不怕你变厉鬼,是你先要易了我的太子位,其罪该诛。不过,你是天子,天子该有天子的死法,我不会让父皇死的太难堪。”
而后命人端了杯酒上来,“父皇,这是鸩酒也不愧你帝王身份。”
鸩是一种鸟,《山海经》里有记载,鸩大如雕,因常年食用剧毒的蛇,经年累月身体上积攒下剧毒,奇毒无比,传说它的粪便坠于石头上可以将石头融化,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雌性的鸩叫阴谐,雄性的鸩叫运日,阴谐之毒大过运日,在晋国南下前就被扑杀灭绝了,这样看来太子想杀他的心,不是一日两日了。
天地高远、人生壮阔,可我只想觅一人而得白首,我遇到了也失去了。
玉珩,你死以后这世间再无良人。哥哥,你死后,我终是孤身一人跌落在这凡尘、人海。
“代州有我建的陵墓,时日久远现已建成。你一定不要把我葬在长安,我要葬回代州去,那里有人在等我,江山故人,我一心想去见他。”
拓跋楚燃的墓就在玉珩的墓旁,自玉珩死后就开建了。
鸩酒入喉竟然是甜的,这么毒的酒居然是甜的。玉珩,我这一生的情爱,始于你,终于你,唯你!
星河如旧、碑林遍地,那是许多年前玉珩去攻燕国的前一夜,拓跋楚然还是少年。
玉珩站在质馆对楚燃说:“父亲的治国理念是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这天下应该如大汉一样,有一个伟大的君主,有一片完整的疆土……不再打仗,不再饥荒,不再有人易子而食、不再有人析骨而炊。”
玉珩,我孤活世间这许多年,只想实现你的期盼,终也是做不到了……
苻鸿义、王丞相、慕容逸、慕容泽、慕容若芙、毛得玉、毛皇后……这些人他们都翻滚坠落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如同那最终被夷为平地、荡然无存的未央宫一般“天子富有四海,非壮丽无以重威”、“夜如何?其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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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看到这,大家可能也感觉到了,苻玉珩和苻氏一族不是汉人,他们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羌人,当时的位置是在甘肃和现在的四川一部分,他们的祖辈打下了长安城。基因研究发现,现在部分藏族的基因里是有当时的羌人基因的。(网上有相关学术文献,在此不赘述。)
1700年过去了,曾经的长江以北,活跃着羌、鲜卑、氐人、羯族……,历史研究说五胡乱中华是不准确的,应该不只五胡,那是一个很坏的时代,有考证汉朝时人口3000万左右,经历了这个时代后,只剩下600-700万。
作品初期根本没人看,天天3个点击写了1个月,后来变成8个人。感谢这3个读者,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是晋江系统的审核,直到看见你们收藏,才知道你们是真人。
故事写的不好,自己也知道自己文丑,感谢大家的意见,这是我第二篇文章,有读者说段落布局不好,我在改;有读者说第一章视角太乱,我改正了。自己的水平在那,很难看出问题,大家可以指出不好,我可以改正。